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咳几声。
这便是她的李代桃僵之计了。
有侍女在她帐中伪装成她,她便能换个身份,装作流民回到高昌王城去。
用流民攻城那一日,到时候洛枭也会随军亲征,不会来到她帐中发觉那侍女不是她。
等洛枭回营,她早就进入王城了。
朝露在心底一步一步谋划着,血腥的涩意仍在喉间唇齿流离盘桓,她不由皱了皱眉。
那日在李曜的营中,她也吐过一次血,而后还晕了过去。彼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奔波劳累过度。
朝露望着毡毯上缓慢干涸的血迹,若有所思。
***
攻城这一日。
朝露换了一身流民的粗布麻衣,以破烂的裹巾覆面,顺利地躲在人潮之中。
城门迟迟不开,她柔声劝慰濒临崩溃的民众。
她心中万分笃信,洛襄不会见死不救。
“滴答滴答――”
细密的雨珠落下,转瞬成了瓢泼大雨。
雨声越来越大,几乎铺天盖地,加剧了躁动与不安。
直到有人发觉,那不是雨声。
听到背后暴烈的马蹄声之时,王城脚下的数百流民仓皇回头。
北匈骑兵团巨大的黑影已在天际处腾空显现,如同弥漫的雾气一般庞然逼近,仿佛无处不在。
震天撼地的马蹄声伴随着箭矢的破空声,夹杂在嘈杂的雨声中,越来越明晰。
人群中骤然起了骚动。
慌不择路,乱作一团。若从城楼上看,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头庞大的困兽,在狭隘且坚硬的城门口乱撞,企图求生。
年老无力的须臾间就被踩踏在地上,年轻力壮的试图踩着众人的躯体攀上城墙。一束天光自女墙的雉堞照下,朦胧中恍若一线生机。
所有人似是看到了唯一的生路,纷纷以身下之人为踏脚石,前仆后继。求生的本能令人失去了心智,以他人的尸骸为梯,这一处城墙角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
朝露刚扶起身侧怀抱婴孩的大婶,转瞬又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到在地。
暴雨如注,将沙地泡成一滩滩泥潭。朝露肩头胸脯浸在泥泞里,艰难地扬起头,连呼吸都要凝滞。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她气力尽失。惶惶人流奔踏而过,渐起的泥水像是无边的绝望,要将她淹没。
她闭上了眼。
“嘎――”
一声洪大且沉滞的声响鼓破耳膜,拖长的尾音恍若天地初开的鸿蒙钟声,四野八荒尽数负载其中。
雨水接连不断打在朝露微阖的眼皮上,羽睫沾湿,一片模糊。
厚重的城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轧轧作响。
光束自狭小的门缝里照出来,随着缝隙越来越大,大片大片的光芒落在她身上。
大开的城门之中,涌出一道道绛红色的身影,连绵不绝,化作赤色的潮水,将慌乱的流民包围其中。
一双双劲臂将跌倒在地的老幼妇孺扶起,以人墙隔开,井然有序地把伤者率先送入城中。
洛朝露浑身湿透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泥泞不堪,发丝结块缠绕,面上覆满黑漆漆的污渍。
她看到身旁扶着她起来的绛袍武僧,心头狂跳不止。
朝露放眼望去,看到城门的一片赤红之中,一道曜目的白光微微闪动。
一袭玉白袈裟,皎如云月,净若莲华。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逆着人流,穿过纷涌的流民,在一片赤潮之中,朝城门最外头疾步而去。
时间忘了流动。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他宽大的袍角随风扬起,如风卷云舒。
周遭的雨声,啼哭声,箭矢声,一切声响仿佛都随着他袈裟的拂动而散去。
茫茫天地,只有她一人烈动的喘息。
北匈先锋骑兵的马蹄声扬起的泥尘近在面前,箭矢一刻不停,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朝露心头揪紧,停下了入城的脚步,向他的方向眺望。
佛子被重重武僧的簇拥在前,身长玉立。雨帘之中,她只能望见一道朦胧的侧影。
面容平和,目色沉静。庄严威武,圣洁高贵。
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散在最末尾的流民也被摆阵开来的武僧护在身后,人群一面依次序入城,一面频频回首相望,爆发出喜极而泣的欢呼。
纵马行至跟前的北匈骑兵没想到,会在此时与佛门弟子狭路相逢,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众人慑于佛子迫人的威压,一时停住了马蹄。
引弓拉弦的声响也慢慢停了下来。
为首的千骑长认出了眼前挡路的男人,抹一把胡须的雨水,恨恨道:
“我奉劝佛子,少管闲事。请你的人即刻让开。”
若再不趁机进攻,等这一波流民全部进入城门,攻城的计划便功亏一篑了。
他“哗啦”一声抽出了腰际的长刀。手下见状,亦纷纷拔刀相向。
一片寒光凛凛中,洛襄一动不动,从容淡漠,视杀气腾腾的北匈兵如无物。虽不发一言,但沉默之中,玉白的身姿隐伏一股凌厉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千骑长咬了咬牙,不敢轻举妄动。他的目光掠过身前排开的武僧,焦心地望见流民正散入城门之中。他左右为难,即刻唤来一名手下,疾驰请示身后大军中坐镇的右贤王。
听到禀告,洛枭遥望止步不前的先锋,眸色一暗。
“大王,单于有令……”身后的亲卫小声提醒。
北匈单于在出征前曾有旨意,令他避开佛门弟子,不可与之为敌。西域佛门,浩瀚万众,是单于都忌惮的存在。
佛门从来不涉政事,本不会干扰他攻城,他避开佛门弟子即可。谁知佛子突然窜出来,以身保流民安危。
这是料定了他洛枭不会对佛子动武吗?以为他真的不敢吗?
