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吴姑娘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补道:“因着大闹教坊的事儿,刘大人后来被人弹劾,现在守城门去了。”
丢了官职,又被心上人背叛,这足以构成杀人动机了。
可是,娇奴已经嫁人了。一个深宅内院的妇人,如何能消失那么多天,然后又以那么骇人的面目出现在李家呢?根本解释不通。
不过,这个证据足够重要。
“你的字是谁教的?写得不错。”吴姑娘歪过头来,看着桑云的记录,有些好奇,接着道:“好人家的姑娘为何会做这个?很辛苦的呀。”
桑云张口,想说什么,对上吴姑娘半是打量,半是同情的目光,却什么都没有说。
出了门,桑云匆匆拜别陆大人,跟着阿岳离开教坊。
一路上,阿岳时不时夸许大人慧眼如炬,或是桑云厉害云云。
桑云虽一贯自信,但也被夸得心虚起来,“这些东西,不是问一问就能得到证据了吗?”
“那也看人。”阿岳驾着马车,回头和倚在门边的桑云闲谈,“正经的大理寺衙差去问话,大家要么抵触,要么害怕,还真不一定能问出你这效果。”
“是吗?”桑云将信将疑。
“必然啊。所以,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桑姑娘你年轻漂亮又能干,跟着咱许大人干两年,说不定他能给你指一门好亲事呢。咱们大理寺光棍多着呢。”阿岳突然话头一转。
哈?
让许遵给自己指婚事儿?桑云还真没想过。她其实更想自己主动去盘算未来,遇到喜欢的人就去争取。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靠自己,努努力,汴京这样繁华的地界儿也不是容不下自己。
回了大理寺,桑云遇上许遵,刚要禀些什么,却听他道:“去李家,路上再说。”
桑云心中「咯噔」一下,问了声:“又有谁死了吗?”
秋姨娘怯懦,李姨娘玲珑,李抻痴情,桑云与他们匆匆打过照面,并不想见到前两日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变成噩耗中的主角。就算是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房氏,桑云也希望她好好活着。
“不是,秋姨娘说要告发房氏杀人。”许遵说道。
“杀谁?”桑云觉得不可思议。
秋氏那样怯懦的人,居然要告发主母杀人?若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会如此?
桑云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出口的。
钟大在一旁插嘴道:“桑姑娘,又叫你猜对了。秋氏膝下唯一一女,在房氏院里长大。房氏以这个庶女的命来要挟秋氏,最近,房氏打算把这个刚及笈的小姑娘送给高太后的叔父做妾。高太后的叔父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秋氏舍不得,跪求到房氏门前,反被打。秋氏也是豁出去了,这才派人来大理寺告发主母的。”
李老板的爱妾和亲娘还真是她杀的?这个女人是疯了吗?不过...房氏要卖女求荣,李抻也不管的吗?
正如此想着,桑云就听许遵冷冷开口,满是不屑,“一个大男人,跟闺中女儿家一样,整日儿女情长。若不是他大哥撑着,真不知他这种人,如何将生意做起来的。”
桑云有些不服,因着李抻的痴情,纵然他做错许多事,她总是对他多宽容些,故而开口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许大人,有一日等你遇到心爱的女子,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
这话说完,她突然想起他克妻的名声,赶紧闭了嘴,却听到许遵紧接着的一句:“我可不是他,真是没出息。”
第32章 恶毒
桑云跟随着「有出息」的许大人,一路往李家去。
马车行驶过热闹的街道,桑云掀开车帘,乍一下被阳光刺了眼。她抬手遮住光,看到茶楼酒肆与来往的贩夫走卒,和阳光普洒的楼阁飞檐,莫名心情也明亮不少。
“钟大哥,你媳妇儿不是喜欢我做的吃食么?等咱们这个案子结束了,我去你家做。”桑云主动道。
钟大一愣,看了正闭目养神的许遵一眼,想了想,转而笑道:“成,到时候我来接你。”
许遵突然睁开眼,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一个女人,跟男人住一起,待在一起,现在还主动往男人家里跑。你还有没有一丁点礼义廉耻之心?”
这话微微有些重了,不过桑云倒没生气,还义正辞约道:“张兄与我共患难,我有地方住,自然也要顾着他,这是义。我连日来,与大理寺衙差共同办案,不辞辛劳,是遵了许大人你的旨意,因着您对我搭救的缘分,也是义。钟大哥待我好,我为他的家人做些吃食,是应该的,这是礼。何况,这也是许大人您当初要我来汴京的原因。我觉得我很有礼义廉耻之心啊,反而是许大人您前言不搭后语了。”
许遵对上她一双算盘珠子似的杏眼,居然无话可说。
钟大则忍不住笑出声,但许遵冷冷扫过来一眼后,立刻噤若寒蝉。
到了李家,气氛一如既往沉闷。
秋姨娘已不见先前的瑟缩,像个疯子似癫狂。她一见桑云,就扑过来,不断说着:“大娘子,她是个恶魔,是她害死所有人的,是她!”
