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抻有些吃惊,黄明子以为他没明白,破天荒地多说了一些话,解释道:“老夫人心脏肥大又淤堵,可能是受到一些刺激导致的。至于脸上的刀伤,以及挖眼球的行为,上次查验过,确实都是死后所致。”
第34章 再探案发现场
夜间。
纪氏破天荒端了碗暖胃的姜汤,亲自送到书房中。
许遵可太了解自己亲娘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关心自己是假,有所「图谋」才是真。
果然,在纪氏嘘寒问暖两句后,就开启了别的话题,“遵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自从余家姑娘走后,你这婚事就一直没个着落。先前桑姑娘来了,我还以为你想通了,肯先纳个房中人,给许家留个后,结果你把人家姑娘弄去查案了。娘这儿给你物色了个好人选,马军都指挥使唐大人的嫡女。虽然是个武官的女儿,但长得文静,最重要的是,八字够硬,不怕被你克。”
许遵看向自己亲娘,想来她的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娘,马军都指挥使这官职晦气,上一任守城门去了。万一这唐大人也犯了什么罪被贬,咱们岂不是要被满汴京笑话?再者,文官清流,宁可单着,也不能自贬身份,主动与武官结亲呐。”许遵皱眉道。
这番话,纪氏几乎无法辩驳。但她到底心急,直接搬了张椅子坐下,气道:“问题是,相同的家世的文官中,谁肯将女儿嫁给你?”
许遵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冷淡道:“我也不会娶他们的女儿。”
纪氏从椅子上站起,大约感觉和这位好大儿话不投机,还不如和自己的好友们喝茶裁衣去,转身时,却被他开口留住,“等等,母亲,你和高大人家中女眷是否相熟?”
“哪位高大人?太后的娘家人?”纪氏问道。
“是,大娘娘的叔父高遵尤。”许遵回道。
“高大人的长儿媳时常同我们在一处喝茶,她上次穿了身缂丝两色绣罗裙,裙上的鹦鹉活灵活现的,我们当时围观了许久来着。”纪氏回忆道。
“娘,你帮帮我,帮我打听打听,李抻,就家中出事的那个绸缎商,他的妻子往高家送庶女,我想知道所求为何。”许遵直接请求道。
纪氏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你也有求我的一天。”
打小,这个儿子就跟自己不亲近,嫌弃自己只会穿红着绿。她叫他去玩儿,他说要读书。她给他物色漂亮姑娘,他说要科考。现如今,他也有开口求自己的一天。
“娘是女人,有些事儿,女人间谈谈心就能问出来的话,总比我过去问强得多。”许遵轻咳一声。
“成,娘一定给你问个水落石出。”纪氏打包票。
翌日。
许遵携钟大去李家吊唁,撞上肃亲伯。他穿着简朴,在老夫人的灵堂上磕了三个头,随即将香插在香炉上。
同时伯爵府邸出身,许遵还有官职在身。但到底是晚辈,向肃亲伯行了一礼。肃亲伯也随即回礼。
李抻一脸憔悴地站在一旁,身后是他的妻妾们。房氏看着地面,表情冷淡,倒是李抻的妾室们,眼角挂泪,看似真心实意地凭吊老太太。
这世道,妾本就是个玩意儿。李抻再宠爱娇奴,也不过花钱打一副好些地棺木将她埋了,因没有生育子嗣,连葬入李家祖坟的资格都没有。而李老太太,因生了李抻,死后也能享哀荣。
突然,房氏扶着额,身体重重往地上倒去。
肃亲伯离得近,反应倒是比李抻更快,箭步上前,搀扶住房氏。直到房氏的婢女从人群后上前,才放开她。
“将大娘子扶回去歇息。”李抻面色有些不耐烦,转头又对着肃亲伯作揖,“多谢大哥。”
肃亲伯摆摆手,又拍了拍李抻的肩,说了一句:“节哀。”
李抻干涸的眼眶眼看又要垂下泪来,蓦地,房氏栽倒在地上,惊到一众来客和李家仆人。
这次,房氏身旁的两名婢女倒是反应快,将房氏从地上拉起,但房氏分明已经昏厥过去。
李抻看了眼房氏,吩咐婢女道:“请个大夫来吧。”
两名婢女应下,十分吃力地将房氏抬出灵堂。
许遵在一旁冷眼看着,发觉李抻和妻子的关系比旁人口中描述的还差。房氏昏厥在地,李抻表现出的只有冷漠。可能整个大宅院里,母亲走了,娇奴走了,他的心也就死了吧,本就恶劣的夫妻关系,在此时此刻,更加雪上加霜。
待宾客散近,许遵将李抻唤至一旁,问他:“你母亲患有心疾的事儿,宅子里都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我,只有伺候母亲几十年的妈妈知道了。”李抻回道。
“你的妻子也不知道吗?”许遵奇道。
李抻摇摇头,“母亲的心疾是生我时有的,后来便一直诵经念佛,祈求平安,不知是不是真的菩萨保佑,这些年里一直没有发作过。宅子里的下人大都是买的,房氏是媳妇,怎么会知道从前家中的事?”