无法作为的愤怒,随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洛枭双手拳头缓缓紧握,骨节咯吱作响。
“挡我者,杀无……”
“赦”字尚未出口,就被他吞入。洛襄忽然忆及,流民攻城的计谋是她提出来的。
洛枭的眼眸紧蹙了一瞬,心念大动,召来身后的亲卫,问道:
“她近日有否出帐?”
亲卫一怔,如实禀道:
“姑娘一直卧病,从未下榻,只有那流民侍女进出过帐子。”
小诡计被他一眼看穿,洛枭差点在马上气笑了。
合着,这难道是两人演的一出双簧吗?
洛枭眯了眯眼,面色极冷,极目远望,只能在大片的黑雾中望见一缕模糊的白色轮廓。
“众将听令,埋伏待命。”他淡淡令道。
刀箭无眼,她还病着,他不能冒这个险。
众将大惊失色,面露疑惑,却见洛枭唇角微勾,深陷的眼窝中掠过一丝悍戾而阴狠的眸光:
“既然他要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我们便即刻再调一波‘流民’进城避难。”
“里应外合,高昌王城,今夜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
城门打开后,源源不断的流民涌入城中。
洛朝露被身后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往城内走去,哪怕不断回头,也只能看到一个越来越朦胧的影子。
暴雨渐弱,雨还在下。雨声淅淅沥沥,拨动人绷紧的心弦。
历经艰险和坎坷,她总算进入高昌王城了。她就要见到他了。
虽然只过了短短数日,却好似有半生那么漫长。
朝露心头跃动不止,一面整肃仪容,一面等在内城翘首以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纷涌的马蹄声从城门外传来。
大道中央,由两列手执旌旗的骑兵开道,金光甲胄的高昌王军策马缓行。
一众将士围护着中间一面四四方方的镶金棺椁。雨点打在其上繁复的文殊兰雕纹,凋零哀婉。刺目的金光在丝丝雨帘中幽幽浮动。
马上之人,无不面露沉痛,悲恸欲绝。
那是……高昌王军迎回了昭明的灵柩。
今夜,昭明死讯一经传来,高昌王宫必有大事发生。
朝露眉头轻蹙,只见城门之间,绛袍武僧的赤潮已涌入城中。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如雷的马蹄声。
她蓦地抬眸,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玉白描金袈裟在她眼前悠悠地飘荡,近在咫尺。
朝露未有多想便追了上去,纤细的手臂伸去,想要将他马上的一角衣袍拽住。
维持秩序的武僧见状立马拥过来,粗暴地将她拦下,隔开在街旁,不许她挡道。
朝露快走几步,眼见着一缕白袍在她泥泞的掌中划过,消散。张开的五指极力地伸展开去,仍旧握不住指间逝水。
她仓皇的眼帘中,玉白的背影在赤潮中缓缓淡去,如云烟将要散去。
“洛襄。”情急之下,她喊出了声。
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不该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信众的面前呼唤佛子的俗名,会令他难堪。况且,他策马走得那样急,定是要迎送昭明的灵柩入宫,有紧要之事在身。
她分明可以等的。
可他没有等。
纵马疾行的佛子听到了这一声微不足道的唤声,即刻慢了下来。玉白的身影凝在了不远处,细腻的雨丝在他周身晕开一层淡淡的柔光。
他登时勒住了马,好似回过身来。清冷又锋锐的目光透过一重又一重的人山人海,隔着氤氲缭绕的雨雾,与渺小的她对视。
天地间的喧嚣静了下来,只剩下潇潇的落雨声。
长街上无数道视线向她涌来。朝露不堪注视,垂下眸子,脚底的水滩恰可自照。
面庞污黑,不辨容貌,蓬乱的长发还在湿漉漉地滴着泥水,身上青一块,白一块,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像是一片方从泥池里捞出来的落叶。
朝露顿觉狼狈不堪,不由后退几步,赧然之下想要跑开。
马蹄声又起。
下一瞬,身间骤然一轻,她已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淡淡的檀香萦绕。
朝露被他环在双臂之间,羽睫颤动,颊边薄红更甚。她尽量不去看马下众人讶异万般的目光,语调又低又怯:
“放我下来。你这样不会失了颜面吗?”
