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亲伯笑了笑,起身欲告辞,只走几步,又回头道:“宫中大娘娘寿辰,不宜见血腥,怕是要大赦。这李氏也不过一个妾,我想,她犯了这么大的罪,自绝于牢狱,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话,暗示意味浓厚。许遵捧着茶碗的手一顿,却未搭话。
待肃亲伯离开大理寺后,许遵去了牢狱,见李氏。
李氏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中,虽是不曾短了她吃喝,但到底美人需见光,只关了两日,她整个人看上去已没什么精气神了。
“许大人,你还要关我到几时?”李氏看到许遵,从地上爬起来。
许遵不说话,只一撩袍,席地而坐。
“许大人,你叫人带我下去歇歇,我真以为是歇歇,结果却是将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就算有罪,也该走了流程再办,这样算什么!”连着两日的关押,已叫李氏失了气定神闲的风范。但她对上许遵锥子似锐刺刺的眼神时,莫名失了声,再也说不出质问的话。
等到她完全老实时,许遵才开口,只一句:“肃亲伯想要了结你,你若想活命,只能说实话。”
听到「肃亲伯」的名号,李氏身子一僵。
“我再问你一遍,你的人去黑市买迷药,原本是想要做什么?”许遵盯着她道。
李氏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
许遵原本就对这种娇柔做作的女人没有好感,现在看到她惶惶的模样,心中鄙夷:再指挥若定的女人,在死亡面前,也丑态百出。可恶的是,这种女人,把对生命的敬畏,只用在自己身上。
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李氏突然爬到许遵跟前,与他对视,“许大人,如果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你能保我一条命吗?”
“你的命,应当由律法来判决。我可以保证的是,在大理寺,没有人能私下处决你的命。”许遵回道。
李氏坐下来,眼神游移,眉头微皱,犹豫了很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我们大娘子,和她的大伯哥,也就是肃亲伯有染。”
饶是淡定如许遵,此刻也是惊得五雷轰顶。可是他很快联想到一副画面——李老夫人的灵堂上,房氏昏倒,肃亲伯的反应比房氏的婢女都快。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件事?”许遵问道,他好奇的点在于,她知道这么大的秘密,竟没有被灭口,还在李家活得风生水起?
李氏终于吐出这个秘密,神情轻松了些。
“一年前。”李氏努力开始回忆,“我其实,也是无意间发现的。我撞破这件事时,特别害怕,和我一起撞破奸情的,还有当时李家的一个教书先生,很年轻,是来汴京赶考的举子。我当时就想到,按照大娘子的脾性,她一定会了结我。与她一处的男人是肃亲伯,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一定不会叫我活着。可是我想活,我急中生智,当着伯爷和大娘子的面,我拿砖头砸向教书先生的后脑。”
“当时来了个人,我们将教书先生拖到假山后面。事后,我告诉大娘子他们,这个教书先生我来处理。现在我手上沾人命了,我们是平等的了,求他们饶我一命。他们当时同意了。”
想要令对方信任你的唯一办法,就是将自己的把柄递到对方手里去。李氏确实是个反应很快的人。但是——许遵更关心那个教书先生。
“你后来把那个教书先生杀了?”许遵眼眸眯了起来。
“没有,没有。”李氏摇头,“我想杀,但是我的心腹心慈,没杀他,而是将他送出城了。我冷静下来后,觉得教书先生没死也是好事。万一大娘子他们反悔了,我手里也捏着他们一个把柄。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
“那教书先生往哪里逃的?姓什么叫什么?”许遵又问。
“想活命,自然是往北逃,人烟稀少,他才能活。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张敦礼?”李氏想了想,肯定道:“我在希儿的课本上见过这先生的名字。”
又是一阵五雷轰顶。
第42章 你把张兄怎么了
“你再细细想想,确定没有记错?是登州人氏张敦礼?”许遵反复向李氏确认道。
“是。”李氏又想了想,肯定地点头。
许遵回忆起林知州的来信,他对张家灭门一案重新展开调查,发现张夫子的胞弟张宪之很可疑。原本家境贫寒的张宪之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却说不清财产的来龙去脉,且林知州在调查中发现,张宪之和张夫子关系冷淡。故而因某种原因杀人夺财也未可知。再调查,林知州又发现张宪之所发横财远大于张家损失的财物,且张宪之本人近日到过汴京。
难道,张家的血案与肃亲伯有关?是肃亲伯指使张宪之谋害兄长?
张敦礼是张夫子的儿子,他先前在李家教过书,后来又因冤被遣回原籍关押,现下又到汴京,还参加了科举。如此明目张胆的,不怕再被灭口吗?
如此,桑云这傻丫头整日与他待在一处,岂非很危险?