桑云被她攥住肩膀,晃得头发散乱,“你冷静,冷静……如果想要救你女儿的话,就冷静!”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终于叫秋姨娘停下。
她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身上有种抛开一切枷锁的无畏,“她叫我去给老太太送香。我进门时,看到老太太闭着眼,盘坐在那儿,以为入了定,没敢打搅,只是替老太太换了香。后来老太太就出事了。我觉得一定是大娘子记恨老太太,杀了婆母,还要嫁祸与我!”
“这事儿你先前为何不说?”桑云问。
秋姨娘苦笑地摇摇头,放在桌子上的手一直在颤抖,“还不是因为兰儿,那是我的命根子,她还要夺去。我若是不帮着她遮掩,她会如何对待我的孩子?”
“你帮她遮掩了,她也还是没能好好对你的孩子。”桑云也是不住摇头。
被人捏了把柄,被迫去做一些事儿,有一就有二。可是捏住对方把柄之人,并不会感恩,就此收手。被捏住把柄之人,也永远落于下风。
果不其然,秋姨娘继续道:“这些年,她丧尽天良的事儿干尽,每每都推到我头上。主君以为这些都是我做的,这才彻底厌弃了我的,只是好歹我给李家留了血脉,容我在这院子里了却残生而已。”
“她记恨老太太,是因老太太偏疼妾室的缘故吗?”桑云想起许遵的话,他说过,李抻的母亲自己也是妾室出身,靠着肚子争气,又擅经营,才有了这样的晚福,于是问道。
谁知,秋姨娘却将头摇得更凶,“那是她自己这么看,她出身好,看不上妾,对咱们非打即骂,对老太太也不尊重得很。其实老太太很喜欢她,不过时间久了,总不至于叫老太太热脸贴冷屁股。主君的几个妾都和老太太相处得不错。所以就造成了老太太偏疼妾室的假象。”
“大娘子性格太强势了,主君一开始也是和她相敬如宾的,渐渐的,就不爱往她屋里去了,她似乎也不爱搭理主君。但主君宠幸了谁,她还是要过问一番。先前有丫头被主君宠幸了,有了身孕,她叫我去送堕胎药,一尸两命,然后将事儿赖给我。我心里过意不去,这才跟了老太太念佛诵经,希望减轻些罪过。”
这个房氏还真是丧尽天良呐。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样的主母手底下讨生活,还能过得风生水起的,怕是只有李氏一个。
秋姨娘像是看穿桑云心中所想,又开口道:“李姨娘是有手段,但归根结底,是她与主君乃一族同姓的缘故,哪怕早就出了五服之外了。”
“原来如此。”桑云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兰儿呢?此刻如何了?”
“我不管不顾将事儿捅破天了,大理寺的人、主君都知道了。我知道我没什么好下场,但至少主君重视起这件事,暂且将兰儿保了下来。”秋姨娘说这句话时,双目中多了坚韧和一股狠意。
这样的秋姨娘叫桑云感觉陌生,毕竟和第一印象中的她相差太大,但桑云是能理解她的转变的。
“为母则刚。”桑云起身,“你的兰儿她,一定会没事的。”
秋姨娘灰暗的眸子里,露出对桑云的一分善意。
尽管再不喜房氏,桑云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到她院子问话。
这一次,房氏倒没再摆架子,直接让她进了门,态度却仍旧傲慢。
只见房氏歪在榻上,一个婢子喂她吃葡萄,一个婢子蹲在地上为她跷腿。可能是跷腿的婢子见桑云进来,发了会儿呆,惹得她不满,房氏一脚踹向其心窝,这还不够——立于房氏身边的婆子又两巴掌扇在婢子脸上,这么一个「左右开弓」,婢子脸上立马肿得老高,唇角渗血,却瑟缩在一边,不断磕头,向房氏认错。
桑云有些看不下去,忙要阻止,却被婆子拦住,并拖开。
“姑娘,你问话就问话,怎么还管起我们姑娘的房中事了?”
桑云看了她一眼,这婆子虽客气地称呼自己一句「姑娘」,但语气里满是看不上。她称呼房氏也是「姑娘」,看来是房氏的陪嫁,也是房氏的心腹。只是这婆子手劲儿这么大,手比自己常年浣衣的手要粗糙得多,真不知从前是做什么的。不过,不管是做什么的,这份恶毒,可是和她的主子一脉相传。
第33章 葱花
桑云尽量克制着心头的怒火,向房氏问话。一来一往间,她却渐渐失控,以至于许遵和钟大看到她时,她整张脸黑得仿佛乌云密布的天气。
“房氏给你气受了?”钟大关切道。
“太嚣张了,真的太嚣张了。”桑云给自己扇风,想要降降火气,对上许遵一副在等她回话的眼神后,停下动作,说道:“秋氏说,是房氏让她去给老夫人送香的。她去时,老夫人看上去无异常,像是入定般。房氏承认这一点,但否认指使人杀害老夫人。房氏为人跋扈毒辣,且强势又善妒,不把下人的命当命,秋氏替她背锅数次,只因这次房氏触及她逆鳞,她才豁出去也要将房氏拉下水。”
“房氏拿捏秋氏这么些年,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捅秋氏心窝子了?她是太自信了,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这个道理,她总该懂。”许遵满眼深思。
“或许,房氏知道事情早晚败露,急于给自己找靠山?”桑云大胆猜测道。
许遵瞅了她一眼,不置可否道:“有一定道理,但她这么做,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桑云嘀咕了一句:“或许,她就是蠢呢。”
历来厉害的女人,总是看着柔柔弱弱,实则心黑心狠,却没见过房氏这种色厉,张狂在明面上的,这不是蠢,又是什么呢?
