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臣之说,是前世的我,怕那位西域来的姑娘伤心,哄她的。”
他深深望着她,一刻不移。目光柔情中带着一丝锋锐,似是要将她穿透,将她割裂。
朝露心头狂跳,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想要跑走,可脚步很沉,一步都迈不出去。
身体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迷迷糊糊中,洛朝露仿佛回到了前世死前的雪地上。
万籁阒静,一股又一股的血从她中箭的胸口涌了出来,撕裂般的疼痛从伤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身下的雪化作为冰水,一点一点浸透她的衣衫,寒意与灼热在她身间交替。
剧烈的煎熬中,她无助地、静静地等着死亡降临。
头痛欲裂,昏睡又醒来。她微阖的眼帘中,隐约看到榻前坐着一个男人。
正将温热的清水滴入她的唇瓣,喂她喝下去。
干裂的喉咙得到一丝润泽,如久旱逢甘霖。她将水一点一点咽了下去,烧灼般的身体舒畅不少。
闭阖的双目一点点张开,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容。高大的身形与前世在雷音寺前赶来杀她的那道轮廓重合一起。
朝露瞳孔一缩,捂着胸口从榻上猛然坐起。
抵在唇边的茶盏一顿,茶水溢出。
“你淋了雨,发了热症。”李曜声音很沉,坐在榻边,面容憔悴。
朝露不动声色,别过脸去。
她后悔自己急于想去见洛襄,一时不慎,竟然露出破绽,授他以柄。李曜心机深重,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哪怕是一根微小的线头,都能扯出后面埋藏的巨石来。
可她更没想到的是,李曜竟然也有前世的记忆。
如今的情况,于她而言,极为不利。
朝露眉头蹙起,望向被风吹起的帐门,从榻侧边一步一步慢慢地后退。
男人看到她的反应,哼笑一声,摇了摇头。
“从今生见到你起,我每日每夜就在想,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开我,对我的杀意为何如此强烈。这一世,我费劲心思想要留住你,保护你,你却连大婚都要逃走……”
他幽沉的眼中露出怅惘的神色,淡淡道:
“我想过一个可能,始终不能确认……直到今日。”
“恐怕这天底下,也只有你以为,我仍以藩臣之礼待西域诸国……我没想到,你竟然一直信我至今。”
朝露攥紧了袖口。
她怎会想到,前世连这一桩治理西域的事,都是李曜故意骗她的。这个男人,就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真话。
前世她单纯至斯,愚蠢至斯,死在他手里也不算太冤。
朝露压下心中的惧怕,风轻云淡地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猛兽面前,她不能露出一丝怯意。
李曜游移的目光注意到她捂在前世箭伤处颤抖的手。他握着茶盏的手开始拧紧,指骨微微泛着青白。
“前世那一箭,不是我下的令。”他抬眸,望着她惨白的面色,伸手将她抵在心口紧扣的五指松开,放下。他低声道,“不是我要杀你。我永远不会对你动杀心。”
朝露握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装傻充愣,瞒天过海。可她看到他如此说,心头压抑许久的悲愤一齐涌了上来。
朝露冷笑一声,挑了挑眉,幽声道:
“杀人偿命,没想到陛下如此敢做不敢当。”
“君无戏言!”李曜咬紧了下颔线,忽而一拳砸在榻上,一字一句道,“我说了,不是我。你若因此恨我,便是恨错了人。”
朝露忽然倒也不怕了,望着他盛怒的模样忽然笑出了声。
“不是你么?”
她毫无血色的唇角勾着冷冷的笑,美目中尽是昭然的恨意,嘲讽道:
“将我骗入大梁的人是谁?将我囚禁宫中是谁?最后千里缉拿我,不肯放我走的又是谁?”
“就算不是陛下。”她眯了眯眼,抬眸死死盯着他,道,“我一箭死在那冰天雪地里,陛下敢说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吗?”
李曜怔了半刻,浓黑的眉皱起,身侧的拳头拧紧。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忽然俯身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低低道:
“朝露,这一世,我和你重新开始。我绝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你回到我身边来……”
朝露没有力气挣脱,心底冷笑不止。她眼尾微勾,无限妩媚中带着一丝冰寒,悄声在他耳侧道:
“陛下欠我的,还未还清呢。你要和我如何重新开始?……”
温香软玉,句句带刺。
“陛下可知,我前世最后悔之事,便是那日在乱葬岗里救下了你,就合该让你死在那尸堆里。”
“这条命,是你前世欠我的。现在,你先还我,再议其他。”
李曜感到她微热的气息拂过面侧,望着她眉眼含笑,双唇微张。好似仍是前世那个柔情似水,美艳娇婉的姝妃。
“好。”他环紧了她,像是担心这一刻的她会像雾气一般消散,声色温柔地问道,“你要我怎么还?”