许遵起身,快步向牢狱外走去。
大街上,新科状元披红挂彩,跨马游街,身后跟着探花和榜眼。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挤在道路两旁,争相目睹新科进士前三甲的风采,掷以花果。
张敦礼被点为探花郎,虽是第三名,但因相貌英俊,怀中被娘子们投掷的花果最多。他面色疲惫地向大家不断道谢。
“看呐,今年的探花郎被选中当卫国长公主的驸马啦。真的长得好俊啊!一表人才又有才华,和公主好般配!”
人群中传出诸如此类的议论。
状元郎的风头一下子被张敦礼抢去一大半,自然面色不佳,张敦礼与状元郎目光相接之时,只能投以抱歉的眼神。
那一日,官家将他留了下来,说卫国长公主瞧上了他,要招他为驸马。
张敦礼楞在原地,惊得不知所措。
一旁的内侍提醒他快谢恩,他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噗通」一声跪下,「谢」字刚说出口,他就犹豫了。
“臣...臣才疏学浅,实在无法匹配公主,会辱没公主的。”张敦礼鼓起勇气说道。
“张卿何必妄自菲薄,张卿才华横溢,看待世事通透,又极为正直。公主与朕,都很喜欢你。虽说尚了公主,会限制你在朝堂的作为,但你仍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发表你想说的话。”官家说道。
“可是臣,臣...”张敦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难道张卿在家乡已有妻室?”官家声音一沉。
“不,不,臣尚未婚配。”张敦礼否认道。
“既如此,你百般不情愿,可是瞧不上朕的亲妹妹?”官家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臣不敢。”张敦礼忙磕头,他冷汗淋漓,最后咬着牙俯身,“臣谢过陛下,定会好好善待公主。”
“很好。”官家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
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汴京。桑云这处,和许遵那儿,也都有所耳闻。桑云自然是为张敦礼感到高兴和自豪,而许遵先是吃惊,随即心下有些轻松。他要尚主了,以后就不会再和桑云待在一处了。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许遵又嗤之以鼻。
他跟桑云待不待在一起,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因为他的存在,给一个无辜的人带来潜在的危险,自己就要管。
许遵亲自上门去,敲了两下门,正是张敦礼开的门。
“许大人。”张敦礼作揖。
许遵还以礼节,自己再看这家伙不顺眼,他也是日后的驸马都尉。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许大人亲自来寻桑姑娘?她不在家,去买东西了。”张敦礼有些诧异道。
许遵才不肯承认自己是担忧她的安慰,想要亲自来看看。他面色一黑,看了眼张敦礼道:“我是来寻你,关于你家的案子。”
张敦礼听了这话,忙让出一条道,将他好好请到家中坐下。
许遵坐下后,环顾四周,发现这地方虽小,却被收拾得整洁干净。屋子的角落里有一块不知从哪儿搬来的木桩,上头摆着一只旧瓷瓶儿,瓷瓶里插着两根枯枝,枯枝上嵌着红纸剪出的梅花。
如此别出心裁。她的手,原来不只会扇人巴掌。
“许大人,家里没什么好茶,您暂且喝着。我想知道,我家的案子,有消息了么?”张敦礼为许遵沏茶,急切地问道。
许遵看着茶碗里漂浮的劣质碎茶末,嫌弃地撇过眼,望向他,问了一个问题:“你在李家教过书,这种事,为什么要隐瞒?”
张敦礼一愣,仿佛被钉在那里,就好像动一下,脚下的土地就要裂开似的。
“你看到的东西,为何不如实交代?你将自己置于险地便也罢了,为何还要拖别人下水?”许遵想到这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看到的东西?”张敦礼一脸迷茫,“看到了...什么?”
他这一问,倒把许遵问住了。
“你失忆了不成?你在李家教书,撞破房氏与肃亲伯的不伦之情,这才要被人灭口。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你都已经离开汴京了,为何还要回来?他们不放过你的家人,是不是你的家人也知道些什么?”许遵一连串的问题,如射出的万剑,齐齐刺入张敦礼的心上。
张敦礼面色苍白,他颤抖着嘴唇问:“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所以才被灭口的吗?我的,我的家人,也是被他们杀的吗?”
许遵很是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自己被灭口的原因?你真的被李氏的那一砖头砸傻了吗?”
张敦礼仿佛没听见许遵的话,只是重复地问:“是真的,被他们杀了吗?”
许遵皱眉道:“可能是借刀杀人,你的叔叔和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矛盾?可能,可能是有吧。”张敦礼仿佛被人抽走魂魄,眼神游离,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许遵的面色极其难看,他刚要开口,张敦礼整个人却直挺挺地昏倒在地。
就在此时,大门被打开。
刚买完菜回来的桑云,刚巧看到张敦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而许遵坐在一边的画面。
“许大人!你把张兄怎么了!”桑云将菜篮子丢下,径直飞奔了过来。
第43章 欺君之罪
许遵内心窝火,自己担忧其安全,大老远跑来,她不关心,居然还质问自己将她的张兄怎么了!
