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语声不绝,群情激愤。
几步开外一处浓密的树荫下,数名老僧默默听着,互相对视一眼,沉默了一刻有余。
树影婆娑,簌簌有声。俄而,终有人开口道:
“为了一个佛子,为了几樽佛像,如此待一个女子,是否太过残忍?”
一人捋着白须,道:
“女施主有慈心,对所犯罪孽想要将功补过,是她心甘情愿。况且,这三桩逆罪她本就犯下了。以此赎罪,消除业障,也算求仁得仁。”
另一浓眉长老双手交叠,覆在身下,望一眼自远处疾驰而来的人马,道:
“佛陀苦行数年,才终悟大道。我佛慈悲,愿渡能渡之人,此女不过受点屈辱,与她所犯滔天罪业想比,不值一提。关心她的人这不就来了吗……”
……
洛襄赶至寺前之时,猛地撩袍跨入门槛,进入正殿内,眼见纷杂的人流已经渐渐散去。
翻到的香案已被重新扶起归位,断裂一地的供奉红烛已被收拾,碎裂的净瓶被扫了出去。佛龛前簇新的雕纹红烛重燃,瓜果依旧散着清香。
几名身着王军将士正坐在正殿一侧的地上,互相包扎身上被利器砸伤的血口子。他们愤愤不平,说起方才疯狂的信众如何群起而攻之。守城战中,他们曾与她数度并肩作战,忍不住站了出来,维护她才落下的伤口。
洛襄想起了那日,她来王寺助他熔佛造箭的场景。
也是无数信众围着她,谩骂于她,将手中的香烛、利器、石块都往她身上砸,怒斥她毁坏佛像,出佛身血,诅咒她下地狱。
洛襄望着满目狼藉,想起今日是大寺月度的法会,人流密集,信众万千,这般惨相所见,她所受的屈辱不会比那日轻微。
他来晚了。
心口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揪紧,生出一股钝痛来。洛襄提步向寺庙后山不为信众开放的水牢走去。
那里本是戒律院,关押佛门犯戒弟子的刑房。
数年前,他曾亲手将一犯了淫戒的弟子打入水牢,眼见一五大三粗的男人痛哭流涕,哀声求饶。
今日,他故地重游,心中若有山岳压心那般沉重。
洛襄一步一步走下郁郁积水的石阶,行至幽暗的地下,隐隐可闻远处水声汩汩而过。
豆灯昏暗,潮气覆满石壁,水珠淌落他玉白僧袍,泅染作更深更沉的一抹暗色。
他步履匆匆,越来越激切,在积水的石砖上不断溅起一波又一波的水渍。
隔着木栅,远远可见一道瘦弱不堪的身影被绑在水面中心的刑架上。
一池死水微微晃动,溢出些许至地面,形成细流,渐渐散出难闻的朽气。
黑沉沉的水面倒影出女子惨白的面容,蓬乱的乌发。
洛朝露半身已被浑浊的污水浸湿,心头翻江倒海一般,意志似是要被这一池蚀骨的死水吞没,瓦解。
她听到脚步声,沉滞地抬头,看到一道玉白的人影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阻隔刑台的死水,飞快地淌水朝她奔来。
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映出来人修长挺拔的身姿,好似一道虚幻的泡影,却又真实不虚。
水位不过到他股侧,翻涌的污水将他干净曜目的一身白染作暗沉的墨色。
仿佛前方是炼狱冥河,他也会如此奋不顾身。
他来了。
洛朝露干涩的眼眶已溢出了泪水。
身间一松,束缚她四肢的绳索已解开。她失力一般倒在洛襄肩头,两行清泪已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襄哥哥,我真的只是来拜佛的。我亵渎了佛祖……我是真的害怕……”
“我来了,你别怕。”洛襄扶住倒下去的她,终是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环抱。他眉头紧皱问道,“为什么要去拜佛?”
她泣不成声,埋在他的颈窝,低低道:
“我夜夜做噩梦,梦见到处都是火海,我淹在里面,身体被烧得只剩下骨头了。所有的皮肉腐朽后又长出来,再被烧毁……”
“我好疼,好疼啊……襄哥哥,你救救我。”
第86章 无间
佛经上说, 无间地狱之无间,意为炼狱之苦, 无有间断。
生前所造恶业不得赎偿, 死后堕入地狱。其中,极重罪者,要在地狱中最恶之无间地狱永生受苦, 循环往复, 不得超脱。
洛襄自幼所习的经文里,无一不描述无间地狱的惨烈景象,警醒佛弟子今生苦修精进,断绝七情, 切勿犯戒堕入无间, 永受地狱之苦。
这一世,他没有抵挡住诱惑,早已深陷无间, 无怨无悔。
可他没想到会将她牵连在内。
他以为他有了两全之法,他以为他可以将她摘除。
却不料,自与她相识以来, 他每一次的举心动念,都是一道刑罚, 逐一加在她身。
情之愈烈,酷刑直至将她一步一步推入地狱的深渊。
水牢中,粼粼的波光脉脉无声, 水流侵蚀着每一寸意志。
洛襄感到颈侧晕开的大片湿意, 泛起撕扯般的痛意。
女子在怀中颤抖不已, 唇角的丝血带着凄艳的美,一字一字道:
“我不仅藐视佛祖, 毁坏佛像,还使佛子深受爱欲之苦,害得他要为我还俗。”
“我罪孽深重,外面的人都说我该下地狱,可我不想下地狱……”
她攥着他的衣襟,仰起惨白的小脸,痛苦地喘息着,蜷缩在他怀中,泪光莹莹地望着他。
洛襄手指握紧又松开,抬手拂去她唇角的血痕,轻声道:
“我带你出去。”
语罢,他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出了水牢。
洛枭被守卫的武僧拦着进不得,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他没有强闯,难得静静地再等二人从水牢中出来。
洛枭一见到他,就将朝露从他怀抱中夺下,揽在臂弯中,愤愤道:
“那日我早就警告过你,你根本护不住她!”
