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臂猛地一扬,一把推翻了整一排的烛火。
浸满灯油的帘幕一燃而起,熊熊烈火将少女与金碧辉煌的灵柩包围起来,阻隔了殿前的众人。
火焰热烈而绝望,如同不惜一切的爱意,将殿内并蒂连株的文殊兰焚烧殆尽。
……
火海中,这一声声凄厉的诅咒,回荡在大殿之内,犹如阴云笼罩,久久不绝。
洛朝露立在逃窜人群之中,身形凝滞,耳边传来洛枭的呼喊,她已全然听不到了。邪恶的咒语像是毒蛇的信子,在她冰冷的四肢百骸游走。
她迷鞯难鄣祝映着最前面指挥王军救火的玉白身影,前世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一掠过。
“诅咒他们,与所爱之人生生世世,生离死别。”
漫天大雪之下,国师空劫将绳结交予她时,深沉而温柔的眉眼,苍茫又无力的笑意。
“诅咒他们,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玉门关前,故国之外,雪地里那锥心刺骨的一箭。
画面与咒声交错之际,喉间满溢已久的腥血再难阻抑,她“哇”一声吐出一口乌血。
洛朝露在搂着她往外逃去的洛枭怀中,沉沉昏了过去。
***
大火熄灭之后,恢弘耸立的大殿只剩一片残骸。
断壁残垣之中,洛襄静听高昌王军禀告火势与伤情。他瘦长的手指紧扣在背,握着象征高昌王权的镂金面具。
昭明死前,从未说起过面具的真正用途,他也确实从未见过面具曾在旁人之手。
彼时,他还不知这镂金面具形同中原的传国玉玺,皇帝遗诏。
彼时,他也没料到昭明竟然在死前还算计了他一把。
西域佛门与高昌佛国渊源颇深,这几日佛门僧众紧咬着他不放。佛子之位,脱身之难,不亚于登天。
昭明的这一把算计,恰恰可以为他所用,助他脱离佛子的身份。
这是他的契机。
他离她,很近了。
只需,再等等他。
洛襄手指蜷起,紧握面具,同样绷紧多时的面上渐渐噙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一抹笑意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的身后,一名王军士兵慌慌张张奔来,朝他禀道:
“官驿里的朝露姑娘不见了。有人看到,是被北匈人劫走了!”
第82章 厮磨
洛朝露醒来的时候, 夜色犹深。
她躺在一座茅草屋中,像是临时收容难民搭建的棚子。
沉沉的视线中, 有一盏昏黄的烛火, 被一大片影影绰绰的阴影所掩,光线微茫。
那道人影一看到她睁开双眼,便微微俯下身来。
“露珠儿……”
洛枭自火海逃生, 嗓子受损, 声线一直很喑哑,此刻显得更沉,鼻音很重。唇齿似在颤动。
火光穿过他的发丝落在他的面上,她才发现洛枭两颊已消瘦得凹陷下去, 神容憔悴, 只剩一双琥珀眸子灼亮万般。
他覆满薄茧的手掌抬起,轻轻为她整理着汗湿的鬓发。一双常年握刀,杀戮为生的手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刻。
朝露两只小手捉住他停在面颊边的手掌, 强挤出一丝笑来:
“三哥,我活不长了。”
“别说傻话。”洛枭蹙眉,望着她恢复些许血色的面容, 笑道,“你睡了一觉, 气色已经好多了。”
朝露摇了摇头:
“我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
“那日昭月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想要报复我。她给我喝的, 就是断魂酒。我虽只抿了一小口, 但此酒剧毒, 听闻人喝了之后,五脏六腑会慢慢衰竭而死。”
“今日大殿上, 你也看到了,灌了一坛,那人当下便死了。”
她想过隐瞒,但她知道瞒不住洛枭。以他的性子,他会掘地三尺,挖出真相,不把高昌搞得天翻地覆不会善罢甘休。
与其让洛枭惊动其他人,不如她向他坦诚相告,以谋后计。
洛枭面无表情,如若未闻,手指捋过她散乱的鬓边,淡淡笑道:
“无妨。三哥马上去杀了她,为你报仇。再为你寻遍天下名医,直到治好你为止。”
朝露垂眸,她在大殿之时见那般景象之觉触目惊心,吐血后眼帘模糊,最后的印象是熊熊火海中那一道鬼魅般飘荡的身影。
“昭月没有被烧死吗?”