“旁人与虎谋皮,你也不怕被牵扯进去,倒是心大。”许遵冷冷地说道。
“什么谋皮?许大人,可以先帮帮忙不?地上凉,我们将张兄抬到里屋榻上去。”桑云说着,先抬起张敦礼的一只胳膊。
许遵眼睁睁看着,只能走过去,极不情愿地帮这个忙。
“你一个小娘子,能搬得动男人吗?还是让开些吧。”他把张敦礼的胳膊绕挂到自己脖子上,将人直接抱起,往里屋走去。
这个张敦礼跟营养不良似的,看着瘦弱,抱起来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里屋暗,许遵没看清脚下的路,将人放到榻上时,被什么绊到,一个踉跄,差些整个摔到张敦礼身上去。
混乱之中,他无意中触碰到一处柔软,整个人一愣——
桑云走进来,将窗户打开透气。
光落进来的一刻,桑云看到许遵伫立于原地,想什么想到出神。
“许大人?许大人?”桑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许遵回过神来,指着昏迷不醒的张敦礼,厉声问道:“这是个疯子,你就这么陪他疯?”
桑云讷讷地看向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印象中,许大人或许古怪,或许傲慢,看不上的人事有许多,但像现在这般凶,却是头一次。
桑云的第一反应是懵,第二反应是委屈。
许遵见她眼角下撇,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恶劣了。
他深吸一口气,恢复往日冷清的样子,低声道:“他是个女人,你和他住了这么久,竟没有察觉吗?”
桑云瞪大眼睛,看看张敦礼,再看看许遵。
许遵露出失望的神情,“原以为你胆大心细,却不料对身边人疏忽至此。还是因为,你心中将他当至交好友,早已先入为主地接纳他的一切?就算有什么觉得奇怪的地方,也从不怀疑?”
许大人说得对,桑云早知张敦礼有秘密,但她选择尊重。出于男女大防,她也从不进他房间,更不会翻动他的私人物品。所以,纵然他身形瘦弱,纵然他声音偏柔,她也从未往别处想去。
“不过...许大人,你是如何知晓的?”桑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许遵如鲠在喉,脸上显出奇异的酡红。
桑云又看看张敦礼,再看看许遵,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后退一步,捂住胸口,“许大人,你,你...”
许遵轻咳一声,缓解了这一阵尴尬后,又开口问桑云:“他家中几口人,你可知道?”
桑云点头,巴着指头道:“除了他爹娘外,共有兄妹三人,一位妹妹远嫁密州,一位死于灭门案中。”
“远嫁密州?”许遵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榻上,张敦礼缓缓苏醒过来。
他睁眼的一瞬,看到许遵和桑云坐在床头,愣了半晌,似乎在回忆自己昏迷前的情景。
“张娘子。”许遵声音平淡,却眸光锐利。
张敦礼被他这声称呼惊着,目光在空中寻求着什么,恐怖地回避他的眼睛。
“现在才害怕,是不是已经晚了?”许遵语气凉凉。
“张兄你...到底是谁?”桑云的声音发颤。
许遵站起身,俯视着张敦礼道:“哥哥在汴京离奇消失,孤女为寻找真相,冒充举子身份,不光试图寻机会找真相,还参加了科举,中了榜,又博得公主青眼,成为当朝驸马。你不光是个才女,还是个胆大包天的奇女子!”
张敦礼从榻上滚下来,狼狈地坐在地上。
“你瞒得了一时,如何瞒得了一世?你与公主洞房时,该如何面对?你可曾想过,欺君之罪是什么后果吗?”许遵语气仍旧严厉。
“我如何预知我能中探花?又如何预知公主能瞧上我?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已是无路可退了。可是,可是最初,我就只是想完成哥哥的愿望,找寻哥哥的下落而已啊。当我得知,哥哥的失踪可能和李家有关时,我就想着,我博一个功名。不但能保全自身,还能查得真相,我...”张敦礼抱头,混乱不已。
当桑云得知真相时,有惊诧,惊诧于「张兄」背负的秘密如此沉重。有恼怒,恼怒于她对自己的不信任。更多的却是桑云心疼她,张家的血案历历在目,生而为人。若不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雪恨,还算是人吗?
桑云也坐下来,揽住张敦礼,想要给她一些慰藉。
“许大人,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桑云抬头问。
许遵看着这两个被命运击中的弱女子抱在一处,互相取暖,别过脸去,不想再责怪什么。
“走一步看一步吧。”许遵头一次露出无奈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