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襄藏在袖中的双手青筋隐伏,指节凸出。
“他是你三哥,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动他的。”
“朝露,你不信我?”
他看到她眼中的寒意,声音也冷了下去:
“你不信我。”
自问自答,亦是自嘲。
他一夜查不出箭矢的来历,那分明就是高昌王军的金箭,毫无分别。他给不出自证清白的证据。
她见他不语,深吸一口气,继续冷声道:
“暗箭伤人,北匈没了主帅,自会退兵。由此不费一兵一卒,守住了高昌,也稳住了你的王位,不是吗?”
字字戳心,却句句在理,洛襄无法反驳,垂眸道:
“我根本不稀罕高昌的王位。”
“我需用高昌王位制衡佛门,才能摆脱佛子的身份。”
闻言,她似是重重愣了一下,良久才道:
“佛子不是高昌王族,若再没了佛子的身份,泯然众人,光凭在王军中区区数月以来的威望,毫无根基,做高昌国主会很困难吧。”
“用我三哥的命立威,如何?”
世上最是刺痛人心的理由,莫过于辩无可辩的理由。
他深知,洛枭,就是她的逆鳞。不可触,不可伤。
就像此刻,看到洛枭受伤,她即便只是一只雏兽,也会伸出凶猛爪牙,只轻轻挠人一下,也足以令他鲜血淋漓。
洛襄被她这一下挠得,伤口像是灼烧一般。被她肆意挑起的嗔意和躁动在四肢百骸里乱窜,找不到一个宣泄口。
她正仰面望着他,纤长的脖颈扬着,精巧的下颚抬起,眼角因愤意而泛着绯色,明丽至极,冷艳至极,亦旖旎至极。
说话间,双唇微微张开,贝齿死死咬着唇瓣而泛着淡淡的嫣红,像是初绽的花蕊。
洛襄的眸色全然暗了下来。
微不足道的气息都成了掀翻理智的洪流。长久隐而不发的弓弦终于断裂。
他忽然俯身,埋首,风云笼罩一般覆上了她微张的唇,探入倔强执拗却柔软万般的双瓣。
他吻得庄严又肃穆。起初带着惩罚的意味,唇齿蛮横地含住,轻咬。后来是讨好,唇瓣与她温柔地碾磨,摩挲。
她懵怔在原地,身体僵直,战栗不止,无力的双手抬起抵在两人之间想要推开他,被他用手掌的虎口扣在身前,动弹不得,任他施为。
只因他此刻灼热的意志如山岳一般无法撼动。
她被他吻得精疲力竭,轻轻喘息。夜风拂过纠缠不清的衣袍,唇齿微微分开,他无措地叹气,低声道:
“朝露,不是我。”
愤怒中带着一丝微微颤意。
强硬中带着一丝隐隐哀求。
她听到了,没有说话。她美丽的双眸中迷离着的是什么,究竟是洛枭的中箭,还是他的深吻,抑或是其他无法探究的奥秘。
他始终看不真切。
她垂着眸,可以看到浓密的羽睫上带着细小的泪珠在颤动,叹息声在风中幽不可闻,忽又抬眸望她,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你说,对我动了爱欲之心……”
“可是,爱和欲,你分得清吗?”
第83章 代价
在他炽热的包围下, 洛朝露从盛怒和懵怔中回过神来。
除了在“梦”中,他甚少有如此强势霸道的时候。这般清醒着的, 疾风骤雨般的拥吻是第一回 。
曾几何时, 她感到他像是一块亘古寒峰上的坚冰,任是无上利器也无法将他摧折。
此时,这块坚冰似是缓缓渗出了融水, 雪化云开, 沃野千里。
她便随波逐流,融化在他的炙吻之中。这一汪春水静静流过她几近枯竭的心脉,悄无声息地滋长了她对他的贪欲。
她忽然意识到,她不想死。
乐极之时, 顿生悲意。
一大滴的泪自眼角滑落, 浸湿了两人缠绵的唇瓣。
他感到她泪淌下的湿意,缓缓停了下来,相触相抵的唇分离。
朝露在这一刻间隙里, 抬眸望向他,捕捉到了他眼中深深的怜惜与懊意。像是惊扰了梦幻泡影,电光朝露。唯恐她就此消散。
方才分明是怒极了她的冤枉, 却还在克制着不愿伤她分毫。
她根本没办法吓退他,激怒他。他浩大如山海, 渊深似天涯,包容着她。
朝露鼻尖发涩。被他扣在胸前的双腕松开来,她身子虚软无力, 像是飘浮在云端, 需得倚靠着他才能站稳。
他身量本就极高, 她素来需得仰头才能与他直视。此时她无力的手顺着他的襟口垂落下去。
他怕她滑下去跌倒在地,劲臂伸过来, 揽住她的腰际,双臂不由自主收紧,收紧。
身体相依,她看到他面上锋锐的轮廓,感到他的灼热,气息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急促。
朝露垂眸,忽而浅浅一笑道:
“爱欲之心。你对我是爱,还是欲?”