朝露唇角勾起,笑意不改,道:
“我要去高昌,救一个人。”
李曜沉默地望着她,觉得她眼里灼灼的光几乎要将他刺痛。
朝露看一眼他冷峻的面庞,逐渐阴冷下来的眸光,淡淡讽道:
“方才不是还说,君无戏言吗?”
语罢,她推开他的手,从容地从他怀中抽身离去。
袖口一紧。
李曜攥住了她垂落的袍角。
“我可以出兵。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她略一颔首,想都不想便应了下来。
李曜眉头一皱,讶异于她应承得如此之快,甚至都不问那件事为何。他垂头低笑一声。
她只随意地对他笑一下,他的一颗心便被她攥紧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如此大起大落,又何人能体会?
两世以来,无论他身居高位,甚至御极称帝,在她面前,永远都像当初那个上不了马的瘸子。
……
洛朝露睡了一宿,待一退了烧,便一刻不停地纵马回到高昌。
她带着李曜给她的一队大梁轻骑,经由密道回到了王城。
高昌王宫内,连侍卫都不见一个,似是沉寂已久。荒芜的庭院,空荡的宫阙,与她第一回 来时所见,相去甚远。
唯独浮屠塔前,仍有重重武僧把守,将她和她的人拦在塔外。
“佛门重地,不得擅入!”
护送她进入王城的都是李曜精兵,战力不俗,连番打倒了数排武僧。
嘈杂的兵戟声中,洛朝露心静如水,一步一步走上阶前,刀尖抵地,朝大门走去。
更多的武僧纷涌而至,受了伤的僧人朝她怒道:
“伤阿罗汉,破和合僧,必堕无间地狱!”
朝露面无表情,拔出腰间的长刀,道:
“我既已出佛身血,阿罗汉我也杀得。”
出佛身血,杀阿罗汉,破和合僧,是佛门必下地狱的逆罪。没想到,她一人便快要占尽了全部,看来死后必要下地狱了。
她不怕堕入地狱。她只怕死前见不到他。
“今日,我必要进浮屠塔。”
浮屠塔中,有他藏匿了两世的真相。
朝露双手缓缓推开大门。
无边的寂静中,清风徐徐,内里悠扬清冽的旃檀香送来。
空旷的佛堂前,玉白的袈裟被外头忽入的风吹起,如波纹一般微微漾开。
泪水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她颤抖的手丢下了刀,脚步慢了下来,朝那一抹玉白小心翼翼地走去。
香案上,静静放着那枚她在佛前求的缘结。
红绳穿梭,扭转,缠绕。不离不弃,不死不休。
前世,今生,轰轰烈烈的记忆如潮涌向她扑来,无声地将她掩埋在无尽的悲望之中。
默默等了她两世的真相终于展露在眼前。
第75章 真相
前世, 洛朝露死的那一年隆冬。
大雪纷飞,长河冰封, 千里沃原尽成泽国, 牛羊牲畜冻死无数。
严寒之下,原本在天山漠北放牧的北匈王庭动荡不安。为解内忧,北匈单于派万余骑兵南下劫掠, 在边境横行肆虐, 击杀大梁设于西域的都护郡守,烧毁大梁在西域建造的宫室府衙。
烽火狼烟自河西四郡一路一直传至长安。
紧急军情一本又一本,入夜送至勤政殿。君王于御案前隐忍不发多时,忽而大怒, 掷一盏茶于丹陛阶前。
滚烫的茶水泼下, 自冰凉的蟠龙宫砖漫开,仍带袅袅热气。
阶前跪地的众将垂头不语,任由茶水浸湿绫罗衣袍。众人微抬的余光, 落在立在正中的国师身上。
西域本是国师多年经营,大至西域都护郡守擢选,小至屯兵屯田之策, 皆是他奏请君王事无巨细地一一定下。
兵败奏报一来,边关不宁, 民怨载道,官官惊心,需得有人背负责任。
此时此刻, 他立在丹陛阶前, 御案之下, 一如既往的神姿高彻,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唯独干净的袈裟茶渍斑斑, 白璧染瑕。
众将心下叹息。
此夜过后,无论君王是否暗自授意,朝中风向不自觉渐变。
千丝万缕的朝堂网中,多少人的恩师高徒,棠棣亲眷,都曾是国师整肃朝堂时的手下冤魂。满朝文武对国师空劫的积怨,如一把星火,燃遍朝野,顷刻爆发。
蛰伏在暗处的鹰视狼顾,掐准时机倾巢而出,弹劾他的奏章如雨雪纷纷,岌岌可危。
走出勤政殿时,空劫望一眼庭院前白茫茫的的梨树雪枝。稍稍一动,簌簌而下,犹如落英缤纷。
空劫敛袍下阶,孤身一人走出禁中。踏入宫门之际,遇见小黄门领着太医正疾步往后宫走去。
他慢下脚步,与之错身之际,听到刻意压低的絮语:
“那位明霞宫的废妃禁闭多时,冬日一来,不仅有人敢克扣她宫中炭火和御寒衾被,据说,竟还有人下毒……这不,昨日发了寒症,高烧不醒。遥想当年荣宠,如今真是可怜……”
“陛下知晓后大怒,在内侍省杀了数人,以示警醒。你说,陛下这又是何故呢?……”
“窥伺禁中,其罪可大可小,慎言,慎言呐……”
人语声远去。
空劫仰头望去,雪天初霁,夜空晴好,星河灿烂,可见北斗。其中,末尾的“摇光”熠熠星动,遥指西域。
他收回目光,缓步走出宫门,一点玉白隐入暗红的宫墙之中。
他知道,最后的时机已到,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
京城宵禁。
一处幽闭的府中从未住人,常年不燃一盏灯火。
昏暗的夜色中,空劫立在堂前檐下,饮一口茶水,朝一身戎甲的邹云道:
“我今日奏请,再往西域,平定北匈之患。陛下已恩准。”
邹云倚在廊柱下,闻言不由挺直身子,望着眼前身姿挺拔端正的男子,微微蹙起眉,问道:
“陛下拨了多少兵予你?”
