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因为你和前世根本无甚分别。”
  李曜看到她明眸中沉沉的失望,怒到心头,反而成了笑意,嗤道:
  “可你呢,你不也还是和前世那般害人不浅?”
  他浓眉扬起,幽幽道:
  “他前世被你害得做不成佛子,今生还要再为你还俗。这一世,最后也要为你而死吧?”
  朝露神色一凛,侧目道:
  “你说什么?”
  李曜见她面露惊惧之色,兀自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实则讥诮,道:
  “哦。我忘了,前世你死后之事,你都不会知道。”
  他侧过身,微微俯首,在她耳畔低低道:
  “要不要我一一告诉你,你怎么害得他一生一世,生前身后都不得安宁吗?”
  大风起落,鼓动宽阔的帐幕。天间时有白光彻亮,照出翻涌的乌云,直压下绵延数里的军帐。
  帐中,朝露登时有几分喘不过气来,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白衣苍狗,世事变幻。
  李曜没有等她回答,径自道:
  “你以为你身为宫妃,如何能那么轻松地逃出宫禁,一路关卡无数,顺利至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是他,不惜背负战败之果,背负朝臣骂名,向我自请出战,借机送你出宫。”
  “你在雷音寺中箭身亡,他一声不吭继续去西域平叛,命也不要地与部下以一敌百,重整西域四郡,最后算他命大,九死一生回到了雷音寺,你死的地方。”
  “你猜,他最后做了什么?”
  李曜故意顿了一顿,冰冷的眸子映出朝露惶惶不安的神容,微微颤抖的身体。
  天上人间,劈过几道闪电,似是要将人撕裂开来。
  “他一把火烧了雷音寺。一夜大火烧尽,无人替他收敛,连尸骸都找不到,只留下了一颗舍利。”
  “和尚殉情,闻所未闻。”
  语罢,李曜不动声色地望着已瘫坐在地,无语凝噎的朝露。
  上一世历经艰险,御极称帝,大权在握,可最心爱的姑娘宁可深爱着一个僧人,也不愿与他白头偕老。
  他虽贵为帝王,却输得一败涂地。
  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连帝王之位都收入囊中,为何不能得到她的心?
  重来一次,历史重演,他又岂能甘心?
  今日,他本不该说起前世那个人对她多么深情,多么凄惨。
  可看到她渐变惨白的脸色,黯然无光的眼眸,失魂落魄的模样,李曜腾升起无限的快意。
  他确信他赌对了。
  那个人前世对她越好,死得越惨,她就更不可能跟他在一起。
  愧意远比爱意更能彻底摧毁一个人。
  二人隔着天堑,相距鸿沟。满腔愧意无处发泄,日夜面对,忆及前世,相思相望不相亲,爱人终成怨侣,她怎么会接受他?
  李曜暗色的眸中燃起了火。
  这一刻,两世以来,他对她的怨恨和爱意,失落与得意,诸多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像火烧一般在胸腔里翻腾,郁结于心,无法消解。
  他不急着收尾,仰天笑了一声,继续道:
  “没有你,他前世今生本来都是佛子,前途无量,功德圆满,佛道大成。”
  “就是因为你,你毁了他的佛心,毁了他的佛道,也毁了他的人生,最后连他的命也要一起带走。”
  “他生前为你一辈子,连死都是因为你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出宫。”
  电光之后,雷声轰然乍起。
  李曜微微一笑,心中的恶意化作喉底的温声,道:
  “今生,他为你还俗,也必会为你而死。洛朝露,你还不肯放过他么?你,还要祸害他到几时?”
  漫天遍野都是隆隆的雷声,似是要将人五脏六腑震碎。
  没有了闪电所照耀,帐中沉入一片黑暗。
  朝露已是面色煞白,手脚冰凉,双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曜语含讥讽,意有所指,可他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若非因为她,洛襄会成为万众敬仰的佛子,信众遍布万里河山,所译经书为万世颂念。
  原来都是因为她,他才饱受磨难,佛不成佛,人不成人。
  前世,他会为她而死。
  这一世,待她死去,他也不会独活。
  朝露恍若沉浮在水中,喉头发涩,窒息一般,再无知觉。
  “哦,对了。”李曜斜倚案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毫无仁慈,借力打力,“你不仅害了他,连你所谓最爱的三哥也都是你害的。”
  朝露倏然抬眸。
  李曜看她一眼,慢悠悠道:
  “今生不必说,你本该好好等在乌兹王庭,等我来娶你。你偏生要逃,洛枭为了你挡住追兵,落成这副模样……”
  话音未落,一柄匕首已横在他的喉间。
  “怎么,又要杀救命恩人?”他冷笑一声,反倒握住她执刀的手,将刀尖直往自己颈侧抵住,生生划出一道血口子来。
  “你三哥是我救下的。你不谢我,反倒要杀我?”
