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退后几步,随即冲出院子,扶着一棵树,偏偏怎么都吐不出来。
黄明子跟着走出来,在一旁低语道:“是人彘。四肢被砍了,眼睛、鼻子、耳朵都被挖了。人死了十天以上,毛发和指甲都掉光了,身体各部位已经腐烂成半流动液体了。换句话说,尸体上任何证据都没有了。”
许遵扶着树干坐下,极爱干净的一个人,在眼睛被污染后,已经不在意身下的污泥了。
在歇了片刻后,许遵才缓过来,他整理衣袍,站起身道:“面对这样的尸体,你应该也很痛苦。”
痛苦吗?黄明子波澜不惊的眼底,因为许遵无意的一句话,起了一丝波澜。再痛苦的事情都经历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第27章 住进永安巷
桑云的行李不多,不过几件换洗衣裳和少量盘缠。
她搬进永安巷时,住在附近的衙役们纷纷过来帮忙,这个帮修理一下旧桌椅,那个帮打水储满水缸。包括先前在大理寺门口凶桑云的两个。一个叫阿岳,一个叫阿忠,都尽了份力,将桑云的生活打点妥当。
桑云是个爽快人,见大家都这么帮自己,拿出余下不多的钱,请大家喝酒吃肉。
阿岳和阿忠这对兄弟特别惭愧,虽说,在大理寺门前为难她,是许大人的意思。眼下帮她的忙,也是许大人明里暗里的意思,他们只是依照吩咐办事。不过,人家姑娘不计前嫌,还掏出家底来请他们吃饭,这要如何过得去?
于是,阿岳和阿忠吃人嘴短,日常生活里,帮起桑云来,更是尽心尽力。甚至,当张敦礼搬进来时,这俩兄弟一直考察他的一言一行,确认他是个正人君子后,才放心叫他和桑姑娘同住。
只是这两日,衙役们都早出晚归,很难打照面了。
这一日清晨,张敦礼正在温书,桑云还在梦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响起。
桑云应了声,简单梳洗后,打开门,看到阿岳一脸焦急。
“桑姑娘,出了个命案,许大人让你去办差。”
听到许大人的名字,桑云眼前一亮,再听到「办差」,她忙回屋,披上外衣,出门道:“去哪儿?快走吧。”
桑云做事儿雷厉风行,一点没有寻常小娘子的婆婆妈妈,再加上深秋露重,她睫毛上沾了水汽,更衬得她明艳动人,阿岳有些看痴了。
“咱们怎么走?”
直到桑云在他眼前挥挥手,阿岳才回过神来。
“大人给你安排了马车,我来驾车。”他回道。
“好嘞。”桑云边走边好奇,“死的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原因死的?”
阿岳答道:“是个大户人家的女人,做妾的,死因……死因我也不知道。”
死因太过怖人,阿岳不想吓到她。
马车一路疾驰,在李家停下。
桑云看到门匾,有些狐疑,听阿岳介绍了李家主君的来历身份后,心中窜出一股子兴奋。
从前在蓬莱,她见过最大的人物就是知县,刚来汴京没几日,算上这次,她就跟伯爵府邸打过两次交道了。
许遵今日是一身月牙白的常服,站在庭院中,和手下交代着什么,抬眼看到桑云,过了片刻,才开门见山道:“李家女眷颇多,我们都不便入内,你且一一盘问,在十三日至十五日前的这三天,她们每一个人每天做了什么事情、见过什么人即可。”
说完,许遵令人备下一副纸笔,交由她。
“女眷再多,闯入后宅不雅,难道不能请去大理寺问话么?”桑云接了纸笔,但很好奇。
钟大刚要开口解释什么,许遵却轻咳一声,“要你做便做。”
桑云应了声「是」,便跟着引路的婢子往后院儿去。
钟大看着桑云热情高涨的背影,有些于心不忍,“公子,李家的这些女眷……可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呐。”
“她需要多历练,不然总以为各个都是好人,哪天被吃了就不知道。”许遵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钟大品砸出公子话里有话,愣了半晌,才想起前两日阿忠向公子禀报那位张姓书生与桑姑娘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事儿。
原来……自家公子这是吃醋了呀。
另一边。
桑云被引至李抻的正妻房氏的院子。引她来的婢子已经通传了是大理寺的人,房氏还是硬生生地叫桑云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敞门迎接。
房氏年纪约摸三十上下,体态偏丰腴。虽是不年轻了,肌肤倒是保养得不错,不似乡下这般年纪的女人,满脸褶子。不过,因她态度傲慢,桑云对她第一印象很差。
“哟,大理寺还真有女人办差呐,我以为他们跟我说笑呢。”房氏懒懒地打量桑云,“有什么话你直问吧。”
“十三日至十五日前的这三天,你每天都做了什么事情?见过什么人?你还记得吗?”桑云也摆足了架子,摊开纸笔,打算记录。
房氏定睛又看了她几眼,突然朝她勾手指,“你过来。”
桑云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了过去。
房氏的目光里透出强烈的厌恶,但仅仅是一瞬,又恢复寻常。只是,这抹厌恶还是被桑云精准捕捉到了。
