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评价着肃亲伯和李家的事儿,脸上满是惬意轻松的笑容,却在见到许遵的一刻,话音与笑容都戛然而止了。
许遵在阿岳让出的竹椅上坐下,瞥了眼桑云,幽幽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肃亲伯自幼关爱他,李抻性格软弱,想必内心十分煎熬。”
“李老板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桑云发自真心感慨。
许遵面色一黑,讥讽道:“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你若真的心仪于他,我帮你去说这个媒,也未尝不可。”
桑云还未说话,阿岳倒先急了。
“那李老板虽说有钱,可年纪那样大,家中妻妾成云,再加上他们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风水想必是极差的。桑姑娘风华正茂,应当匹配一个英勇的,眼中只有她的男人。”
“就是啊,咱们大理寺这么多光棍呢,各个都比李老板适合呢。”阿忠平时话少,但此刻却多了这句嘴。
平日里,桑云跟着大理寺的兄弟们跑前跑后,大家住得又近,可谓朝夕相处。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桑云又如此貌美活泼,心善还能干,早就笼络住了一众兄弟们的心。阿忠知道,大理寺上上下下对桑云有意思的,不下于四五个。自己虽沉默寡言,但在争媳妇儿这件事上,可不能让步。
钟大不自觉一跺脚,暗道,这帮混小子都是瞎子么?
他悄悄望过去,果然,许遵的面色更黑了。
“你的人缘儿倒不错。”许遵嗤道。
桑云将揉开的面团撕成一块块,抬头看了眼许遵,觉得他真是一只奇怪的黑脸怪。
“我在家乡时也是这般的。我认为,真心待人。别人也会真心待我。大人不希望我与大家相处融洽么?”桑云奇道。
在许遵的面色没有黑成墨块之前,钟大忙站出来打圆场:“这是自然了。公子第一次来我家,听说你要做绿茶饼,特意带了上好的露芽来,可不是让咱们兄弟几个饱餐一顿嘛,为的就是叫咱们融洽、和睦,对,和睦哈哈。”
钟大媳妇儿夫唱妇随,将切得极细的露芽捧来,笑着道:“大家都喜欢桑姑娘,是好事儿。今日的绿茶饼,可是由许大人带来的上好茶叶,再加上桑姑娘的手艺制成的,大家可要多吃哦。”
“必须的,为了尝桑姑娘的手艺,咱们兄弟几个都饿一晚上了。”
“就是,只怕嫂子嫌我们吃得多。”
一院子的大老爷们儿,倒是没那么多心眼儿,钟大和他媳妇儿打个岔,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而且,大家也都渐渐松乏下来,不再因许遵的存在而感到不自在。偏偏某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在大家伙儿其乐融融说笑、吃饭时,一直默默地观察阿岳、阿忠这些人和桑云之间的互动,结果越看越不舒服,越看脸越黑。
酒足饭饱,大家在对桑云手艺的不绝夸赞中,纷纷告辞。
桑云陪钟大媳妇儿留下收拾残羹,钟大则负责护送许遵回府。
马车上,许遵冷不丁地问出一句:“你是否觉得,我对桑云过于宽容了?”
“啊?”钟大一愣,表示不解。
许遵嫌弃地看了眼钟大,轻咳一声道:“当初将她从县衙大牢捞出来,是出于同情。将她安排到汴京,还让她在大理寺任职,也是出于同情。可是现在,她卖弄风情,弄得大家心思都不在干活儿上了。”
钟大一听,忍不住偷笑。
“你笑什么?”许遵冷声问。
钟大为难地搓手,想了一刻才道:“公子,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遵瞥了一眼他,“你觉得不当讲,就别讲了。”
钟大忙点头:“是,是,只不过...”