洛枭摇头:
“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男人,奋不顾身冲入火中,将她扛了出来。”
朝露马上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心下一叹。
人间自是有情痴,两世以来,戾英都是如此。
洛枭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
“等三哥攻下高昌,就带你回乌兹去,请西域最好的汉医,胡医给你看病。”
“我的兵已就位。露珠儿,你在此地等我一两个时辰。”
朝露心头一惊,透过昏沉的草窗向外望去。
寂静夜里风起云涌,山雨欲来。她能猜到,洛枭利用大批的流民,暗自在王城中埋伏了多少士兵。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身上的凛然杀气和阴狠手段。
朝露的大脑飞快运转着。
自在梁军营中无故吐血之后,她隐隐有所预感,直到今日亲眼看到断魂酒,已全然确定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重生本就是偷来的光阴。因此,她反倒出奇地平静,平静得到不像一个将死之人,才刚刚苏醒便已在谋划死后的算计了。
她想要做的事还很多,她想要保护的人还有危险。时间已不多了,她必须抓紧机会,没有工夫自怨自艾。
“三哥,收手吧。”她轻咳一声,郑重地抬眸道,“事到如今,你还不信因果吗?”
“三哥杀孽深重,不仅杀了人家的兄长,也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我的病,万一就是神佛惩罚于你的报应呢?”
朝露看到洛枭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复杂,满目的怜惜渐渐转为震动,还有一丝丝隐隐的惧怕。
她的三哥一身悍勇,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她,是他一直以来的牵挂。
朝露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因为易地而处,她也会他如此。
所以,她可以用自己,来算计洛枭停战。
朝露故意深深叹一口气,道:
“我自是愿意替三哥以命偿还。我最后的日子里,不想再见三哥杀戮了。”
洛枭凝眉不语,沉默了良久。
他想起那日在峡口,他求佛子照顾朝露时,曾有立誓:
“只要你肯答应照顾她,我洛枭若今后有幸生还,必当自此修佛,供奉释迦,一生不怠。”
佛子确实庇护她免受乌兹王庭的迫害,而他却从未践行承诺,生还后杀意更甚,犯下一桩又一桩的杀孽,更不用说转修佛道了。
杀人者,人杀之。因为昭月知道了朝露和他的兄妹关系,才引得昭月如此恨意,直接对她下毒。
是他违背誓言,犯下罪业,才冥冥之中招致了这样的祸端吗?
洛枭素来不信天道,不拜神佛,却头一回产生了怀疑。
哪里的夜风吹入,烛火轻晃,一下子灭了。
“我若不为单于夺回高昌,他不会放过我。你可知阵前脱逃,在北匈是多么重的罪?”
黑暗中,洛枭垂眸,声音低沉,透着一丝倦意。
朝露早已定下思量,未有踌躇,道:
“三哥,你替我继任乌兹王,领着乌兹国完完全全投靠大梁。”
大梁在西域苦心经营百年,到了李曜这一代帝王达到顶峰,是未来与北匈角逐的胜者。
前世,洛枭选错阵营,下场凄凉,这一世,她可以帮他改变这样的结局。
只要洛枭一早流露投诚之意,为西域诸国作出表率,如前世的洛须靡一般,梁人定是求之不得。
三哥成了归顺大梁的乌兹王,李曜便不能轻易动他,否则如何在西域立信立威,让其余诸国甘愿臣服。
闻她此言,洛枭浓眉拧紧,怒哼一声,拂袖道:
“你要我投靠当初害我之人,让我对大梁卑躬屈膝,绝无可能!我今夜率兵夺下高昌,我可以答应你不屠城,不戮平民,军士缴械不杀。”
朝露神容惨淡,忽闻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号角声。
那意味着,高昌王军就在附近。
远处有火把在夜色中显现。茅屋的门骤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名装扮成流民模样的亲卫冲进来,面上大骇,禀道:
“大王不好了,我们被高昌王军包围了!”
洛枭霍然起身,手按住了腰间从不离身的刀鞘。
朝露生怕他冲动,也起来拉住了他。
她深知,以洛襄的才智,他定会料到敌军会借流民入城,早已在暗中将安置流民的营地全部圈禁起来。
“三哥,他是我见过最有勇有谋的人,你在高昌王城布局的一举一动,瞒不过他。”
洛枭回身向朝露望去,她水光莹莹的眸中映着他的倒影,凄凄惶惶。
他早该想到,将流民放入王城,引他前去,是计中之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佛子果真心机深沉。
如今四面楚歌,他朝屋外周遭望去。朗月疏星之下,一片明晃晃的火杖,四处就是杀机。
“就算我放弃攻城,我杀了他们国主,还有那么多人。高昌人怎会放过我?”
洛枭缓缓抽出刀,五指收拢,紧握刀柄,高举在上:
“不如冲出去,拼死一搏!”
他面前的数名亲卫听此豪言壮语,纷纷以拳击胸,也拔出利刃,应和他数声道:
“誓死追随右贤王!”“誓死追随右贤王!”
