他眉目清明,眸间隐有幽光浮动,缓缓道:
“无怨无悔,唯有些许遗憾。”
五指收拢,将绳结握于手心,如珠似玉,视作珍宝。他敛眸,淡淡笑道:
“一切,留待来生罢。”
他此生杀孽深重,沉沦欲海,不达彼岸,必要再入轮回。
既有轮回,便还有机缘。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可来世之事,究竟太过渺茫,如何期待,如何应证?
这枚承载一线机缘的绳结,可否缠缚住他和她的因缘?
长夜寂寂无声,庭院雪地中,一人端坐阶前,一人仰卧饮酒。
邹云有几分醉意,心中酸涩难耐,忽而将酒坛递过去,道:
“法师有憾,我亦有憾。与法师相交多年,却不曾共饮一坛酒,如何算得上为友?今夜便与我共饮罢。我邹云这半生,也算舍命陪君子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空劫难得笑了笑,接过了酒坛。
浊酒入口,掀起一股烧喉般的涩然。
经年以来,色戒、杀戒已尽破,酒戒又有何妨。
……
后来一夜,后宫中素来幽暗如牢的明霞宫亮起过几点星火。
守夜的内侍睡眼惺忪,望见似有一团团黑影掠过,只一眨眼,黑影便已消散不见,如若幻觉。
无人会接近这座不是冷宫,却胜似冷宫的明霞宫。
里面的女子即便如何艳绝后宫,即便曾经如何受帝王宠爱,此时不过一苟延残喘,整日趴窗望星的废妃。
内侍熄灭了宫灯,打了个哈欠,又倚门睡了过去。
翌日。
久病初愈的姝妃洛朝露从奔驰的马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月落星沉,夜尽拂晓。
她从被风卷起的车帘朝外望去,她看到了梦一般的景象。
云霭茫茫之中,一道晨曦照下,九重宫阙,百里宫墙,已被她尽数抛诸脑后。
她怔忪了一路,也看了一路。中原的万丈红尘,她曾在诗书中读到过的,有一个人亲手教予她的,悉数在眼前如画卷般展开。
看尽城郭市井,田埂农作,再至青山浮云,江川碧水,最后望见熟悉的雪满群峦,千里冰原。
再往前,就是玉门关了。
洛朝露心跳得很快。待一行人因突如其来的大雪停下修整,她跳下马车,提起氅衣裙裾飞奔至雪地里,抬头四望。
漫天飞雪之中,一道同样雪白的身影立在远处的缓坡上,遥遥望向玉门关迤逦的城墙。
他背着她而立,融于雪天的袈裟被风鼓起,浩渺如烟尘。捻在手中的黑琉璃佛珠亦随风拂动,给他朦胧的身影勾了一层墨色的边。
天地一色,唯有他的身影,是唯一的光亮。
洛朝露的呼吸滞了一刻,没有迟疑,朝那道如梦似幻的身影狂奔而去。
风雪纷纷,吹动她的氅衣,一片一片落满她散开的乌发,颤动的眼睫。
“法师,是你送我出宫?我一个宫妃,这么出宫,真的没事吗?”
男人缓缓转身,他浓眉下的清润双眸映着天光雪色,比满目河山更为悠远浩大。
他微微俯身颔首,没有回答她的问,只是一字一句对她道:
“回到西域之后,你不再是大梁姝妃,只是洛氏朝露。”
朝露愣了片刻,望一眼身后正在整顿的军队,小心翼翼地问道:
“法师是会一道送我去吗?”
他摇了摇头,道:
“陛下派我前去西域,平定北匈之患。”
朝露喃喃道:
“法师又要去打仗了。打仗,很危险吧?法师定会平安归来的吧?”
