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洛襄想要拂开她挡在颊边凌乱的湿发。一抬手。便看到袈裟袖口浮动的宝莲纹,耀人睛目,刺人心口。
  他还是穿着袈裟的佛子。
  怎能以佛子之身亵渎于她。如此,与将她当作明妃有何分别?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抗拒和他亲近。但他不能因此自私,不该纵容自己。
  洛襄目中的沉醉渐渐褪去,想要触碰的手缓缓收拢在宽大的袖中。
  朝露沐浴后浑身软绵绵没什么气力,感觉到他虚虚环在她背手后的臂弯撤走了。
  她游移不定的目光下敛,看到他襟口的还有在马上抱她时,从她身上沾染的泥渍,正被她发丝的水珠一点点浸没,晕开。
  她担心他华贵的袈裟被她弄脏了,起身欲走之时,压在身下的袖口扯到腕间,她吃痛,轻轻“嘶”了一声。
  洛襄又伸手稳稳扶住了她,看到她露出的细腕上大片擦破的皮肉。是在城墙下跌倒时被砂砾小石磕破的,两只手都有,泛着嫣红的淡淡光泽。
  他神色恢复了往常的清冷肃穆,从一旁拿来早已备好的伤药。
  “以后,不要做如此凶险之事了。”洛襄眉头皱起,声色颇为严厉,道,“若城门晚开一刻,你受的伤可不止这一点。”
  他安排了人去照顾受伤的流民,大多是慌乱踩踏所致,有的断了身上好几条肋骨,还有的面目全非。她只伤了一双手腕,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恨当时自己不能果决地以佛子的身份出面,尽早打开城门,当机立断。
  朝露扬头一笑,唇角翘起,道:
  “我就知道,你定是有办法的。佛子能救下众生,也会救下我。”
  笃定中带着一丝得意。
  洛襄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双眸亮晶晶的,透着难以描摹的清光。朝着他扬起的下颚精致小巧,红唇饱满欲滴,他只消微微俯身,就能含住,尝到。
  洛襄移开目光。
  “怎么办,三哥不肯放弃攻城,他誓要为北匈单于夺下高昌……”朝露将她在北匈营地的经历一一告之,说起洛枭的伤病,还有誓要拿下高昌的决心。
  洛襄面上无甚表情,掌上垫着一片袖口,隔着衣料握着她的腕,为她擦拭伤口,没有直接触碰她的肌肤。
  他特地多倒了一些伤药,浓重的药气掩盖了她身上散发的清香,令他方才恍惚的神志逐渐清明。
  “你不该回来。”他垂首,没有看她,淡淡道,“北匈日夜攻城,高昌太危险。你三哥那里安全,他会护着你。”
  洛襄一板一眼地陈述事实,任由自己口是心非。
  “为什么要回来?”他漫不经心地问,即便没有与她对视,心底惊涛涌动。
  朝露微微一怔。
  她想起上一回相见她答应过他,一回来就要说予他听的事。
  她瞧一眼此时此地,并不是说这些话的好时机。她也着实没有准备好如何开口向他坦诚。
  眼见他这一身佛子的装束,她心底就不由发怵。
  朝露面颊薄红,不由垂下眸光。就在她犹疑之间,洛襄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垂眸轻声道:
  “来日方长。”
  等他不再是佛子,等他有了常人的身份。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等她的回应。
  朝露自是不知他心里的百转千回。她若有所思地发着愣,努了努嘴,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留在高昌,我不想它任由北匈人屠戮。我对高昌,总有一种没有由来的特殊情感。”
  腕上的力道忽然加大,朝露痛出了声:
  “疼……”
  正出神的洛襄遽然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僵硬神情笨拙又艰涩。朝露看在眼里,想笑又不敢。
  “别怕。”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不会让高昌失守。”
  望着洛襄蹙起的浓眉,心事重重的模样,洛朝露莫名其妙,他让她别怕什么?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门外传来疾声禀告:
  “佛子,王宫里出事了……”
  朝露看到洛襄的面上变得凝重起来,她知道定是昭明阵亡一事。
  高昌现在不能乱,他必要过去主持大局。
  “我可以一起去吗?”朝露问道。对高昌的事她莫名的关心又好奇。
  洛襄沉眉,道:
  “昭月国主近日……算是抱恙在身,她知道你和北匈右贤王的关系,你入宫恐又会对你不利。这座官驿有我的僧兵保护,你待在这里更安全。”
  语罢,他抬眸凝望着她,面露忧色:
  “你很虚弱,我请了医士来给你看看。”
  朝露满口应下,催促他离开。
  待洛襄走后没多久,朝露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一趟王宫。
  洛襄现在还是佛子,带着她一个女子出入高昌王宫不大方便,定会惹人非议。
  朝露趁人不备,走出了官驿,找到高昌王军中曾一起守城的旧识,换上甲胄,由他们带着进入王宫。
  一眼望去,前去王宫的长街上,流民塞道,人流如织。这波流民数量比她预想中的要多了一些。
  朝露未及细想,低头步入王宫宫门,一路穿过熟悉的长廊,绕过数排巨大砖砌的原柱,忽闻往日静谧的王宫传来一声声惨叫。
  正是大殿的方向。
  朝露心神一凛,正欲往前走,被一双手捂住了口鼻,拐至廊间的墙后。
  她睁大双眼,看到洛枭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他也是身着高昌王军的甲胄,内里套着流民的破衫。
  “露珠儿胆子大了,连你三哥都敢骗了。”
  朝露一惊,既是心虚又是心急,拽住他的袖口,左看右看,将洛枭拉至一边道:
  “三哥你不要命了?太危险了,这里到处都是高昌王军。万一你被人发现,定会马上将你抓起来严刑拷打的!万一他们知道你是北匈右贤王,更不会放过你的……”
  “我看,不要命的是你!”洛枭抱臂在胸,死死盯着她,眉眼深黑,似在强压怒气,凛声道,“你怎知城中的人一定会开城门?万一不开门,你就要死在我的箭下了!”