几声振奋人心的呼喊声之下,众人簇拥着洛枭,慷慨激昂地大步朝外走去。
夜阑人静,其余的流民已被转移,辟开了战场,似是防止伤及无辜。
洛枭环顾后发觉,冷笑一声,怒骂一句“假仁假义”。
一片火光,一片刀影。夜色里的高昌王军连绵不绝,似是毫无止境。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重重明光金甲之中显现。只他未着金甲,依旧一袭白袍,器宇轩昂,更甚从前。
洛枭也有经久未见过他了。
今日在大殿观望,只能看清他的侧影,此刻面对面直视,这张清朗如昨的面容确实让他看出一丝与从前的不同来。
虽然仍旧一副光风霁月,不染俗尘的神容。
可他只是立在那里,不言不语,却也带着三分杀气。只不过那杀气是敛着的,克制着的,不知何时会爆发。洛枭自幼入行伍,征战四方,是杀伐之人,自然也识得。
神佛怎会有杀气,不过是凡人的虚相罢了。
洛枭冷笑,刀尖抵地,缓步上前,扬眉道:
“佛子,别来无恙。”
他没有像从前那般再对他行双手合十,好似早已摒弃了这一礼节。
“洛枭,收手吧。”
“你来的正好。”洛枭刀尖抬起,直指着他,道,“当日,我信任你,将妹妹托付于你。你最后对她做了什么?”
“是我错信你了!这一笔账,我倒是想和你好好算一算。”
洛襄面上没什么波澜,平静且坦荡地道:
“我有负你所托,这是你我二人的私事,并非两国之事,不要牵连他人。”
“因她之故,我不愿与你相争。今日之局,胜负已定,不要再做无畏的伤亡。”
她对洛枭珍之重之,他不能让她为难,更不想看她伤心。
洛枭环顾四周的高昌兵,确实数百倍于他的人。这是让他束手就擒的意思?
休想。他在心底飞快地计算着距离和时机,刺伤对面那个和尚需要的步伐。
洛枭咬了咬牙,朝周围亲卫示意,众人经过长期演练,自是明白他的命令,点头应下。
他正要举臂抬刀而起,箭袖忽而一紧。
“三哥,不要!”朝露已从屋内奔了出来。
看到她泪光浮动的眼眸,想到对面就是她口口声声说的爱慕之人,忆及那句震耳欲聋的“肌肤之亲,夫妻之实”。洛枭有一瞬间的失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暗箭划破天穹,自浓重的夜幕中骤现,犹如一道冰冷的寒光,直直朝洛枭射来。
血花自胸口喷涌而出,洛枭朝后趔趄一步,瞳仁睁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卑鄙。”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怎会不知,这四处都有弓箭手,本就是要将他瓮中捉鳖。
和尚可恶!
耳边传来她的哭喊声,洛枭神情松动,杀意褪去。
罢了,就当如她所说,少造一分杀业,或许上天垂怜,她能多活一天。
洛枭模糊的眼帘中,想要抬手拂去她的眼泪,手指动了动,始终没有抬起来。
……
北匈右贤王受了箭伤被生擒,其余王城中的北匈兵不再抵抗,纷纷放下武器投降。
洛襄命人将他御用的刀卸下,展示于城外埋伏已久的北匈大军。主帅的御刀一出,正等待城内接应的兵阵群龙无首,四散归营,高昌王城之围遂解。
洛襄回到流民营的茅草屋之时,先听到医官禀告,言及洛枭只是伤了胸口皮肉,虽未及要害,但仍需静养。
那名见多识广的汉医还说起他身上遍布的伤疤,一面叹息,一面啧啧称奇。
洛襄垂眸静听,不发一言。
他记得她方回来时,说起洛枭伤势时目中的忧虑。
也记得方才,她望着洛枭中箭惊慌失措的神情。然后,那双熟悉的眸子缓缓地朝他望过来。没了往日巧笑倩兮的灵动,变得冷若冰霜。
夜凉如水,昏暗的烛光从屋外透出来,一道纤细的剪影映在薄薄的窗纸上,微微摇动。
她陪着她的三哥。
医官说,她不许其他人帮,亲力亲为照顾着他。是担心还是防备?
洛襄独立窗前,眼底黯淡。
寂静中,风吹木门,嘎吱一声作响。
窗纸上的人影已不见了。
洛襄回身,看到走出屋外,站在他身后的她。
月色洒下,她的面容纸一样的苍白,散开的发丝时而拂过眼帘,使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和情绪。
夜风在二人之间拂过,衣袍扬起又垂落,相触又分离。
“不是我。”他脱口而出。
“北匈退兵了?”她声音很轻,带着疲倦。
洛襄点了点头。
“为什么?”沉默中,她忽然问道。
洛襄抬眸,看到她冷冷地看着自己。
“我都回来高昌帮你了。我明明可以劝服他收兵的……他身上已经有那么多的伤……”
她语无伦次起来,声带哽咽,“可为什么,你还要伤我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