桑云还在奇怪为何她对自己有这么大敌意,耳边就听到她说:“我每天都赏花、点茶、看账本,不只是十三日、十五日,每日如此。”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桑云还是认真记录下来,随后又听到房氏接着来了一句:“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这些乡巴佬,没见过什么,所以巴巴地这么辛苦。”
桑云放下笔,抬头与她对视。房氏以为自己激怒了她,目光里的得意与傲慢更甚。
“你别看我,有时候呢,命运决定一切,长得再好看都没用的。该为奴的为奴,为婢的为婢,一生下贱。”
「下贱」二字被她咬得极重,似是在发泄什么。
桑云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昔日真宗的明肃皇后为孤女,仁宗的张贵妃为舞女。可见长得好看就能为后为妃,不好看的,只能赏花喝茶了。”
房氏没能反应过来,桑云便收拾了纸笔,转身出门,没能看到她发作的样子。
因门是敞着的,引路的婢子听到二人对话,在领着桑云出了院子后,忍不住说了句:“姑娘,你胆子忒大了,咱们大娘子可不好惹,不过……你可算帮我们出了气了。”
桑云见她这样儿,估摸着平日没少被欺负。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桑云问她。
“先去老太太那儿,再去秋姨娘和李姨娘那儿。”婢子回道。
因着桑云帮着出了口恶气的缘故,该婢子莫名对桑云有亲近感,一路上的话多了起来,“咱们老太太年轻时不争不抢,又一心礼佛,现在才这么有福气的。秋姨娘以前跟咱们一样的身份,她的恩宠不多,对大娘子极其畏惧。李姨娘八百个心眼儿,娇姨娘走后,她最受宠,可能她知道得最多。”
“娇姨娘……就是死者?”桑云突然问。
“是,娇姨娘死得极其凄惨,她……”婢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缩了缩脖子,闭了嘴。
桑云的好奇心被勾起,还未来得及详细问什么,一个婆子疯疯癫癫地从前方的院子里跑出来,差些撞到桑云身上,嘴里还不断念叨:“见鬼了,见鬼了!”
第28章 怎么死的
“胡妈妈?胡妈妈……”婢子对该婆子态度恭敬,见她迹类疯迷,欲拉住她,谁知婆子气力太大,一把将她掀翻在地,往远处跑去。
桑云将婢子扶起,目光落向一边的院子。
院子的墙砖老旧,看上去,似乎许久没有修葺过了。几丛竹、几道枯柳填满隙地,却显现凋萎的老态。
桑云进入院子,越靠近正堂,檀香的味道就越重。
门虚掩着,整个院子都没有一个人。
不知为何,大白天的,桑云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她斗着胆子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画面令她气血倒流,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名身着祥云图纹棉服的干瘦老妇人盘腿倒坐于蒲团上,面朝大门。她的双目被挖,只余两个黑黝黝的孔洞。两片平瘪的嘴唇半张,嘴自两边嘴角被割开,伤口直至耳根,看起来像是在笑。
她的身后,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像,香炉中的香还未燃尽。
这幅画面着实诡异,跟进来的婢子尖叫一声,踉跄着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许遵带着一行人进了院子,并对院子进行封锁。
桑云被钟大带到一边,叙说自己看到的景象,并抬手比划着,“院子里、屋子里都没人,我确定,但门是虚掩的。我进来时,她就是这个坐姿,香炉里的香,大概……还余这么高。”
“我本来也是要来问她些问题的,在门口时,撞到一个婆子,李家的下人叫她胡妈妈?胡妈妈似乎受到很大的惊吓,一直说有鬼。”
钟大点点头,将她的话记录下来后,像一个大哥一样慰问她:“那你呢?吓着没有?”
桑云摇摇头,但顿了一下,发觉自己后背和手心都沁出汗,又诚实地点点头。
“你的胆子在小娘子堆里算是大的了,确实也适合干我们这行,公子还是很有眼力的。待会儿你继续做你该做的,切勿乱跑,李家的案子……比较骇人。”钟大嘱咐她道。
桑云点点头,又想起自己好奇的问题,“娇姨娘……是第一个死者吗?她是怎么死的?好像人人都有些避讳这个话题。”
“她……”钟大还在思考一个委婉的说辞,许遵已经默默地站到他身后,插话道:“她被做成了人彘,拔光头发,手脚被砍,眼睛、鼻子都被挖,并且被人浇上金汁。”
桑云睁大眼睛,错愕得说不出话,许遵和钟大都以为她被吓着了,结果下一刻,她起身,握拳道:“凶手如此丧心病狂对待一名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许大人,您可一定要为死者伸冤做主!我也一定尽我全部的努力,为咱们大理寺做贡献!”