他遥望风烟滚滚的玉门关,唇角噙着极淡的笑意,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尤未悔也。”
朝露点点头,忙道:
“我记得这句诗。是永远,永远不会后悔的意思。”
“你学得很快。我今后无法再教你了……”空劫闭了闭眼,低垂的眼帘中,映满她明艳的倒影,淡淡道,“明日到了玉门关前的雷音寺,自此别后,余生恐不得再见。”
语罢,他从满袖风雪之中取出一个淡红的绳结。递到她面前的时候,他骨节泛青的手指若有若无地在微微发颤。
“这是?”朝露接过来,头一回看到中原的绳结,好奇地打量上面繁复的结扣。
空劫定定地望着她,浓烈的眉眼万般柔和,轻声道:
“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万望珍重。以此佛前开光的平安结相赠,遥祝姑娘,得偿所愿,无病无灾。”
朝露含笑应下,不明所以地与腰间环佩系于一道。
空劫垂眸,望着绳结在她腰际明艳的鸾带前轻轻拂动。
绾结成佩,生死相随。
小小的绳结,系满他这一生对她所有的心意。
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诺言,所有隐晦不可与人道的祈愿。
如此,便没有遗憾了。
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绳结的红覆在白雪中,一点点淡去,再淡去……
***
今生,高昌浮屠塔内。
洛朝露跪在香案前,望着同样的绳结,前世今生的画面在眼前交错,重合。
前世临别前,她茫然不解地收下他相赠的缘结。
可西域出生的她,不知中原的习俗,绳结赠予心上人,表永结同心之意。后来,她嫁予帝王为妃,没有合卺酒,亦无结发礼。更不知中原夫妻结发,亦为同心结。
这一世阴差阳错,她从那癞头和尚中得到绳结,交予空劫诵经开光,最后在佛子的浮屠内再次见到。
她一路追寻的那个疑问,不言而喻。
佛子是他,国师亦是他。前世今生,都是同一个人。
他护了她两世,渡了她两世。
这一枚繁复的扣结上,是他和她贯穿两世的心意。
是平安结,亦是同心结。
朝露牢牢握着绳结,贴近心口,泪流满面。
他从未口说过的爱意,经过两世的光阴,拳拳镌刻于柔软的绳结之上。
清风徐来,香案旁悬挂着的玉白袈裟,拂过她的身侧。
朝露缓步走过去,看到他作为佛子时的衣着。
她不由抬臂撩起蹙金的衣角,在指间摩挲,淡淡的檀香拂过她的鼻息。
此时,唯有佛子的衣衫仍在,不见他的身影。他是作为空劫,又去了哪里呢?
柔软的衣袍在指间流去滑落,露出下面一张手书。
塔内幽暗的日光自斑驳的雕窗照下,其上一行文字展露眼前,一如前世那般遒劲。是他曾一笔一划教予她的那句隽永诗句:
“亦吾心之所善兮,虽万死犹未悔。”
朝露的热泪一滴滴落在纤薄的黄麻纸上,泅化了乌黑的字迹。
她朦胧的泪眼望向死寂的浮屠塔外,仿佛可以听到震天动地的攻城声,铺天盖地的箭矢声,血腥杀戮的惨叫声。
高昌王城的万千生民深陷火海,若不加施为,便会如同那日他和她在交河城见到的,北匈屠城后的炼狱之景。
她想起前世和他一道在玉门关前,他又要出征西域,口中吐露这句不悔的诗词时,脸上微微的释怀般的笑意。
她知道他此刻去做什么了。
……
朝露起身,抹去面上残泪,整肃仪容,挥手召来那小队大梁精兵。
她疾步出浮屠塔时,迎面扑来一个女子,手持寒刀,朝她猛冲而来,刺向她。
“我杀了你,替我王兄偿命!你还我王兄,你们还我王兄!……呜呜呜……”
她身旁的大梁精兵眼疾手快,打落了那人手中利刃,将她护在身后。
朝露胸口被撞击得一痛,喉间又有一股血气上涌。她抬眸一看,正是昭月。她被戾英搀扶着与她拉开,一面泣不成声地望着她,碧眸之中尽是怨恨。
“怎么回事?”朝露问道。
戾英一一道来,几日前捉拿高昌王军细作,反倒最后揭露了昭氏兄妹的秘辛。
这其中大多与朝露之前所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她默默听着,暗自惊叹于空劫的洞察和魄力。
直到戾英叹道,国师向昭明提出,派小股兵力出城一搏,绕行正面战场,烧毁北匈军后方辎重,坚壁清野。
北匈军千里奔袭,若无辎重,无法强力攻城。如此可以拖延时间,等到他召来的救兵来援,高昌之围遂解。
闻言,朝露神色一凛,心中掠过一丝不祥。
她倏然抬眸,正望见戾英神色变得凝重,最后艰涩地朝她道:
“今日刚刚传来军报,昭明和国师在途中遭遇北匈埋伏,生死不明……”
朝露心尖猛颤,拧紧了手心。
她极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俯身从地上拾起了刀刃,紧接着,她缓缓扫视一眼围在她身边的大梁骑兵。
这些人都是跟在李曜身边的精锐,即便单枪匹马,未必不能以一当十。
朝露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身形,颤抖的音色,不动声色地对为首之人道:
“我欲出城与高昌王军汇合,烧毁北匈辎重。请你回报殿下,尽快整军来援……”
那人犹疑一下,目露惊惶,道:
“可是殿下让你见了高昌国主后,即刻从密道回去营地,不得有误。”
朝露没有回答,她将那枚绳结紧紧系在腰际,打了一个死结。
她好不容易地才挖掘出他两世的心意,都还没见到他。
无论战火,无论凶险。不管多难,不计生死。
她要去见他。
第76章 重逢
大梁中军帐里烛火茫茫。
李曜面色微沉, 听麾下将士汇报北匈围攻高昌的战况。
“甚是奇怪,北匈这几日攻势减弱, 据我们观察, 似乎主帅故意手下留情了,没有猛攻?”
“会不会还有后招?北匈军定是在等援兵吧。”
“照这兵力布置,若是强攻, 十日之内必将夺下高昌王城。北匈人在犹豫什么呢?”