语罢,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刀,直抵着洛襄的咽喉,目眦欲裂。
在旁的武僧见状,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欲将洛枭扣下。
洛襄扬手制止,武僧只得退下。
怀中的温热散去,洛襄双臂之间空荡一片,缓缓垂下手臂。
“我会了结此事。”
洛枭冷哼一声,深陷的眼窝里射出锋锐且阴沉的眸光,死死盯着他,质问道:
“怎么了结?你就算暂时救她出了这个水牢。外面还有大批的信众等着要把她扒下一层皮来。”
“他们都说她是妖女,已经把大旱,兵乱,什么天灾人祸全扣在她头上!”
“不过是区区渎佛之罪,尚且如此凶恶。若是今后信众得知,你是为她还俗,真要计较起来,露珠儿往后余生,就算回了乌兹,她如何能安生地渡过?难道要她改头换面,东躲西藏过一辈子?”
畏地狱之苦,亦畏人之多言,众口铄金。
身份的鸿沟,无法逾越,不能逾越。每进一步,都是炼狱无间。
洛襄眸光垂下,落在女子光洁的面靥,两行滑落的清泪。他想要伸出的手扣在袖中,平静地道:
“我不会让她如此痛苦地过这一生。”
“她所造之业,因我而起,便由我来终结。”
……
入夜后,天穹泼墨般的黑,大雨倾盆,泼天盖地。
一阵急促的脚步踩着哗啦啦的雨水奔入寺庙后方的僧院,一扇一扇地敲开了长老的房门。
一盏一盏油灯亮起,从昏暗的窗纸中透出萤火般的微光。
长老们听到敲门声漏夜惊醒,起身披衣,冒雨前去正殿。
“长老,佛子……”小沙弥犹疑了一息,忙改口道,“空劫,在殿外长跪。”
待长老赶至殿门前,一眼望见跪在滂沱大雨下那道挺拔的身影。
暗夜里的雨水一片又一片地打在他身上,将一身玉白染作黑沉沉的青灰,如同溺在深海里。
他眼里的光似是被雨水浇灭了,晦暗如无尽夜色。
诸位长老了然地相视一眼,既是轻舒一口气,亦是深深叹息。
……
数日后,高昌大寺。
佛门信众接踵摩肩,将大寺的外墙围了整整一圈,神情恭肃地望着内里正在进行的法事。
一排又一排的高香在香案两侧燃起,一重又一重的经幡在佛龛之上拂动。
绛袍的武僧气势巍然,挡在外侧。数百比丘在殿前诵念,梵唱如天音渺然。
身着褐袍宝莲纹袈裟的长老立在佛龛前,簇拥着一身清冷玉白的佛子,周身万千光华流转。
佛子缓缓敛起衣袍,屈膝跪于正中的蒲团。堂前众僧,殿外百千信众,随之跪地,刹那间,声势明灭,如若重山群峦起伏一片。
满堂诵声在这一刻停息。肃穆的寂静中,长老中站出一位华发老僧,手捻佛珠,声如洪钟,望着底下道:
“佛子可曾历劫?”
洛襄道:
“曾有一劫,是为前世因缘,今生常在缠缚。”
老僧再问道:
“现今可曾窥破?”