许遵和钟大面面相觑,都有些傻眼。
“娘,娘”一声哭嚎声从院子外传来。
李抻红着眼,就要往里闯,被衙役们拦住。
许遵循着声源,摆摆手,示意衙役们放他一人进来。其一,从情理上说,李抻一定不是凶手,他没理由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又弑母。其二,一个成功的商人,遭此恶劫,也怪可怜的。
许遵没异性,但还有人性。
李抻跌撞地扑过来,被许遵拦在屋外。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这是案发现场,你不能破坏,允准你站在这里看一眼,已是法外开恩。”
李抻「扑通」一声跪下,朝着屋内母亲盘坐的方向,连磕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血。
这一声声的响动,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黄明子何时到?”许遵问了一声。
“刚刚已去传了,该在路上了。”钟大答道。
只见李抻望着母亲的身影,喃喃道:“我母亲是我爹的通房,因偶然有了我,才被抬为妾侍。我自小在伯爵府大娘子膝下长大,只能唤母亲姨娘。她卑微谨慎了一辈子,才换来这样一个晚年,换来我终于能光明正大叫她母亲,天不假年,竟在我眼皮子底下遭此祸事。”
李抻是这汴京城有名的富商,一直养尊处优,一脸富态,这些天的摧残下来,整个人竟活活瘦了一大圈。
“母亲烧香礼佛很勤,她礼佛时,不喜人伺候,她说喜欢一个人待在香火气里,感觉肃穆而平静。为了礼佛,她花重金去制香,她礼佛用的香,气味馥郁,整个院子都能闻到。我平日里遇到什么不舒心的事儿,就喜欢来母亲的院子。”李抻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桑云无比同情他,但在听到他的话后一愣,反复咀嚼后,察觉出问题。
“不对啊。”她皱眉。
“你想到了什么?”许遵敏锐地问道。
桑云刚准备说什么,只见黄明子提着一个木箱,脚步匆匆往院子中来。
“又死了一个,是李家的老夫人。”许遵对黄明子道。
黄明子点头,面无表情地直接入内。
许遵将桑云招至一侧,再次问她:“你刚刚要说什么?什么不对?”
桑云看了眼四周,压低嗓子道:“我进院子时,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但是进了屋子,反而气味减淡了。香炉里是插着香的,可是我闻着,跟我们蓬莱的小庙里的香火味没什么不同,不像是李抻说的「花重金」制作的香。”
许遵同她对视,怔了一下,脑中电光火石一闪,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
他招来阿岳,令他将守院子的衙役抽调到李家的各个门外,连一个狗洞都不可放过,又令阿忠速回大理寺借人,将李家围得如铁桶一般,一只蚊子都不可飞出。
黄明子将老夫人放平,经过检验,已经有了初步的定论,“老夫人身躯已经变硬,但身上未出现尸斑,死亡时间应该是两个时辰之前。老夫人眼窝处的皮肉不紧缩,说明眼珠子是死后挖走,脸上的刀痕也是死后所刻。”
“老夫人的肌肤、舌苔和手指甲都未出现异常变化,死因非中毒。头部也未看到明显的伤口,也非钝器击打。近一步的死因,需要带回去做近一步验查,若是李老板允准的话。”
老夫人是已故肃亲老伯爷的妾,又是李老板的母亲,也算有头有脸。但凡有头脸的人家,为了维护死者的体面和活人的脸面,大多不愿意近一步验查,毕竟,再近一步,就得脱了衣裳。
许遵听了黄明子的初步查验结果,心中愈发肯定桑云发现的细节。
香炉内插着的香,并非老夫人常用的香。凶手画蛇添足来这一番,寓意究竟何在?是打算制造老夫人是在一炷香的时辰内毙命的假象,还是……
第29章 话里有话
李家死了个妾,由于主君的重视,表面已然凄凄艾艾。如今又死了老夫人,整个李宅上空都笼罩了一层挥散不去的阴霾。
坐在桑云面前的是秋姨娘,她一个人住在整个李家最偏僻的院子里,整个人给桑云的印象,也一如那个引路的婢子所说:温和,过于唯唯诺诺。
“我平日里就做些刺绣,打发打发时间,或者和丫头们打打叶子牌什么的。那几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秋姨娘说这些时,双手绞着衣角,不与桑云对视。
桑云打量了一番她的屋子,简朴得很,几乎没什么值钱物件儿。可想而知她在李家的地位,不过,她身后的一尊观音像引起桑云的注意。
“你也礼佛?”桑云问。
“是啊,闲来无事,为孩子祈福。”秋姨娘答得有些慌张,可提起自己的孩子,她又是满脸温柔。
桑云离开秋姨娘的院子,去了李姨娘那儿。
李姨娘的院子虽小,却是最靠近李抻住处的,院子门上黑色匾额上书「蛾眉」两个烫金大字,而李姨娘本人也如院子名般,自然蛾眉,明珰满身。
“姑娘坐,先吃些果子吧。”李姨娘将一盘蜜金橘推到桑云跟前,又回过头,命婢女给她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