  “若非我网开一面,你以为哪来这般巧合,他恰可潜湖逃生?你以为是谁,用其他人的尸体假冒他,换上他的衣袍,骗过了乌兹王和你阿母,让他可以顺利逃去北匈?”
  朝露紧抿双唇,默不作声。
  她曾以为万般皆是凑巧,真是她三哥命大。现在想来,确实疑点重重。凭借李曜的缜密手段,除非是有意为之,不可能轻易就这么放过洛枭。
  “你有那么好心?”朝露不敢置信,执刀的手微微颤抖。
  李曜唇角微勾,摇了摇头,像是无奈又像是自嘲,轻嗤道:
  “你猜?我是为了谁才手下留情……”
  朝露一怔,凛声道:
  “可你前世追杀他了一世!”
  李曜无动于衷,手上力道加大,一把夺下了她的匕首。
  他垂着头,漫不经心地把玩刀刃上点滴的血迹,分不清是她手指上的,还是他颈侧的。混在一处,倒显得暧昧。
  他似是有几分倦意,眼眸垂下,嘴角勾起,哼了一声讽道:
  “前世?你以为前世洛枭是我害死的吗?”
  “错了,正是你。是你,洛朝露。”
  “洛枭在北匈领兵,每一次进攻我大梁国境都是为了你,为了将你夺回去。他最后为单于战死西域,也都是因为你。”
  “而我身为大梁帝王,受大梁万民供养,捍卫我大梁国土,责无旁贷,无可厚非,天经地义!”
  “是他为了你,一再挑衅我的底线,挑战大梁的底线。他战死沙场,是咎由自取,你还要怪旁人吗?”
  朝露胸口起伏不定,神思恍惚。
  她知道北匈骑兵曾数次南下劫掠,但她不知道,是洛枭主导了所有的进攻。
  她不知道,当年她嫁去大梁,洛枭知道她过得不好,一次又一次举兵。
  她更不知道,她以宫妃之身被迫和亲北匈营中的那一回,真的是洛枭在找她,却最终与他擦肩而过,阴差阳错,再也无法相见相聚。
  所有她从前忽视的细节拼凑在一起,朝露终于看清全貌的一刹那,强烈的窒感铺天盖地,将匍匐在宏大命运前卑微的她一寸一寸吞没。
  始作俑者,罪魁祸首,都是她。
  李曜掠过她,手指抬起,拂过舆图上一大片朱砂圈起的城池。皆是他近日所得。他有了前世记忆,攻城略地是无往不利。
  很快,西域就尽在他脚下了。
  他笑了笑,向她抛出诱人的果实:
  “今生,只要他肯归顺,我自放他一条生路。我父皇在朝时,曾用藩将征服西域,我自然也可用他。”
  见她面容惨淡,沉默不语,李曜眯了眯眼,低声道:
  “你还是不信我?”
  没有回应,他自嘲般勾唇一笑,冷冷道:
  “不信也无妨。洛枭已无退路了。高昌之战,你三哥临阵脱逃,回到北匈,单于会放过他吗?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北匈人会放过他?”
  “谁是西域最后的赢家,你心知肚明。需要来求谁,你一清二楚。”
  “你也别忘了,我答应你出兵高昌,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朝露面无波澜,淡淡道:
  “北匈已退兵,没有劳烦殿下,更未耗费你一兵一卒,”
  李曜皱眉,一时气笑了。他麾下数十精锐,为了她救人战死。她这过河拆桥的能力,与从前并无分别。
  他扬了扬眉,笑意乖张,戾气收敛,道:
  “可你今日来,不就是想要加点筹码,与我交易?”