余光里,她看到他眸中的情热在渐渐褪去,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幽深难测。
他放开了她。
朝露胸口微微起伏,平息了剧烈的心跳。她后退一步,撞入一片满是雨后露水的栀子花丛,裙裾湿漉漉一片,凉意丝丝绵绵。
“欲念蒙蔽人心。我其实是一个很坏的人。我杀过很多人……”
无论前世在宫中求生,还是今生为了改变结局,她做过不少恶事。
她曾为了求他庇护,伪装成单纯率真的模样。
可她今日见洛枭中箭受伤,她感到心底那股埋藏已久的渴血杀意又起,随时都想再杀人泄愤。
她喉间窒涩,艰难地说道:
“你生来是要济世度人,我与你所执之念,背道而驰。我又引你身陷欲海,我深觉自己罪孽深重……”
“傻话。”他再也听不下去,伸手扶住她的小臂,用力之大,像是要将她钳制。
他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
“是我肖想你,是我亵渎你。所有罪孽,皆在我一人。”
磐石不移,掷地有声。
朝露垂眸不语,俯下身,择下一朵半开的栀子,指尖拂动花瓣上的夜露。
她捻着花,忽然问道:
“好看吗?”
“美不胜收。”他定定望着她,移不开眼。
她不动声色,指甲越扣越紧,娇嫩的花瓣被掐破,很快失了颜色,皱痕遍布,搓揉得不成样子。她继续道:
“可若有一天我人之将死,形容枯槁,容色衰微。你对我的欲念消散,爱意难道不会随之磨灭?”
她没有抬头看他,纤手轻轻一扬,掌心枯萎的花瓣,随风散去,零落成泥,碾作尘土。
“色衰而爱弛。待情爱淡去,心动不再,你会不会后悔轻许终生,后悔再入红尘,后悔为我背弃佛道,颠倒梦想?”
朝露深知自己贪心不足,卑劣自私地渴求着他的爱欲。
可待她死后,失去佛道梦想的他,将如何自处,如何渡过余生?会不会因此对她心生怨怼,后悔今日对她动了爱欲?
朝露不敢细想。她深吸一口气,问道:
“为了一时的欲念而还俗,你将来真的不会后悔吗?”
天如泼墨,骤雨将至。夜空中乌云蔽月,随着夜色深沉而愈发浓厚,暗得像是马上将要落雨。
洛襄默不作声,静静地听她说完,沉声问道:
“你想听我的心里话吗?”
见她沉默不语,洛襄径自开口,沉沉的目色遥望天际处经久不散的密云,述道:
“从前我初见你之时,我以为不过是动了欲。我便将困扰我的前世梦魇,还有梦里对你的欲念,视作佛祖赐下的考验。我以为,只要我坚定佛心,定能超凡脱俗,远离欲念。”
“如今才知,所谓爱欲,是因爱才生了欲。”
“因爱生欲?”朝露哑然。
洛襄点点头:
“因为欲望不过肉-体的渴念,终有一日会消弭,而爱意却只会一日更胜一日。”
“欲望可以克制、压抑,但爱意不能。”他微微垂眸,薄韧的唇角轻浅地勾了勾,自嘲一般,轻声道,“在高昌,我每一回见到你时,一刹那的欢喜,在我还未察觉之时,便已在心底萌生,根本不能抑制。”
“我才发觉,我对你,是爱由心生,情之所钟,无法了断。”
他的面容依旧清冷沉静,一贯地没什么表情,可眸光像是被点燃了一般要将她灼伤。
“我不是圣人。我对你,有爱亦有欲。”
“朝露,我想要你。”他的手从袍袖中伸出,长指轻轻掠过她细腻的脸颊,一触即分,又收拢撤去,了无踪迹。
“我想你留在我身边,不想与你分离。今生未尽,我已祈盼与你的下一个轮回。”
他说得极为平静,平静得像是没有波澜的潭面,潭底有多深多沉,不得而知。
“或许我不善言辞,不懂讨你欢心,或许我不通情爱,今日冒失,惹你误会……”
他柔光涌动的黑眸抬起,与她对视:
“朝露,你能不能等等我,等我还俗,世间有情人诸多美好之事,我想与你一道去经历。”
“死生之事,太过渺茫,但……”他淡淡一笑,道,“吾心之所善,九死尤未悔。我对你,永远,永远不会后悔。”
更深露重,夜风徐徐。
朝露怔怔地望着他,既想哭又想笑。
她不知道,他为了她经历过如此之巨的心里挣扎,如此百转千回的思量。
她也从来不知道,他水下冰山一般的情愫,究竟掩埋克制了多少,今夜才有勇气浮上来,落下这个吻。
情深深,深几许?
