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既是佛子,又是高昌国主,岂不是所持之力更大,更广?”
洛襄转过身,望向她。他温润的眸光映出她光洁如玉的面容,淡淡道:
“世间没有两全之法。”
朝露不动声色,抬起执着的双眸,定定看着他道:
“如果有呢?”
“朝露,你在想什么?”洛襄回身,坐在榻沿,浓眉皱起,“你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觉得,你离我很远。”
朝露垂着头,默不作声。她的手勾起他垂落在榻上的佛珠,在细腕之间缠绕一圈有一圈。
洛襄被迫随着珠串的收紧,微微俯身下去。
“今夜是望月了,你不想要吗?”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像是羽毛挠过他的耳际。她吐字的时候嫣红的唇微微张开,满目皆是旖旎的春色,明艳妩媚,娇妍动人。
一双玉臂顺着佛珠攀上来,勾在他的颈后,微微下压,引他贴近殷红的莲痣。
幽香萦怀,沉醉不知归路。
“这样还俗,岂不是更快?”她娇声带笑道。
洛襄眸色暗沉。
连日阴雨绵绵,看不见月色,以致于他忘了这一月一刑了。
囚禁在浮屠塔的这数月来,没有她在身边,每逢望月的梦没有了实感,欲望也没有那么强烈。
此刻他望着她,桃花靥,芙蓉身,乌灵灵的双眸噙着欲拒还迎的笑意,绸缎般浓密的长发与他的佛珠纠缠不清。
这一颗绝美的朝露,已尽在他掌中。
洛襄喉头微微一滚。
只想到曾经在前世拥有过她,身间如决堤前汹涌的潮水。
这一世,虽未曾尝过,但他清晰地在梦里感知过。
蚀骨销魂。
他深知,一旦切切实实拥有,只会不断向她索取更多。
然后她就会成为诱惑佛子的妖女,承受世人的唾骂,信众的迫害,正如他师兄与那女子一般。
以他的私心,以他的能力,他会为了保护她,这一年都将她关在王宫里,派重兵把守。
那么,又与明妃何异?
一年后,待他终于还俗,她又会被污为他还俗的理由,余生都摘不除妖女的头衔,所到之处,皆是唾弃与谩骂,永世不得自由。
前世他走遍西域,一路时常听到过信徒谩骂她的言语。那一夜后,他想带她修行亦是为了保护,可惜她并不愿意。他也没有问过她,她前世后半生在大梁宫中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因旧事之故,饱受欺凌,不得安稳。
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此烧手之痛,因他而起,该由他一人来承受。
洛襄将佛珠从项上取下,与她纠缠的束缚由此解了开来。
他的目色恢复了清明,摊开衾被,盖住了她薄纱纨衣下一身绮丽的春光。
“你若是睡不着,我为你诵经吧。”
朝露了然一笑,不见懊恼,不见羞愧。
她早已猜到他会这般断然拒绝,今日不过做最后试探和确认罢了。
如此,她便可放心大胆地按照谋划行事了。
她此生将尽,而他余生漫长。他有他的抱负,她不能成为他的阻碍。
朝露垂着眼,微微笑着,听他在榻沿为她默声诵经,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洛襄就在她眼前。俊朗的面庞,英挺的眉宇,浓睫垂下,薄韧的双唇翕张诵声。
他的声音清越沉定,抑扬顿挫。巍巍如高山,洋洋若江河。流转之间,有气吞山河之势。在莎车王寺的时候,他曾为万人讲经,听到最后万人喜极而泣,跪叩不止。
现在,他只为她一人诵念。
朝露凝望着帐外那道玉山一般沉毅的身影,一瞬万念,悲欣交集。
……
天色昏昧,大雨如注。
夜与也来越沉了,临近拂晓,洛襄陷入一场暗沉沉的梦中。
浓重的雾气泛着腥血之色,像是能浸出血来,在铁黑色的山崖之间无边无际地弥漫。
他纵马在雾气中左顾右望,好似在寻找着什么。马蹄的碎石崩裂开来,他已来到了断崖前,止住了步伐。
俯视望去,万丈悬崖之下是无间炼狱的火海。骇浪翻腾席卷,火星子乱飞拍岸。一轮猩红血月之下,诸天尽成赤色。
山崖的另一侧,他看到一道胭红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踽踽独行。她满头青丝和血色纱裙被狂风涌起,散在了茫茫雾气之中,翻涌不息。
大雾里他看不清她的面容,策马追过去,看到她缓缓转过身来。