众将七嘴八舌, 没有议出一个头绪来。
李曜沉默半晌,盯着西域舆图前朱砂圈红的高昌,道:
“高昌王城内,兵力如何?”
亲卫禀道:
“勉强守住了城。几日前, 我们前驱的斥候探到, 昭明带着一小队精锐出了城。”
众将惊愕,面面相觑,有人按奈不住, 径自皱眉道:
“昭明不在高昌守城,竟敢出城送死?万一被北匈兵发现,必死无疑。”
一团疑惑的视线中, 李曜眯起了眼,唇角勾着一丝了然的冷笑, 淡淡道:
“是坚壁清野。”
他的手指在摊开的舆图上游移,一连指着高昌王城附近几处空白的林地平原,缓缓道:
“北匈骑兵虽凶猛善战, 擅长突刺, 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战线过长, 粮草跟不上,全倚赖沿途的粮食作为补给。”
“坚壁清野, 意为派小股兵力游击作战,清除沿途的粮仓房舍。北匈骑兵无粮可劫,失去辎重,便无法久战。高昌之围,便能不战而解。
“昭明此举是要险中求胜,冒死为高昌搏得一线生机。”
大梁西征的将士大多是汉人,此生之前从未踏足过到西域,此番随他初入蛮地,畏于北匈人凶悍的战法,自是不知这一招专门克制游牧骑兵的战法。
闻此法,众将皆是连连点头,目露惊叹,啧啧称奇。
李曜凝望着舆图,有那么一瞬陷入了沉沉的记忆里。
坚壁清野,是那个人前世惯用的手法。
大梁屯兵西域,往往能以少胜多,不仅在于筑高的城墙,屯田的产粮,更是高超的战术。对付看似凶猛的北匈骑兵,牢牢抓住他们的弱点,利用优势将北匈人一次次克制。
“那个人,果然在高昌。”
李曜的目色晦暗不明,似是在笑,笑中亦有一丝隐恨。
收到那封匿名而来的高昌军情密函之时,他就有预感。
前世在高昌遇到的,那个助他打下西域,最后权倾天下的国师,今生就在高昌,又将与他再逢。
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懂西域的。
只可惜……
李曜想起前世纠葛,眉头跳了一下,猛地转身,锋锐的目光刺过去,厉声道:
“洛朝露呢?”
她已入王城足有半日,此刻应该回到他的营地了。他想到那个人同她一样也在高昌,顿时心神一凛,一丝隐隐的不妙涌上心头。
亲卫被他目中的寒光所摄,愣了一愣,垂头道:
“还没有传来消息……属、属下这就去探!”
李曜脸色铁青,铁拳握紧,猛地掀开帐帘,开始整装点兵。
一小队人马从远处驶来。
来人身着锃亮的新甲,下了马快步朝他走阿里,满面喜色地半跪道:
“禀告殿下,陇西郡守得知殿下要对高昌用兵,特地增兵一万,前来支援殿下。另附一封密信,请殿下过目。”
李曜眸色一沉,飞速接过信,揭开封泥,大步重新入帐。
帐中的烛火已暗了下去,亲卫在他身旁用刀鞘拨了拨烛芯,火光有亮堂起来,方便他阅信。
三两火星子飞起来,照亮了烛火下李曜阴沉的面色。
亲卫心中疑惑,不由道:
“陛下迟迟不立储副。陇西世家一向摇摆不定,首鼠两端,此次为何肯突然借兵于殿下?”
李曜修长的手指将信纸叠了数回,连带着封泥一同丢入灯烛之中。火焰欢快地吞噬了单薄的纸面,烧尽了字迹。
“陇西欲以嫡女嫁我为皇子妃。”
亲卫先是一惊,面露喜色,心中暗自思忖。
皇子议亲,本是大事,朝中因无太子,世家势力波诡云谲。唯有拉拢朝臣和世家,主子才有出头的先机。
主子已及弱冠,本该要议亲,却因谋西域大局而耽搁了。陇西世家乃太.祖创业的嫡支所在,兵力财力雄厚不必说,其余诸皇子多有拉拢却多年不露声色。主子若是能得其嫡女,不仅西域之谋如虎添翼,来日大业亦是可期。
可亲卫望见李曜见此联姻美事却毫无喜色,面容平淡中甚至有一丝冷漠,烧了信,径自在旁漫不经心地擦起了宝剑来。
亲卫情急,忍不住上前道:
“陇西乃殿下母族所在,亲上加亲,殿下何不顺水推舟?”
李曜从宝剑上撩起眼皮,瞥他一眼。亲卫意识到自己多言,拱手告退。
人走后,帐中灯火惶惶。
李曜缓缓转动剑柄,手中利刃吹毛饮血,凛凛寒光映出他斜飞入鬓的浓眉,幽暗入夜的双眸。
火光明灭不定,霜白的剑刃倒影着前世,一个女子颓唐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