  朝露立在那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李曜心机深沉,他早已看出了她此次前来的心思。
  她想要改变所有人的结局,以自己的结局为代价。
  朝露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思量已定。
  “曾经夫妻一场,我想求你三件事。”
  李曜撩起眼皮,目光灼灼。
  ***
  外头大雨倾盆,天地昏暗一片,暮霭沉沉,不辨颜色。
  高昌王宫穹顶的琉璃瓦被雨水打湿,泛着青蓝的暗光。
  听到一阵脚步声,洛襄从案头抬眸。
  “姑娘去了梁军的营地,许久未出来。我们也进不去……”来人小声禀道。
  瘦长的手指收拢,掌中的绢纸一团揉皱。
  来人识趣地后退,慢慢倒出宫殿,倏然踩到什么,惊呼一声道:
  “哎呀……姑娘。”
  洛襄偏过头,看到一道纤瘦的身影从宝莲纹雕花的殿门前走进来。
  她微垂着头,披散着发,石榴色的红裙被大雨浇透,浑身湿漉漉,像是刚从湖水中打捞上来。
  身上的水珠落下,迤逦一地宫砖,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怎么了?”洛襄面色一沉,起身扶住她。
  她迟滞地抬头,眸中蒙着氤氲雾气,却春光潋滟,动人心魄。
  “我想要你。”
  她欺身上前,盈盈一笑道。
第84章 如愿
  夜色昏沉, 丝丝雨线自王宫雕镂的斗檐间泻下,宛若天间银河幽芒。
  雨夜不见明月, 唯有密云在天穹层层涌动。
  寝殿内, 烛火粲然,流光洒溢。
  洛朝露沐浴后,身子绵软, 在榻上支颐侧卧, 隔着朦胧的帐幔,遥望案牍下密密匝匝的公文山。
  雕窗微开,送来徐徐凉风,吹动案上男人宽大的玉白袍袖, 映满斑驳月色。
  朝露故意蹙着眉, 痛苦地轻咳几声,侧过身去,闭眼假寐。
  不过须臾, 从案牍那头传来一阵沉定的脚步声。
  低垂的帐幔被一双劲臂挑开,烛光影影绰绰,照入帐中。她感到光晕在她闭阖的眼帘间流淌而过。
  一只手背轻轻覆在她的额头, 探她烧退了没有。
  玉白袍袖自她面前拂动而去的时候,朝露睁开眼, 捉住他撤回去的手。
  她咬着唇,低垂着湿漉漉的眸子看他:
  “别走。”
  洛襄身形一滞,无奈坐在床榻的最边缘, 捻起佛珠, 闭目诵念。
  脑海中浮现的, 是撩开帐幔时的惊鸿一瞥。少女修长的身段被薄如蝉翼的素纱纨衣所覆,像是一层幽幽薄雾, 环绕着雪峦叠嶂,玲珑起伏。
  她一个时辰前冒雨来寻他时那一声娇俏的“我想要你”仍在耳际回响,像是一双无形的纤纤素手,拨动他心底沉闷落灰的弦。
  洛襄手指扣紧了佛珠,缓慢地一下一下转动。
  若有若无的香息覆了上来。
  “不是说不想再做佛子,为何还要念经?”馥郁的幽香裹挟着她袅袅的声线,在帐幔中浮动。
  洛襄面无表情,仍闭着眼:
  “经文定神,清心。”
  她似是嗤嗤笑了一声,软玉般白腻的手臂从他背后环住他劲瘦的腰,柔软的面靥倚着他宽阔僵硬的背,低低道:
  “春宵苦短,或许明朝就不复相见了呢?”
  佛珠转动的声响一顿。
  “不要再胡闹了。”洛襄起身,眉宇浓黑,双眸沉静如水,“我还是佛子一日,我不能毁你清誉。”
  朝露空落落的手臂垂下,静静地望着帐幔那一头,他巍峨如山的背影,神清骨俊的侧脸。
  她太清楚洛襄的为人。若非她略施小计,自荐枕席,逼一逼他,他定是不会开口的。他会默默背负所有,不会让她承受分毫。就像前世那般深藏在心,独自筹谋,至死都不会对她多言。
  这一世,她恐怕不会让他如愿了。
  朝露挑了挑眉,问道:
  “你终于肯说了?那还要等多久?”
  “一年。”他道。
  朝露眉头蹙起。
  她拢起帐幔,探身出去,轻声道:
  “要一年之久,定不是什么普通法子了?”
  她唯有知道他的做法,才能破解。
  “到底瞒不住你。”他身长玉立,在榻前任她环抱,僵直不动,“高昌国所产金矿一年内为佛门造万樽佛像。佛门便允我,以高昌国主的身份还俗,不再是佛子。”
  朝露望向案牍前堆积如山的公文匝。
  原来如此。
  战乱方过,高昌国亟待休养生息。若是他横征暴敛,恐怕短短数月就能筹集所需黄金,为佛门塑造万樽佛像。
  可他不是这样的人。即便他不愿再做佛子了,他济世度人的心不会改变,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枉顾初心。
  朝露垂着头,唇角翘起,自嘲一笑。
  可惜一年后,她都不知道魂归何处了。
  洛襄见她双眸低垂,神容落寞。
  他甚少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这几日,他每每提及还俗之事,她一直都很沉默。
  他心知,她是在为他难过,自责。
  洛襄虚虚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劝慰道:
  “佛道重修行克己,有所不能为之处。从前我在佛门,不通世事。待我入世之后,本来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可我发现,即便我救了一个高昌,还有千千万万个高昌。”
  “唯有换得一个清明的世间,才能使得百姓免收战乱之伤,冻馁之苦。”
  “光以佛道渡不了天下,王道才是救世之道。”
  既是安慰她的话语,亦是他心底的实话。
  身处佛门,潜龙在渊,不见天地之广,民生之艰。光凭佛经万卷,诵偈半生,如何能生渡人渡世的慈心。
  佛陀不也是历经爱欲之苦,走遍万水千山,才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
  朝露抬眸,目光坚决,正色道:
  “你还俗之后,在高昌没有王族和世家的根基,再没了佛门的支持,如何坐得稳王位?”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