  “因为,我相信他。”朝露神色端凛,压低声音,字音咬重,“我就是相信他!”
  “你简直是疯了。”洛枭揽过她的肩头,拉着她往外走,“跟我回去!”
  朝露掰不动他的劲臂,左顾右看,认出洛枭手下一众精锐亲卫也混迹在高昌王军中,躲藏在宫中各处,蓄势待发。
  不知为何,她感到王宫的守卫大不如前,可谓是相当松散。自她离开王宫,短短半月,昭月国主究竟因何抱恙?
  朝露警惕地问道:
  “三哥,你来王宫做什么?”
  洛枭双臂收紧,目中掠过一丝阴森的狠意,轻飘飘地说道:
  “昭明已死,再将高昌国主暗杀,高昌王军必将乱成一团。今夜城门一开,高昌王城便会不攻自破。你说,我难道不该来吗?”
  若非被洛枭扶着,朝露差点跌倒在地,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摇了摇头,叹口气道:
  “他不会让你如愿的。我不想看你们两相争斗,两败俱伤。”
  她倏然抬眸,双目中明光迸发,一字一句道:
  “三哥,我也不会让你如愿的。你和我回乌兹去,收手吧。”
  洛枭的心头像是被狠攥了一下,微须的下颔因紧绷而微微颤动,琥珀色的瞳仁像是被烧灼一般猩红,声色凌然中透着几分阴鸷:
  “为了一个小小的高昌,为了一个和尚,你我兄妹难道就要反目成仇?”
  朝露深吸一口气,感到他的手臂宛如冷硬的玄铁一般。她没有挣扎,神色极为平静地望着他,温声道:
  “三哥,我可能病了。”
  洛枭手上力道一松,眉头越拧越紧,刚想再问什么,却见她垂着眼帘,朱唇像是褪去了一层血色。她有气无力地抬起一臂,指着不远处富丽堂皇的宫殿,道:
  “三哥,我必须先去大殿一探。”
  ……
  与此同时,洛襄赶至王宫大殿的时候,一众军士皆披甲带刀,殿前跪满了高昌残余在王城的朝臣。
  大多朝臣已不在了。不是在复国之战前力战而死,毁家纾难,就是逃逸出了高昌,去了西域其他国。
  满殿彩绘的砖雕镶嵌金箔,华光之中,一道高挑的身影徘徊在殿前。
  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刀尖抵在地砖之上,发出凄厉的尖声,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洛襄穿过朝臣,看到昭月披头散发,玉面惨白,守在大殿中昭明的灵柩前,身姿来来回回,游离不定。
  他眉间一沉,问一旁的王军士兵道:
  “戾英呢?怎么不看着她?”
  “戾英王子被国主设计关进了地牢……”士兵擦一把汗,回道。
  洛襄摇头拂袖,令道:
  “放他出来。”
  洛襄望见,跪在大殿一侧的犯人,正是跟随他出城坚壁清野,最后活着回来的几名高昌骑兵。此时卸甲素衣,被五花大绑至殿前。
  昭月碧色的凤眸散着狂热的光,正强逼着一旁的带刀亲卫给一众将士灌酒。
  “你们没有护好我的王兄,通通赐下断魂酒!”