“仅许我带五千。”他回道。
邹云一怔,眉头拧得更紧:
“北匈大军少说有万余仍在盘桓,五千如何能敌?”
空劫放下茶盏,淡淡道:
“救她出京,五千人已是足够了。”
“长安至玉门关,一连千里,逾百城需通关查验,唯有急行军无人敢拦,一路坦途。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邹云漆黑的眼眸映着他玉白的衣袍,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你布局多时,这便是最后的时机了吗?”
空劫单薄的僧袍在寒风中翻涌,许久,他点点头:
“飞鸟尽,良弓藏。陛下从前本想将我困守京中,收我兵权,留我一条性命。”
“可此番北匈南下劫掠,来势凶猛,给了我最后的机会。朝中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邹云明白过来,久久叹了一口气:
“群臣攻讦于你,这火烧得越旺,陛下就越是留不得你,只能遣你再往西域平叛……”他心中不是滋味,捞起一旁的酒盏豪饮一口。
自新帝登基伊始,国师为君王之刃,在朝中树敌无数,杀伐震慑,业障堆叠如山,积难重返,终有一日玉山倾覆。
这一朝决堤,也在他的谋算之中,要安排在最是合适的时机。
空劫薄韧的唇勾起,自嘲般一笑道:
“陛下贤明,利弊自有权衡,自会从善如流。朝中无人可用,只得再起用我。有此机会,我此去必要将她送回西域。”
“我已被收了宫牌,再入不了宫。若要将她从宫中送出,还需得你的禁军配合。”
邹云默默听着他的计划,暗自垂眸,晃了晃手中的酒坛。
望着眼前之人时,邹云素来沉毅的面容露出一丝哀恸,问道:
“你以自身为局,将她偷渡出宫,真是每一步都算到了。我敢问一句,此去西域,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吗?”
“我此去,没有打算再回来。”空劫仰望繁星满目,神情淡然,极为平静地道:
“陛下既然放虎归山,必要永绝后患……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死在西域。”
死生之事,他说得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甚至带有一份欣然,仿佛是谋算多年的棋局终于落下完美收官的一子。
邹云怔住,猛地抬臂饮一口酒,听出了他的抉择与诀别,终是开口,问了一个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
“就再也别无他法了吗?”
空劫摇了摇头,道:
“今冬岁寒,天灾人祸,西域万千生灵受冻馁之苦,岂能因我一人生死而避退。”
墨黑的天穹广阔无垠,而他的身姿孤寂清绝,一如沉沉浩夜。
邹云沉默,自知无言,只大口大口地饮酒。
空劫将几卷绢帛从怀袖中掏出,递予他道:
“我经略西域半生,已为之修史治疏。各国图志,人文地理,我皆已汇编成册,加以注解。若有后人来者,需得参考效法,利于生民,泽于百代。”
文稿为描金的藏经纸所作,字迹隽永,纸缘幽香,如同古老永恒的经卷,流芳百世。
而执笔之人,却要隐没在历史长河中,身前身后,所负皆是污秽骂名。
邹云郑重地接过,收好,忍不住问他道:
“法师半生修佛,半生杀伐,皆是为国为民。此去真的全无后悔?”
雪夜阒寂,更漏声不断。庭院里枝叶的积雪融化为露水,明澈通透,落于阶前。
空劫许久没有作声。匿于袍袖之下宽大的手掌攥着了一枚小小的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