难道老太太的死是意外吗?可是脸上「微笑」的刀疤是怎么回事?挖走眼球又是怎么回事?在过往的案子中,有这种表现,说明凶手要么有「泄愤」心理,要么就是「恐惧」心理,不敢直视死者的眼睛。
许遵想得出了神,若非李抻唤他,他还未醒过神。
“李老板,我想去你母亲屋里再看看。”许遵提出要求。
当时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可以。只是...”李抻神情疲惫,“烦请许大人查探归查探,不要破坏屋内摆设,我希望保留这间屋子,想母亲时,就进去坐坐。”
“好。”许遵应下。
一回头,许遵命阿岳去接桑云过来。那丫头胆大心细,说不定能发现点儿自己一时没留意的东西,好似在「韦大一案」中一样。
许遵先一步踏进老太太的院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人居住的地方总是带着人气,主人一走,似乎整个屋子都衰败下去,没了生机。
“吱呀——”
许遵推开正屋的门,一进屋,正对的就是那一尊供在佛龛中的观音菩萨,塑了金身,神态庄严。
四周静得出奇,他端看菩萨半晌,在想刚刚李抻说的话,和先前桑云在教坊查得的信息,试图拟出一个连贯的线索。
突然,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竟然看见观音像在朝自己微笑。
第35章 有喜啦
许遵定睛再一瞧,菩萨还是那尊菩萨,清净庄严。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床铺下和箱笼内这些容易藏纳东西的地方细细查探一番,什么都未发现。
许遵盘坐于蒲团上,心中暗道:老夫人,您离世前,究竟看到什么了呢?
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眼前的菩萨又露出微笑,并且流下两行血泪。
许遵皱眉,不明白自己为何频频生出幻觉,闭上眼睛,使劲儿摇头,再睁开眼睛时,幻象又消失了。
他站起身,走到院落中,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许遵有种重返人间的感觉。
过了会儿,桑云跟着阿岳匆匆迈入院子。
“你来过后院儿几次,我想看看,根据你的直觉,还能不能找到些遗漏的证据。”许遵开口的同时,目光落到她脚上一双崭新的蓝色布鞋上,内心生出满意。
这丫头还不算蠢,总算知道对自己好点儿了。
“嗯,岳大哥都跟我说过了。”桑云点头,就要进入正屋开始工作。
许遵心中生出的那点满意,又变为不爽。她怎么管谁都叫「大哥」呢?别人命里缺功名利禄,她命里缺大哥?
桑云自是看不破许遵心中所想,她满满的心思都在找线索上。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我们上次来时,这里也是如此。”桑云找了一圈之后,没发现什么,随后又使劲儿嗅了嗅鼻子,顿了顿道:“不过...空气里的檀香味很重,好像又不是檀香。”
许遵听她一说,嗅了嗅鼻子,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素来不信神佛,所以对香的气味不敏感,也分辨不出好歹。但进过寺庙,进过宗祠,被人这么一点,总归还是察觉出不对。
“这个味道...”许遵皱眉,望了一圈屋子,快步走到佛龛前,发现这股奇异的香味越来越重。
他低头,手指插入香炉,搅了一搅,看到金黄的香砂底下居然埋了一层浅褐色的不明粉末。
许遵捻了一丁点儿,放入鼻下,奇异的香气钻入身体,他一阵恍惚,抬头时,又看到菩萨像露出微笑。
他倒退一步,一个踉跄,桑云眼疾手快地撑了他一下。
“许大人,你怎么了?”
许遵摇摇头,看了桑云一眼,将手指伸到她鼻下,“你闻闻。”
桑云嗅了嗅,许遵凝视着她,“什么感觉?你看看菩萨,有何异常?”
她奇怪地看看许遵,又看看菩萨,不明白许遵话里的意思,回道:“没什么异常啊。”
许遵看着她一双杏眼,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你没有看到菩萨在笑?或者流出血泪?”许遵问。
“啊?”桑云觉得许大人魔怔了。
许遵似乎有些猜到老夫人是怎么死的了。但是他想知道的是,他手里捻着的这点粉末到底是什么。若是能使人产生幻觉的迷药,为何桑云没事儿,而自己却中招了?