“颜面?是什么东西。”他微微皱眉,转而轻笑一声,英气的眉宇舒展开来,双眸温润如水,漾着难以言喻的惊喜,拂去她所有不安:
“朝露,我等你好久了。”
第81章 契机
雨歇了, 风也停了。
高昌王城的官驿,高顶檐间积累的雨水满溢, 顺着狭窄的琉璃瓦坠下, 一束一束淌落,绵绵密密,泛着幽青色的点点光泽。
洛朝露从室里沐浴出来, 微微偏垂着头, 素手捋着一缕湿漉漉的青丝。
一抬眼,就看到洛襄。脊背直挺,端坐在堂前,骨节突出的手执着一串佛珠, 却一动不动, 如一樽静止的白玉佛像。
她已许久未见他这一身装束了。
玉白袈裟镶绣宝莲金丝纹,无数金线细细密密地缝在缎面,拂动间, 满目金光,明焰灼灼。双肩披有雪色描金的绸带,迤逦身后, 飘然出尘,宝相华严。
这是佛子的服制。唯有他可以穿着。
也唯有他穿着, 才如此合衬相宜,恰如其分,才可赞一句天下无双。
朝露细碎的脚步顿住, 立在那里, 清圆的水珠自她乌黑的发梢缓缓滴落。
她一路跟随北匈大军伪装成流民, 又逢大雨骚乱,形容狼狈且窘迫。她方才在室尽情地精细梳洗一番, 褪去一身泥泞,至少足有一个时辰。
她以为他应是要去处理高昌的国丧,或是流民的安置事宜。
万没想到他一直在这里,没有走。
只隔了一两步的距离,朝露赧然,止步不前。本来冒死回到高昌的豪迈勇气这一刻泄下,颇有几分近君情怯的意味。
人虽未至,香息幽来。
少女沐浴后的清香,随着腾腾的水汽自冰肌玉骨透出,暗香浮动,盈盈一袖。
一呼一吸之间,若有若无,洛襄迟滞地回过神来。
枯坐多时的他意识不明,脑中思绪因太过纷乱而空空茫茫。
他以为,她应该和她最亲的三哥在一道,得偿所愿,再难思返。
初到莎车的时候,她时常在夜阑梦中,泣声唤着三哥的名,泪湿枕衾。
后来听闻洛枭的死讯,她不辞辛苦,不顾艰险回去乌兹,为了给他报仇雪恨。
她念了许久,等了许久,终于盼到了洛枭死而复生归来,与她重聚团圆。
因此,在她离开的数日间,他曾一度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自那夜坦白陈情之后,他想过她若是不愿他便就此放手。
可她此刻就在他眼前。
她回来了。
他发现自己没法放手。
心底难以抑制的欢喜,化为一股执着和冲动。他当众将她抱上马带走。
此时此刻,他也一刻不敢离开,几近算是逾矩地守在她的门口。生怕他一走,里面的人是一道他臆想的幻觉,终会消散。
手中的佛珠在指骨间紧绷良久,此时终于松了开去,轻轻滑落在他微微分开的两膝之上。
大半珠串沿着身侧的袍裾低垂而下,唯余一小段还勾在他的虎口。
清香袭人,幽幽而近。
一双素手捻起了垂落在地的黑琉璃佛珠,勾在腕上,绕于玉指。
佛珠的黑,雪肌的白,极致的对比,刹那映入洛襄微垂的眼帘。他沉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佛珠缓缓上移。
之前,洛襄从未完完整整地看过她,目光总是一触即离,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此刻,他定定凝视着她。目之所及,仿佛可以将她在这一刻私有。
发丝未干的水滴浸湿了柔软的衣袍,在微透的衣料微微晕开,勾勒出玲珑的身段。
出水芙蓉,桃花开面。香湿云鬓,光润玉颜,山间春雪一般的清澈透亮。
一双乌灵灵的明眸仍带潮湿的水汽,望着他时如隔氤氲雾气,含羞带怯,百般难描。
旖旎的光景里,她小步行近,将掉落的佛珠一端重新拾了起来。
另一端就在他手中。
他下意识地勾紧了虎口处的佛珠,用力一拽。
她便不由自主地顺着珠串的力道,如珠玉一般落在他膝上,倚在他怀中。
两人双双怔住。
从前不是没有更亲密的举动。可那是都在梦中,从未在清醒的时候靠得如此之近。
她微阖着眼帘,浓睫垂下,自然而然地倚靠在他的胸怀。
好似只要他想,就可以立即占有她。如梦中那般。
她沐浴后松松绑着发髻此时全散开来,漉湿的发丝妖娆地纠缠在他雪白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