  其中最末一人已倒下,眼眸大张,口鼻溢出的血水淌落在洁白的文殊兰雕砖之上,蜿蜒而流,纤细的花瓣染作几近残忍的美艳。
  第二名骑兵瑟瑟发抖,正被王命难违的昭月亲卫颤颤巍巍的拿酒灌入。没喝一口,他便吓得面色发白,猛力挣脱,朝着洛襄匍匐而来。五大三粗的男人抖如筛糠,低泣道:
  “我不想喝断魂酒,我不想死……”
  “够了。”
  洛襄一声令下,身后的王军速速将几名幸存的骑兵送出殿外。
  灵柩前的身影定住,从蓬乱的发中抬起头来,碧眸已被染就一片血红,是恨意,亦是绝望。
  她低低笑了一声,刀尖缓缓从地上抬起:
  “你凭什么命令我?我王兄不在了,我还是高昌国主。我要把害王兄的人,一个个全杀了,全杀了!……”
  一跪地的老臣忽而抬头,道:
  “国主的面具在何处?执面具者,才是高昌国主。”
  “王兄的面具……”昭月怔住,丢开了长刀,欺身在灵柩上下扒拉着,指甲在金箔前抠出一道道裂痕,“王兄的面具呢?在哪里?王兄没有把面具给我……”
  她步子趔趄,茫然地四处寻觅后,难忍地抱头痛哭起来。
  朝臣面面相觑。人尽皆知,眼前疯疯癫癫的女子早已不是国主。她的身体像是一根紧绷多时的弓弦,已到了极致,昭明的死讯一来,便全然断裂。
  当下,高昌真正控局之人是佛子,可谓是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满朝一片死寂,唯余女子仓皇的碎步声。
  一道金光掠过,闪耀在她迷离的眼中,熠熠生辉。
  “在我这里。”洛襄神色端肃,古井无波,将镂金面具从怀袖中取了出来。
  昭明死前在他马上之时,将面具亲手覆在他的面上,请他妥善保管,不要交予他人。
  大殿之内,朝臣见洛襄手执面具,纷纷齐声叩拜。
  镂金面具唯有高昌国主所有,交接面具,便是继任国主。
  昭明已逝,佛子按理,应该是下一任的高昌国主。
  唯有佛子成为高昌的王,才能有和昭明一样巨大的影响力和威慑力,可以令高昌军重振旗鼓,击败北匈。
  精打细算的朝臣自然乐见其成,顺水推舟,鼎力支持。
  昭月神色呆滞地望着面具足有半刻,倏地一笑。
  “王兄竟然把面具给了你……”她顿了顿,转而又狂笑起来,嗓音喑哑,“他竟将国主之位给一个外人?”
  她低声笑着,秀丽的面容几近扭曲,不住地点头。似是不可置信,又似万分笃定。
  洛襄摇头道:
  “昭明将面具予我,不是因为他要罢黜你。而是希望你能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你为了他,被他这副盔甲困住了半生。昭明希望他死后,你不要再被王权束缚。”
  昭月仰头望天,摇头笑道:
  “那佛子你,凭什么可以做我高昌的国主?”
  她的笑泛着霜雪般的冷意,凝滞在她面上,幽幽道:
  “佛子曾不惜集结全西域的兵力助她在乌兹称王,却不愿动用佛门帮我高昌?”
  字字诛心,在场朝臣闻之,纷纷侧目,人语絮絮。
  洛襄平静地道:
  “我助她称王,未费一兵一卒,在乌兹从未伤及无辜。而你,确是要将整个西域带入战火,为你对抗北匈。”
  知情人闻之,连连称是。当日佛子以身受了大梁皇子的一箭,干戈遂解,兵力为慑,并未引发战乱。
  “我助她,不仅是因为我心慕于她。更是因为我相信,她能成为乌兹贤明的君王。”
  此一语激起千层浪。
  群臣哗然如潮水爆发。佛子竟然当众表露对一个女子的心慕之意,石破天惊,震古烁今。
  众人咂舌之时,却见昭月嗤嗤地笑了起来:
  “她真是好用。起先可以拿来对付你,然后又可以拿来对付北匈。”
  她说着说着,碧眸灼灼,烧红了眼一般,声嘶力竭道:
  “你把她藏在哪里?用她,我可以对付北匈!王兄最后的宏愿,是要护住高昌,保我高昌千秋万代!”
  洛襄摇头道:
  “昭明最后的遗愿,是想要他的王妹,平安喜乐,圆满自在。你休要再执迷不悟。”
  昭月如若未闻,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煞白的面容倒映着满壁文殊兰的雕纹,暗影重重,狰狞可怖。
  她瘦弱的手臂抬起,直指着洛襄,道:
  “你藏起来也没用!她的命运,只会在我手里……”
  此言听起来逻辑全无,莫名所以,像是一句气话,可洛襄闻之不由心头猛地一颤,双眸浸了墨一般的沉黑,蓦然抬眼望去。
  昭月纯洁无瑕的面上浮现出一丝骇人的诡笑,一面踉跄后退,一面轻轻地说道:
  “她的哥哥既杀了我的王兄,我作为妹妹,必要他们兄妹血债血偿。”
  死一般的寂静中,女子的笑声低沉阴森,如兽爪挠人一般扑面而来。
  “我高昌王族世代修佛。”她双手合十,忽然双膝跪在文殊兰的宫砖上,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朝殿下的佛像行三跪九叩之礼,“今日,诸天神佛在上,我以无上佛弟子的名义,诅咒他们。”
  虔诚之至的神容说着最是恶毒的话语:
  “诅咒他们,与所爱之人生生世世,生离死别。”
  “诅咒他们,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在场所有人惊惧抬头,却见美丽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步步后退,最后退至灵柩之前,立在曜目灯烛之侧,金丝帘幕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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