“你果真没看到什么?”许遵又问了一遍。
桑云觉得今日的许大人很奇怪,她顺着许遵的话想了又想,对着他身后的菩萨看了又看,才开口道:“大人,据说菩萨是无相的。你心中装着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许遵一怔,与她对视良久——
“公子,公子,陆大人那头有消息了,他说...”钟大一路小跑着迈进屋内,看见眼前一幕,突然察觉自己似乎打搅到什么,尴尬地往后缩回脚。
“如何?”许遵回过神来,轻咳了两声。
“陆大人自个儿的钥匙没丢,倒是小吏身上的钥匙不见踪影,经陆大人查访,那小吏有一日去喝花酒,醒后丢了钱袋子和钥匙。怕被上级骂,也怕被家里的妻子骂,根本不敢吱声。他喝花酒的青楼豢养打手,应当没有贼敢惦记。而那日陪小吏的妓女,莫名失踪了,至今未找到。”钟大一口气回道。
“怕是凶多吉少。”许遵沉声道。
“咱们的人已经去找了,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钟大又说道。
“嗯。”许遵点头,钟大做事儿,他一贯放心。
许遵再看了眼身后的菩萨,走过去,将香炉中的香灰倒出一些来,拿钟大的钱袋子装了,随即要走。
“大人,这香灰到底有什么问题?”桑云问。
“有什么问题,回去叫黄明子一验便知。”许遵低声道。
黄明子是仵作,却也懂些医理。这事儿叫外头的大夫验,难保他们的嘴不会泄露什么,所以,只能由黄明子来。
几人离开老夫人的院子,正打算向李抻辞别,却听到李家传来一个很突然的消息——房氏有喜了。
原来,她刚刚在灵堂昏倒,是因这个缘故。
“后宅我们不便去,你代我去表达一下心意吧。”许遵摘下腰间荷包,丢给桑云。
“是。”桑云掂了掂荷包的分量,心中暗道,许大人真是有钱。
走到房氏的院子前,门外守着的下人,原本是不让桑云进的,听说是许大人的意思,这才让了条路。
整个李家都挂着白幡与白色灯笼,李家子孙披麻戴孝,一片凄然。然而,房氏院子里却喜气洋洋。
桑云走进去时,刚巧听到大夫在和李抻说话:“令堂去世,令夫人却有了喜,这难道不是令堂不舍得这个家,不舍得你,又回来投胎了吗?”
若非大夫的行装,一看便知其身份,桑云以为这是哪里跑来的神棍,在这里胡言乱语。
但李抻分明被他这番话安慰到,有些将信将疑,绕过屏风,对着躺在床榻上的房氏,态度温情了几分。
“你既有喜,便好好歇着,想吃什么,尽管叫人去做。”
屋子中的下人,都是房氏的人,各个面露喜色。尤其那日扇婢女巴掌的婆子,对李抻说道:“大娘子这把年纪又有了孩子,真是上天垂怜呐。保不齐真是老太太又回来了呢。”
床上躺着的房氏看上去很虚弱,桑云离得远,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知她听到「老太太」三个字时,裸露在外的手臂,颤了一颤。
而屋子中的其他人,面色就精彩多了。
秋氏的不屑是写在脸上的,自打和房氏彻底撕破脸,她已经懒得再装娴静。而李氏似笑非笑,眼神沉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第36章 心魔
桑云没有多留,她放下钱袋子,向李抻和房氏表达了许遵的心意后,悄然离开。
李家门外,许遵与钟大坐在马车上等她。
桑云上车,将自己刚刚所见一一说来。二人听到桑云转述大夫的话后,对视一眼。
许遵向钟大使了个眼色,钟大了然,立刻下车。
马车内只剩下许遵和桑云,两人面面相觑,四周的温度莫名其妙升高。许遵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向一边,桑云也掀开车帘,假意好奇看看钟大哥去做什么了。
不一会儿,钟大将那大夫押上马车。
大夫起初满脸不服,许遵将大理寺的腰牌递到他眼前时,他一下子没声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老太太转世投胎到房氏肚子里的说法,是谁让你说的?你最好掂量好了再回答。”许遵冷声道。
大夫面色为难,似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才开口回道:“是,是李夫人身边的婆子让我这么说的,为此,还给了我三十贯钱。她说她家姑娘不受宠,在宅子里活得不容易。以前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再也没怀上,主君对她很冷淡。”
为了证实自己所说非虚,大夫把三十贯钱掏了出来。
许遵相信这个大夫没说谎,警告了他一番不要乱说话,便放他归去了。
回到大理寺,许遵第一时间将从老太太屋里带回来的不明粉末,交由黄明子检验。
黄明子仅仅是闻了闻,立刻辨识出,“这是来源于党项的迷药,其成分是高原上才有的一种稀有花草,能使人产生迷幻。”
许遵略思索后又追问道:“那为何这种迷药对有的人有效,有的人却无效呢?”
“大多数人心中都藏纳污垢,迷药生效后,他们会看到自己最不想看不到的东西,从而惊惧、悲伤。但这迷药,对心思纯净的人不生效。”黄明子解释道。
许遵了然,他想到桑云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又想起自己的往事。那么一件细微末节的事,成了多年梦魇,他不想承认,却无可避免。仅仅只被往事困扰片刻,许遵很快联想到——老夫人能被迷障吓死,说明老夫人的心魔也很重。可是老夫人不是一生信佛么?这样一个良善之人,她的心魔会是什么?
偌大的李家大宅,最了解老太太的。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也不是日日晨昏定省的儿媳,而是贴身伺候多年的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