他性子沉稳内敛,素来不苟言笑,寡言少语,前世今生皆是如此,从不轻易许诺。
上一回长夜,北匈骑兵的包围下,促狭危险的堡垒内,是他唯一一次对她表露心迹――那一次,若非她亲手当面撕下他伪装的黑疤,他还未必会轻易开口。
朝露一时真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了。她今生重来,起初本来就想顺利看他荣登佛子之位,兼济天下。
结果知道他后半生作为国师空劫,用尽一生护她渡她,她心底的情感便再也难以抑制。
可死生之前,她又有几分退却。她时日无多,可他的余生分明还有很长。
朝露忐忑不安,犹犹豫豫,试探道:
“佛子还俗,很复杂吧?”
上辈子她诱惑他,害得他身败名裂,自然而然不能继任佛子。这一世,他打算怎么办?
洛襄沉眉敛目,风轻云淡道:
“颇有几分不易……”
他不想牵连到她,他怕众人又将她视为妖女,令她一生都要背负骂名,因此他所行之法,不同寻常。
茅草屋内,传来洛枭睡梦中沉闷的咳嗽声。
洛襄拂去她肩头的落花,低声道:
“你不必担心,明日我便会查出暗箭伤人者。”
朝露垂头,手心在袖中紧紧拧着,没有说话。
她早就知道此杀人诛心者是谁了。
***
破晓之时,黑云压昼。
天穹阴沉得像是要滴血。骤雨将至,天地混沌。
梁军营地前,漏夜长明的火杖燃尽了滚油,被风吹得将灭不灭。守在辕门外,困倦的士兵在一阵阴风的震颤中醒来。
一支利箭从沉沉密云之中倏地掠过长空,临到他面前才发现,正正擦着他的颈侧而过。
分毫不差,再近一寸就能取他性命。
一支过后,还有另外一支。迎着忽明忽暗的天色,接连不断地落在营地上。
t望台的士兵看不清大片晨雾之后的来军,以为是哪里来的大军,慌乱中扶住兜鍪,指着不知何处,大声道:
“偷袭!――”
各营兵马慌乱起来。弓箭手张弓搭箭,瞄准了晨雾中一道疾驰马上的身影。
随着人影逼近,箭矢如流,纷至沓来。
而将士们认出了来人后,面色渐渐变了。
“通通退下!莫要发箭!”蓄势待发的弓箭手面面相觑,放下箭矢。
模糊的身影穿破晨雾,清晰起来。是一女子孤身一人,奔驰入辕门。
她飞身下马,手中弓箭在握,所指之处,众将士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苍白的面庞像是覆了一层云烟,身上仍带林间的晨露,一身晶莹,如霜如雪。
手臂纤细,身姿窈窕,仍掩不住身上凌人的杀气。弓箭摧动之间,即刻取人性命。
“李曜在哪儿?”她在马上睥睨,冷冷道。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敢直呼殿下名讳的,除了当今天子,也就这个胡女了。
其中一将抬了抬手臂,指了指中军帐。女子收了弓箭,扬长而去。
洛朝露掀帘进入之时,李曜正斜倚案上,悠闲自得地翻阅西域的军报。
她上前,面无表情地将金箭掷于案前,箭簇深深刺入木屑之中。
李曜从绢纸黑字上撩起眼皮,看一眼面前身姿凛然的女子,又瞥一眼案上带血的金箭,唇角勾起:
“你比我预想中来的要快。”
李曜起身,双手扣在背后,从容不迫地来到她身侧:
“洛枭中箭,北匈退兵,最大获利者是谁,不用我说,你那么聪明,自然会算得清楚……你就一点没有怀疑过他?”
表面的体面,隐隐的愤意。
朝露摇摇头,神情漠然:
“不是他。枉你称王称帝,做过什么不仅嫁祸他人,还不敢承认么?”
李曜目光冷厉,笑了一声,淡淡道::
“兵不厌诈。我就是想让他也尝尝被你冤枉的滋味。如何?你猜,是他痛,还是我更痛?”
他双手在背后握拳,面上轻描淡写,冷冷道:
“同样都是一支暗箭,你不信我前世没有杀你,却对他深信不疑?”
朝露睨他一眼,目中冷意昭然:
“和你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对我在意之人动手。”
“前世我在宫中,只有戾英一个朋友,你偏偏要用最残酷的车裂之行杀他。”
“你明明知道我在意我的故国乌兹。你宁肯以大梁藩臣之名骗了我一世,也不愿承认你在西域设郡立县,彻底磨灭了乌兹这个名字。”
“更不必说,洛枭是我最亲近的哥哥,你屡次三番派兵深入漠北追杀。”
“连我宫中的内侍只不过对我笑一下,多看我一眼,你都要换下来,不知后来被你折磨得是死是活……”
李曜听她细数,先是一怔,阴郁的面庞渐渐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和你的前尘旧事,你都还一一记着,记着如此清晰……”
朝露冷哼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