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呼哨声鸣镝声此起彼伏,北匈骑兵在密林中盘桓,他不能有一刻的迟疑或悲恸。
  他上坡之时,已全副武装,套上了昭明的铠甲兜鍪,镂金面具,召集剩余的高昌骑兵。
  空劫沉定的目光扫过众人。
  所有人面有倦色,负伤累累,满脸的血迹看不清面容,已认不出谁是谁。
  以这点兵力,他们要突围北匈的骑兵阵,艰险重重,几乎毫无胜算。
  众人在马上一动不动,心知肚明,早已预料到了此刻的危机,一个个似是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此时,有人抬首抹了一把泪,最后确认一般地低声问道:
  “将军,我们沿途已烧光了北匈人可以够到的粮草,高昌会守住的吧!”
  空劫重重地点了点头。
  北匈军没有粮草,撑不了多久,最后只能撤退。这一波最是精锐的高昌骑兵,以极小的代价为高昌守军换得一丝喘息。
  这群高昌的英雄,难道就要因他顾全众生而要一个个命丧于此了吗?
  不是此地,不是此时。
  空劫俯身遽然撕去一条已作赤红的袍角,将长刀绑在腕上,系紧。寒光凛凛,照出他沉静坚定的面容。
  “活下去。”他朝着面如死灰的骑兵,一字字道,“你们的父母妻儿,还在城中等你们归来。”
  “随我突围!”
  刀刃挥下,一簇簇黯淡的眸光亮了起来。
  这一刻,他就是昭明。谁人都可是昭明。
  金甲所至之处,势如破竹,刀光重重,抱着必死的信念杀出重围。
  枝桠纷乱,血溅枯叶,腥气弥漫。
  身后北匈人游离的呼哨声悄然低了下去。
  最后,自密林突围而出的高昌骑兵只剩下不足十人,溃散逃亡,行了十余里后,在一处狭小的风蚀堡垒下稍作休整。
  空劫胯下战马力竭而死。他孤身一人倚在黄沙土夯的墙下,甲臂尽赤,动弹不得,腕上系紧的长刀都快断裂。
  身旁重伤的同袍渐渐没了气息。天地间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吁吁――”
  静夜里,北匈人的呼哨声再次响起,宛若死亡的号角。
  在场所有死里逃生的伤兵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没有人可以再抵挡一次北匈骑兵凶猛的攻势了。
  一丛丛的火光自远处逼近,像是热潮一般汹涌而来,将小小的堡垒团团围住。
  空劫沉重的眼皮只余留了一道促狭的罅隙,望见为首的北匈骑兵没有挥刀砍来,而是纵身一跃下马,朝他狂奔而来。
  那人脱下了北匈军的兜鍪,乌黑的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飞扬,白皙的肤色在夜色里灼然发亮。
  靠近他时,身上没有血腥气,只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幽香。
  一双颤抖的手已抚上了他面上的黑疤,柔软细腻,小心翼翼。
  空劫缓缓睁眼。
  她灼灼的明眸映在他漆黑的眼底,像是一簇星火,燃尽他心底的荒原。
  美得像一场梦。
  死生之际,他又梦见她了。
第77章 坦白
  他做过许多有关她的梦。
  梦中的她, 或热烈或缠绵,或温情脉脉, 或娇蛮恣意。
  掌中的雪肌若夜露沾湿的花瓣, 柔嫩得恍若能滴出水来。漫开的青丝会逶迤在他胸膛。一双俏丽的明眸望向他时,如春水潋滟,将他深溺其中。
  哪一处不是动魄惊心。
  却从来没有此刻这样的梦。
  她正伏在他胸前, 泣泪不止, 身子微微颤动。瓷白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和愤恨。
  他抬起手,指腹的血迹早已干涸,划过她柔软的面靥之时,一触及分, 很快收了手。
  像是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
  她呆呆地凝望着他, 美目中泪光涌动,盈盈如波。小手来回轻抚他的面,指尖自额头拂过鼻梁, 摩挲着眉骨,游移在下颔。
  他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轻轻握住她的细腕, 不让她再碰。面上有他深藏的秘密,即便是梦中也不该揭晓。
  她不安分地动了动手腕, 没有用力挣脱,秀气的眉微微皱起,似是不悦。
  他动了动唇,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转瞬间, 一抹柔软覆上了他的双唇。
  她吻住了他。
  唇瓣厮磨,灵巧的舌尖一点一点抵进去, 撬开他僵硬的齿关,似是想要探得他深处的奥秘。辗转来回,反复描摹。
  时而轻柔,时而有力。无限柔情,无限妩媚。
  她微微后仰,似是要离去,他不由俯身上前,埋头下去。手掌扣住她的后脑,修长的手指深入她浓密的发丝。
  尽显贪婪。
  她唇角勾起,似是得逞地笑了一笑。在他含住她双唇的时候,微微用力,咬住了他的舌尖。
  他愣了一愣,失神地松开了她被箍着的手腕。
  她没了桎梏的双臂缠上来,勾着他的颈,纤细的手指继续往上攀。
  他已压抑了太久太久,克制的癫狂如潮水漫涌,一刻不肯放地沉浸在这个的深吻里。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来不及了。
  她蛰伏的指尖游离过他黑疤的边缘,找到了那一丝裂开的破绽,揭了起来。
  二人同时怔住。
  她顿了顿,似是不敢确信,又似早已肯定。微颤的手指不停地将整块面大的黑疤摘了下来。
  莲华为面,霜雪为神。
  她深深凝望着他白玉无暇的面庞,大滴大滴的泪不受控地从她微微潮红的面上滚落。
  “洛襄,你这个大骗子!”