灿若星辰的明眸黯淡无光,却似被底下的烈火点燃。空荡荡的目光望着他,又像是看不到他。
她微勾的唇角尽显凄美,高声道:
“当日出佛身血,破和合僧,杀阿罗汉,三桩逆罪,借由我一人承担。我自愿堕入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他想要上前,脚步似是被山石压制凝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无尽山崖的那一头,她轻声诵念,如同绝唱一般回荡在空寂的山崖之间,悠扬婉转: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回过身,最后朝他凄艳一笑:
“请佛子断绝爱欲,普渡众生。”
下一瞬,她绝然纵身一跃,坠下山崖。
他狂奔而去,胭红的裙裾在掌中一掠而过,没入重重炼狱火海之中,再无踪迹。
洛襄猛地睁开双眼。
天已大亮了。
骤雨初歇,寝殿空无一人。她也已不在了。
空荡荡的床榻前,柔软的金丝帐幔轻轻拂动,一夜残留的幽香越来越淡,杳不可闻。
洛襄轻舒一口气,一身冷汗淋漓,湿透脊背。
所幸不过幻梦一场。她为他堕入无间,是他此生最是惧怕的梦魇。
***
洛朝露一早去了高昌王城的大寺。
昨夜疾风骤雨,阶前落满了一地的栀子,淡淡的玉白混着尘泥,花残叶萎,满阶黄白。
她疾步上阶,裙裾间溅上了点滴的泥水。
朝露临到佛殿门前,在槛间停下,小心翼翼地绞起湿漉漉的裙裾,不想破坏里头的干净清洁。
她低垂着头,小步往前,跪在蒲团上,俯身叩拜佛龛,如同有一座巨山压在她单薄的肩背,久久没有起身。
几名耄耋老僧在香案前服饰着恭敬跪拜的女子,面色各异。
人人都认得她。那个令佛子在莎车王寺称之为毕生劫难,后来为她调动佛门僧兵,不惜甘愿自囚于浮屠塔的妖女。
面对一众并非善意的视线,朝露面色如常,从容不迫。
三跪九叩之后,她挺身,声色端持,朝诸位佛门长老大拜道:
“请佛门为佛子受封。”
诸位高僧面容古井无波,手持念珠,沉默不语。
朝露凛声述道:
“高昌国与北匈战乱,佛门袖手旁观,万千受苦受难的信众颇有微词,已有大批不再笃信我佛。而佛子以身卫国,深受高昌民众爱戴。如果此时佛子再还俗,不仅佛门颜面不存,定会有大批信众随之弃教还俗。”
“高昌乃西域第一佛国,岁贡佛门不止有金银香火,更具传教广播佛缘之势力。失去高昌这块肥肉,佛门必定得不偿失。”
诸长老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一叹。
此等道理,众人老谋深算,谁人不曾领。奈何他们几日来如何劝说,威逼利诱,佛子心意已决,不可转圜。
佛门又何尝不是痛失一重宝?
最后只得谈妥,以万樽佛像为偿,允他还俗,得自由身。
朝露察觉到长老拉下来的脸色,微微一笑,道:
“佛子为高昌国主,高昌与佛门便再也密不可分。若是佛门在意那万樽金佛,可想到高昌身负金矿,往后有他在一日,必会岁岁为佛门塑身造像,何乐而不为?”
“所以无论如何,佛子还俗,对于佛门来说,弊远大于利。”
朝露屈膝再拜,以额触地叩首,虔诚地道:
“请佛门受封佛子。”
庄严华贵的佛殿前,五色经幡烈烈拂动,改过了众人絮絮私语之声。
一浓眉长老上前一步,冷哼一声,拂袖道:
“可他自己都不愿当佛子了,要还俗,我们可奈何?”
朝露覆手在背,淡淡道:
“若我能让他重做佛子呢?”
众僧侧目,问道:
“女施主,此言何意?”
朝露神容淡然,不惧声色,扬臂指着佛龛上空荡荡的莲座,道:
”当日是我一箭射穿佛像,势同出佛身血,此逆罪之一。诱惑佛子,乃破和合僧,此逆罪之二。擅闯浮屠塔杀阿罗汉,此逆罪之三。这三桩佛门至恶逆罪,该受何等惩罚?”
众僧讶异的神色凝滞在脸上,其中一人摇摇头,道:
“现世当受水牢之刑,死后当下十八层地狱。”
“如何可消?”
“此罪此孽,唯有佛陀可恕。佛子为佛陀在世之化身,可为你消除业障。”
洛朝露眼波流转,苍白的面容一直沉静平和,此刻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
立在中间许久的净空法师良久不语。他兀自捋了捋长须,霜白长眉所覆的眼眸光涌动,上前立在她身侧,道:
“佛子尚有劫难在身,还未破执,如何修得大道?待他正式受封佛子,却日夜因你受爱欲之苦,又要还俗,当如何是好?”