一阵微风穿堂而过,殿内许久都没有回音,寂静如同空无一人。
长老眉头蹙起,面面相觑。墙外的信众延颈而望,人群中渐渐起了私语之声。
经幡来回舒卷,烛火静静燃烧。
最终,洛襄双手合十,微微垂首,道:
“此劫已窥破,愿化身佛子,渡尽众生。”
老僧呼出一口气,朗声道:
“阿弥陀佛,择日受封佛子。”
老僧接过一旁沙弥取来盛有浴佛净水的金钵,枯瘦的手指蘸了蘸,轻轻洒在洛襄的肩头。
洛襄俯身下拜,一袭袈裟迤逦在地,尘埃落定。
登时,比丘尼吟诵的梵唱大起。信众有的相拥而泣,大喜过望,有的朝佛殿方向接连大拜,叩头不止。
他们的佛子历经劫难,终于要得道成佛了。
众生皆苦,佛子必能渡一切苦厄。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洛襄面无表情,敛衣起身,恢复了高彻出尘的神姿。
随后,一青衣比丘朗声道:
“佛子与诸长老为罪人消除业障。”
呼声过喉,众人纷纷朝身后望去。
洛枭带着洛朝露从寺外步入殿内。
在无数道或讥讽或嫌恶的视线中,二人从容不迫地行至佛龛前,双双跪在蒲团,双手合十。
洛襄敛袖伸手,从金钵中掬起小半捧清水,依次洒在洛枭的额头,双肩,掌心。
身后的一排长老手持佛珠诵经,口中念念有词。比丘高声喝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佛水湿衣,洛枭面色肃然,伏地叩首。
洛襄往前一步,来到另一侧,立在洛朝露面前。
她螓首低垂,不见容色,浓密乌黑的云鬓梳成庄重的髻环,不饰金玉珠钗,唯独簪了一小朵浅淡的白栀子。
洛襄垂眸。那一夜在茅屋下,她也是折了一朵栀子花,拈在鬓边,笑问他“好不好看?”
似是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她迟疑了片刻,微微抬首。
四目相对,万籁寂静。
少女跪在佛前,无言地仰望着他。清光粼粼的眼眸映着满堂烛火,亦映着一如既往一身玉白的他。
无限庄严,无限虔诚。
洛襄顿了半刻,修长的手指才拂过金钵,沾了些许净水,点在她的额头,双肩,掌心。
落水沾湿了她的鬓发,细小的水珠荡在发丝,明净澄澈。
有那么一刻,他想伸出手去,像往日那般为她掸落发上的水珠。
可洛襄始终未动。
水滴自他指间一一落下,那些过往的欢愉和悲望,喜悦和遗憾,所有的爱别离和求不得,所有已宣之于口和无法言说的期许,所有无法得偿的和无法圆满的奢望,诸苦诸乐,尽数消散。
洛襄凝视良久,最后轻声道:
“恶自去除,圆满自在。”
带头诵唱的比丘却愣住。按照原本的祝词佛偈,应该是“破执破妄,大彻大悟”才对。他左右一看,只得跟着诵声。
长老依次绕行她一周,佛珠在身侧垂落晃动,颂念华严经文。
主持仪式的比丘站出来,朝二人和外头的信众高声道:
“佛子这一桩劫难已消解,两位皆是功德圆满。从此以后,恶孽自消,所有在家和出家的佛弟子都不得再扰人俗尘。”
信众热泪盈眶,拜首高呼道:
“佛法无边,渡尽苦厄!”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洛枭和洛朝露离去,从前的鄙夷荡然无存,渐渐流露出憧憬和向往来。
既然人生来就身负诸苦诸业,谁人不想恶自去除,业障尽消呢?
人流跟着兄妹二人散去,有人向空中抛洒鲜花,一片祥和欢庆的气氛。
佛殿沉寂,满地落花。
洛襄静立许久,俯下身,从地面琳琅的花瓣中拾起一朵栀子。
她方才从蒲团起身的时候,身形无力地晃动,鬓边唯一一朵簪花轻轻落了下来。
他将这一瓣栀子缓缓拢在手心,好似如此就算抚过她的鬓发。
***
又过了几日。殿外侍官来报之时,洛襄刚拨下一笔佛门善款,用予赈济高昌战后流离失所的灾民。
一旦动用佛门之力,很多事情迎刃而解,无往不利。
侍官在他面前支支吾吾,没有说来者何人,只说有人在殿外求见。
洛襄从案牍上抬眸,一眼望见殿门外那一角漏出的红裙,随风微微扬起,明媚如昨。
他默不作声,挥了挥手,侍官低头告退。他从案前起身,径自朝殿外走去。
洛朝露等在门廊外,看到传唤的侍官一言不发地离去,没有人请她进去。
她正垂头犹疑,却见一抹玉白缓缓移入眼底。
洛襄已立在她身旁。
她瞬时明白,他和她已不能共处密闭的殿内,应当光明正大地在外交谈。他一番苦心保全了她的名声,怎能再行破例,再惹人非议。
朝露笑了笑,听到他淡声问道:
“可有再做噩梦?”
“夜夜好眠。”她答道。
他点了点头,又问:
“有没有人再为难你?”
朝露笑道:
“再没有了,还有人上门给我送来新鲜的瓜果呢。”
沉默中,她低着头,碎步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轻声道:
“今日我就要随三哥回乌兹了。特来向佛子辞行。”
洛襄覆手在背,微阖的眼帘遥望宫墙,身姿凛然如玉。他的语气辨不出喜怒,淡淡道:
“十日后,便是我受封之日。观礼后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