  分明是一句娇嗔。百转千回的音调中却带着一丝勾人的缠绵。
  洛襄呆住,霎时如五雷轰顶。
  被她咬破的舌尖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淡淡的血腥混着她给予的幽香,充盈口中。
  这不是梦。
  她的手爱怜地轻抚他明净光洁的面庞,无比真实的触感,一阵酥麻漫过他的全身。
  “骗子,骗子……”她埋在他怀里,低声喃喃,字字清晰。
  洛襄全然清醒过来,瞬时松开了揽着她腰的手,与她拉开距离,避开她的注视。
  她凑了过来,仰起哭花了的小脸,像是风雨摧折的花骨朵,语调却甚是咄咄逼人:
  “为什么你掩藏身份,连我都要瞒着?”
  她日夜行军,擦破皮肉,没有掉一滴泪。被昭月诬陷囚禁,关入大牢,没有掉一滴泪。被李曜戳穿,差点又要被他制住,也始终没有掉一滴泪。
  可此时在他面前,她却委屈极了,眼底发涩,泪水又盈了眶:
  “我千里迢迢从乌兹赶来见你一面,你却一直在骗我……”
  洛襄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身,压下了狂躁的心跳,恢复了冷静的神色。
  他从戾英处得知,她为了来到高昌,吃了很多苦,甚至差点死在北匈刀下。
  她对他一句也没有提起。
  她柔韧又刚强。自认识她以来,他从未见过她在别人那里落过泪。
  可一见到他,她总是落泪不止。
  洛襄想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袖中的手指蜷起,扣紧,始终没有动。
  她抹了一把泪,双眸明澈中透着一丝狡黠,泪中含笑,道:
  “我今日九死一生来见你,你还不肯说吗?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他望着一身北匈军的装扮,柔嫩的掌心遍布被马缰勒破的红痕,臂上还有被箭矢擦伤的血迹,只觉心口处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紧得就快要崩裂开来。
  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
  算到她被昭氏关到高昌地牢,不必再守城,最为安全。
  算到他请来的大梁援兵,那个大梁皇子忌惮她乌兹国主的身份,也会救出她。
  算到她与大梁和北匈主帅都关系匪浅。他确信,无论是谁夺得高昌,她都能平安顺遂。
  唯独没有算到,她会不顾生死地来前线找他。
  只这一个念头,足以让他僵直的四肢百骸如受业火焚烧。
  他已不能再逃避,必须要向她坦白。
  塞外的夜风吹拂空寂的堡垒,卷起阵阵黄沙。封闭的墙角内,沙尘给一切蒙上了朦胧的光晕。
  洛襄闭了闭眼,开口道:
  “你来到高昌,是入了昭月的局。她想利用你控制我,进而控制佛门,将整个西域卷入战局。我不能让他们如愿。”
  “于是,我和昭氏做了一个交易,以国师的身份为高昌守城。我以为你会自行离去……却不料个中如此之多波折,反倒害你泥足深陷。”
  “这一局,从莎车就开始布下了。从明妃案到乌兹,他们经由戾英看到我的软肋。”
  “而我的软肋,就是你……”
  他倏然抬眸,定定直视着她,一字一字道:
  “朝露,我对你生了爱欲之心。”
  他连夜鏖战之后的声音略有喑哑,却极为平静,像是冰封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浮动的气息。
  极尽庄重,极尽暗涩,恍若一个坦白罪行的囚徒。
  “我几乎夜夜能梦见你,梦见与你……”
  他的声音窒涩了一瞬,神情却依然肃穆而坦然,甚至带着一丝坚定不移的凛然气魄:
  “我试过了,我断不了。”
  佛说,爱欲断者,如四肢断。他哪怕四肢百骸尽毁,也断不了想要她的念头。
  自莎车王寺伊始,他不止一次动过将她留在身边,藏在王寺的念头。
  后来,从莎车一路护送她到乌兹,他克制着不去见她,默默相助她称王。却在她要嫁给他人的时候,不惜违背戒律,当场出现在她面前,甚至想过要将她劫走。
  在高昌,昭月手段阴狠,用她胁迫于他,他只能换作国师的身份,生怕她待在他身边不走,生怕因他而陷入险境。却一再忍不住靠近,哪怕在她身边待一刻也是好的。
  “是我之失,使得你被人利用,被迫卷入高昌这场阴诡之局,屡陷险境,生死难料。”
  “是我的欲念,害了你。”
  洛襄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道:
  “我既辜负了佛祖,亦负了你。我愧对佛门,亦愧对你。”
  既已皈依三宝,却还要流连红尘。不仅流连红尘,还害人不浅。
  方才听到北匈军的呼哨,他以为他就要死在这里,余生都再也见不到她了。却又见到了她,还以为是死前的美梦,放肆地吻了她。
  唇齿相触,一刹那的喜悦无可比拟。击碎了他在心底封冻千年万年的冰层,洪水滔天,势不可阻。
  她就在他面前,真实不虚,不是美梦。
  洛襄只觉五脏六腑涌动着一股股热流,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揉进他的骨血里。
  可他只僵坐不动。偏生微垂的眸光恰好落在她微肿的嫣红唇边,水润娇软,淡淡的光泽,就在方才曾与他密不可分。
  他撤回目光,不再看她一眼。
  她一向景仰倚赖的佛子,一直以来竟然对她生有这样龌龊的心思。
  最是禁欲之人,却深陷爱欲之海。
  她定会嫌恶于他,然后从此离他远远的。
  堡垒厚重的土墙外传来几声幽幽的马嘶。夜穹深沉,茫雾散去,云开见月明。
  朝露呆愣了半刻才缓过神来。
  她本来抱着戏谑的心态来想要看他原形毕露,看他张口结舌。想到一向凛然不可侵犯的佛子吃瘪的模样,她一路疾行之中都忍不住翘起嘴角,洋洋得意。
  可洛襄没有。他一口气将深埋在心,那些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情愫全部说了出来。
  朝露心头既是懊恼又是酸涩。她愚蠢至斯,竟被昭月用作胁迫他的武器,害得他只得以国师身份为高昌效力。
  最后,他竟然还说对她有愧。
  这下张口结舌的人竟成了她自己。
  沉默了许久,朝露眨了眨眼,垂头漫不经心地拨动着手里的马鞭,低声道:
  “你怎知我对你没有愧疚?”
  洛襄黯然垂眸,目光下敛,僵硬的手指蜷起。
  他知道,她对他的善意和忍让都是因为因前世所为而产生的的愧怍与内疚。
  前世之事,也是她的梦魇,她始终没有放下,所以今生想要补偿他。
  “不要因为愧疚,便饶恕我,怜悯我,纵容我……”
  他背过身,神容克制而隐忍,缓缓道:
  “前世之事,是我心甘情愿。前尘如逝水,今生,你已非当日的洛朝露,不必再介怀前尘旧事……”
  他不想她因前世而束手束脚,不得自由。
  他自知人生在世,应向前看,不该耽于往昔。是他前世求而不得之因,生了今生妄念之果。她不该同他一般,耽于往昔,沉于前世梦魇。
  望着她惊吓般的神情,洛襄不欲隐瞒,将那日在北匈营地听到她的梦话之事坦白告之。
  朝露目瞪口呆。早知酒色误事,她今后绝不在他面前饮酒了。
  可她更令愧疚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小心翼翼地问:
  “万一,我今生也对你有愧呢?”
  洛襄微微侧身,疑惑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朝露张了张口,有几分犹疑,不知此刻是不是向他坦白佛窟之事的好时机。
  她不知道他的打算,生怕一旦出口,无法挽回,此事成了胁迫他的一个理由。
  他前世的理想,皆与佛道有关。要他为了她而背弃佛道,她隐隐不安,深觉罪孽。
  静夜中,密林鸟儿惊飞,隐隐有呼哨声从极远处传来。
  洛襄望一眼墙外,背对着她道:
  “此地危险,北匈骑兵随时会追来,你赶紧离开这里。”
  一时的意乱情迷,令他忘了还身处险境。他一人本是无所畏惧,可她在这里,哪怕再舍不得,他不得不压下内心的情感,立刻作出决断。
  朝露绞着马鞭,撇撇嘴:
  “我是来救你的,要走一起走。”
  洛襄细算兵力,望见她带来的黑甲骑兵,又见她穿着同样的铠甲,心中不由大动,望着她问道:
  “你怎么会和北匈军在一起?”
  朝露抛了抛手里的兜鍪,得意一笑道:
  “他们不是北匈骑兵,是伪装的大梁骑兵。”
  “这一路都是北匈游兵,太危险了,我怕见不到你就被抓了去,便出此下策,也算有惊无险。”
  洛襄微微皱眉,问道:
  “梁军已经到高昌了?”
  朝露点头,道:
  “大梁愿意援手,高昌是可以守住的。只不过两军交战,难免伤亡,到时候又是一片尸山血海了……不知有没有法子像乌兹那样,不用打仗,签订盟约。”
  朝露喃喃自语间,渐渐觉得手心黏腻。她摊开手一看,指间竟满是鲜血。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