朝露摇摇头,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她神容笃定,淡淡道:
“佛子此生劫难已解。他佛心坚定,即便我百般诱惑,他也不会破戒。”
“况且,我命不久矣。”朝露垂着头,艰涩一笑,道,“待我业障已消,他终成佛子,此后山高水长,不会再见。”
众长老见她轻言生死,毫无惧色,纷纷目露哀恸,慨叹道:
“佛陀曾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女施主有此佛心,来世必将大彻大悟。”
洛朝露含笑不语。
她不求大彻大悟,也不求重生转世。只求他今生圆满自在,来世修道成佛。
朝露从蒲团上起身。长久的跪叩令她虚弱的身体有些晃动不稳。她轻咳几声,稳住身形,再双手合十对几位高僧依次行礼,之后走出佛殿。
天际骄阳似火,霞光映染,烟霏云敛,万千华光自云层泻下,大地赤金一片,瑰丽壮美。
洛朝露微微扬首,迎着旭日朝阳,灿灿霞光如金丝缎落满她的身间。
恍若压在肩头的峰峦峻岭已尽数卸下,她感到一身轻松。
***
是夜。
洛朝露依旧去洛襄的寝殿看他。
自北匈退兵后,大片耕地失去农作,加之连月旱灾,民生疾苦,饿殍遍野。三年来,昭氏为抗北匈穷兵黩武,国库空虚,留下的烂摊子拨不出款赈灾。
大臣焦头烂额,唯唯不对,洛襄举止从容,伏案整日后颁下一道道诏令。从他个人的私库里拨款,抚恤流民和守城将士,令其归田复耕。
寝殿幽静。熟悉的幽香带着一丝碾碎的栀子花的气息,在鼻尖悠悠淌过。洛襄才迟缓地抬眸,望见她款步走来。
身影在月色下显得越发单薄纤瘦,裙衫扬起,好似随时会被风吹走。
洛襄神色平静,克制心神,淡淡道:
“虽然我很想见你。但,你不必如此……”
“让我猜一猜,是不是高昌已经开始盛传,我这妖女日夜痴缠佛子。”朝露仰起小脸,玉指勾着鬓边一缕碎发,扬头一笑道,“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可我在意。”洛襄停笔,目光落在白纸黑字间,沉默了片刻。
虽知她一向恣意张扬,可近日她对他实在有些异样,令他隐隐的不安。
他也不喜听到旁人对于她一丝一毫的非议。
洛襄起身将一件氅衣盖在她身上。外面风大,她不知为何唇色发白,似是冻得瑟瑟发抖。
“你三哥可好些了?”
“我今日去看过了,一整日陪着他,他伤好了已经可以下地了。”
洛襄点点头:
“我想去见见他。”
朝露心头一惊,头垂得更低,道:
“你去见他做什么?你不怕他又打你?”
洛襄失笑,摇了摇头:
“我有些许疑问想要问他。他对我似是有很大的恶意,说我对你做了什么……”
他深知,洛枭是她心中分量很重的三哥。他不求得到他的谅解,但至少要坦诚相待,和解一番。
他和她的余生还很长,他不想她在两人之间为难。
朝露抬眸,面露惊愕。
当初为了劝诫洛枭不要发兵高昌,她什么话都说了出口,包括那句“肌肤之亲,夫妻之实”。
况且,洛枭是唯一知道她死前计划的人,万一他没忍住全说了出来。
在尘埃落定前,她不能让两人见面。
正当朝露惶惶不安之时,门外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正好,老子也想找你!”
朝露回头,看到洛枭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入殿内,面色森然。
“露珠儿,你先出去。”洛枭手掌虚虚拂过她浓密的发顶,柔和的目色转向洛襄之时,骤然变得锋锐而阴沉,“我有事要与和尚说。”
第85章 渎佛
夜空阴霾, 重云蔼蔼,直压到了宫殿的金顶之上。
大雨欲来, 烈风劲吹, 殿内的金丝帘幔狂涌如潮。
洛枭自今日听到她缜密的谋划,心中再难平静,径直找上了门来。
王宫守军认出他是北匈右贤王, 一身寒凛杀气, 只斜睨一眼就让人吓得哆嗦,不敢妄动。且是国主特地叮嘱过的座上宾,一时无人敢拦,任他堂而皇之地进入了王宫。
洛枭低语几句将朝露劝走, 再步入殿中之时, 看到男人在雕窗前负手而立。
一身浅淡的玉白僧袍至清至寡,背后是重重宫阙的琉璃瓦,幽暗中的清辉在他身上落满斑驳光影。极远处, 山峦起伏,给他的轮廓勾了一道墨黑的暗边。
沸水煮开的突突声响起。
洛襄回身,敛起袍袖将煮好的茶倒入洛枭面前的茶盏。
“恕我持戒在身, 无法陪右贤王饮酒。”
“无妨。”洛枭勾唇一笑,道, “伤未好全,露珠儿心疼我,不许我再饮酒了。”
洛枭牛饮一口茶, 将见底的茶盏重重掷在案上, 开门见山道:
“我要带露珠儿回乌兹。”
洛襄倒茶的手一顿, 滚烫的茶水洒出来几滴,沾湿的手背泛起一片淡红。
“当日我将露珠儿托付于你。第一, 是因为你有佛子的身份,我信你可以护得住她,第二,是我信你光明磊落,不会心生歹意。”洛枭轻笑一声,既是自嘲,又时嘲讽他,幽幽道,“没想到,这两点我都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