许遵又瞅了她一眼,唇角一弯,似是觉得她骂人的样子可爱,却又很快恢复原状。
“大人,李老板同意重新验尸了。”阿忠急急跑来,禀了这件事。
许遵有些意外,这个年代,孝道大于天。普通人尚不能接受自家女眷遗体被赡瞩。何况李抻这样比较有脸面的人家,死者还是他的母亲。李抻的最终决定,令许遵生出些许敬意。
“让黄明子准备着,坊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个案子需快。”许遵道。
“是。”阿忠领命而去。
“咕……”桑云的肚子发出声音,站在她身边的许遵听得分明。
“你没吃饭?”他略蹙眉道。
“早上走得急,没赶得上。”桑云看了看日头,想起自己竟一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主动向许遵说道:“我也是为了公务如此,许大人请我吃饭吧。”
说实话,许遵是有这样的想法的。但这话从桑云口中主动说出,许遵就不大乐意了。
“我想吃芙蓉饼,还想吃酱牛肉,还想……”
“李家附近有一家汤饼店,快些吃,吃完了还要干活儿。”许遵冷不丁地打断她对美食的畅想。
桑云撇了撇嘴,跟在许遵身后,暗道,怪不得别人说,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呢。
汤饼店不大,只有一对看上去和善的老夫妻在收拾,没其他客人。日落时分,本打算闭店,眼见来了许遵这么一个衣着光鲜的贵公子,还带了个小丫头,忙又将炉子烧起来。
“两碗羊肉汤饼。”许遵坐下,向老板说道。
“好好,您稍等。”老板点头,转身去忙活。
桑云坐在许遵对面,托腮道:“原来许大人肚子也饿了。”
许遵没理她,转而问起她上午在教坊的发现。桑云也完完全全将自己查探到的事儿禀了一遍。
说到前马军都指挥使刘大人,许遵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道:“是他啊。”
“大人也觉得他可疑吗?我听吴姑娘说,刘大人虽然年纪大,但很喜欢娇奴,被人捷足先登,一定很恼怒。但他怎么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李家把人带走,或者骗走的呢?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在李家的菜园子里?”桑云奇道。
许遵看向她,低声否认道:“不会是他。”
“为什么?”桑云问道。
“或许,因为他蠢呢。”许遵突然学起桑云的腔调,回了一句,见她疑惑,他接着道:“刘统好色,先前抬了自己庶子的媳妇儿做妾,被人参了,于是落了官,去守城门了。他如果聪明,这事儿就不会被人轻易察觉。既然不聪明,就做不到你说的神不知鬼不觉。”
“原来如此。”桑云一副了然的神情。
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被端上桌,桑云先喝了一大口汤,再夹了一筷子面,送入口中,感觉浑身暖意融融,一抬头,许遵却未动。
“许大人,你怎么不动筷子?”桑云问道。
她看到许遵一直盯着面前碗里的葱花,大概猜到了,这位矜贵的许大人不吃葱。
“我来解救您吧。”桑云说着,将许遵碗里的葱花一个一个地挑到自己碗中。
许遵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动作,心中莫名一动。
“呐,快吃吧,都快冷了。”桑云将碗递给他面前,笑靥如花。
“嗯。”许遵难得「乖巧」地应了一声,低头沉默地吃起面来。
另一边。
黄明子将姜片含入口中,对着验尸床上的李老夫人鞠了一躬,随即解开衣裳的盘扣——
李抻站在验尸房门前,一动不动,等了两柱香的时间,才看到黄明子从房内而出。
“尸体验完了,已经缝制回原状,李老板放心,老夫人是全须全尾的。”黄明子轻声说道。
很多人的亲人死于非命,却拒绝大理寺仵作剖尸检验,很多时候,也不光是出于性别的限制,而是大家都坚信。若是尸体不完整了,下辈子再投胎为人时,也定会有所残缺。
“娘,儿子对不住你了。”只见李抻对着验尸房正门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他的孝与悲切,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哪怕是黄明子这样情感冷淡的人,也不免有些动容。
“黄仵作,我娘的死因……到底是什么?”李抻起身,问黄明子道。
黄明子直视着他,看他的样子,像是准备好了,开口回道:“心疾突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