为了自家公子的幸福着想,钟大还是决定冒着被他责罚的风险,多说了几句:“公子,其实有些时候,我们要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这样才能离幸福更近一些。虽然有时候,幸福的形态看起来有些奇怪。但只要心存期待,未来或许会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也说不定。”
许遵皱眉,仿佛在质问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钟大只能默默哀叹一声,然后闭紧嘴巴。
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这情商着实感人。
第47章 琼林宴
两日之后的琼林宴,于城西皇家花园的琼林苑举行。由仪鸾司负责筹备,官家宴请新及第的进士。除了进士外,还会有一些官员与皇亲国戚陪宴。这些官员与皇亲国戚也乐于参加宴会,其目的大多是挑一挑出色的年轻人,与他们联姻,来稳固自己的利益。女眷们则冠以游园的借口,偷偷打量新及第的进士们。若是有看上的,则会回家请父母做主。当真心疼女儿的人家,或许会为之争上一争。
只是,今年的进士中,最出挑的莫过于「张敦礼」,年轻俊朗,又才华横溢,受官家赏识。不过,他已是板上钉钉的驸马,女眷们只能悄悄看上一眼了。
官家赐完诗书与袍靴后,便借「更衣」之故离开筵席,放任年轻人们自由赏玩园林。
“喂,呆子”一声娇俏声在背后响起。
张七巧转身,看到卫国长公主赵音舜在宫人和嬷嬷的簇拥下,走向自己。
“咳咳,公主,不可对张公子无礼。”嬷嬷板着脸,「教训」公主道。
赵音舜吐了吐舌头,随即向张七巧行礼,张七巧也规规矩矩向她回礼。
“好了,我与张公子有几句话想说,你们退下吧。”赵音舜说道。
几名宫女望向嬷嬷,嬷嬷虽觉得公主过于跳脱,对她放心不下,但对谦谦有礼的张七巧抱有好感,便点头允了这件事。
“公主。”张七巧看着不远处的宫女与嬷嬷,再看到赵音舜眼底的光亮,赶忙低下头去,紧张地伫立着。
“放榜那日,我在城楼上看到你被榜下捉婿。你手足无措的样子特别可爱,再看那些抢你的人家,都好粗鲁哦。所以我当时就想,反正我是要嫁人的,与其等着被爹爹当礼物似的,赐来赐去,不如主动出击,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我想对你说,我对你很有好感,你呢?你觉得我怎么样?”赵音舜挺直腰背,一双渴求的眼睛盯着张七巧。
“臣觉得,觉得公主很好。”张七巧硬着头皮道。
“真的?”赵音舜双目灼灼。
“是,公主身份尊贵,又生得灵动烂漫。哪里有人会不喜欢公主呢?”张七巧半是恭维,半真心道。
其实,张七巧心中七上八下,她从小便不擅长伪装和说谎。但事到如今,除了暂且将这场「女驸马」的戏唱下去,别无他法。
“真的?那你说说,你都喜欢我什么呢?”赵音舜多少有些不依不饶了。
“臣喜欢,喜欢...”张七巧正绞尽脑汁应对公主,突然看到不远处一儒雅的华服中年男子走近。
张七巧的第六感开启预警,她虽然与该男子素未谋面,但大脑深处出现的不适,似乎提醒了他的身份。
“音舜,就这么喜欢你未来的驸马么?片刻功夫都不得闲。”男子道。
“六叔。”赵音舜喊了一声,回头向张七巧介绍道:“这是我六叔,肃亲伯爷。”
“伯爷。”张七巧低头行礼。
她感受到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在打量自己,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这道目光却将自己推进逼仄的阴暗里。
“张公子似乎很拘谨,其实大可不必,咱们赵家人都是极好相处的。就算是有什么误会,也是可以解除的。”肃亲伯似乎话中有话。
赵音舜一定听不明白,还附和了一句:“对呀,六叔人特别好,小时候我犯错,爹爹娘娘都要罚我,就六叔护着我,他脾气可好了。”
张七巧默不作声,她想着,大理寺查案。在没有完全结案之前,所有的案情都不会对外公开。所以这位小公主还不知她这位六叔的庐山真面目。
“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张公子若是得空,可来我府中做客,我对张公子这些年的求学经历也着实好奇。”肃亲伯笑道。
张七巧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应道:“是。”
另一面。
大理寺迎来一位大家都想不到的人——房氏身边的婆子钟妈妈。
一见着许遵,她就跪下,稳稳当当磕了三个响头,开口道:“大人,娇姨娘是我杀的。给老夫人的迷药,也是我加大的剂量。我来认罪了。”
许遵觉得房氏确实不太可能,也没有时间去亲手虐杀娇奴。所以钟妈妈认下这桩案子,倒是不稀奇。稀奇的是,关于她说自己给老夫人加大迷药剂量的事。
许大人眼风一扫,小吏忙去拿了纸笔,打算记录。
“你为何要虐杀娇奴?又是为何要暗害老夫人?细细说来。”许遵扶正官帽后说道。
“娇姨娘分宠也就算了,还妄图染指家产,她不该死吗?”钟妈妈冷笑着望向许遵,“至于老夫人,她说主君挣钱不易,钱财不好随意挥霍,要削减我们的月例和吃穿。不过她自己去寺庙捐香火钱倒是大方,我们这些活人家中有老有小,她却视而不见,不该受惩罚吗?其实我根本没想让她死,是她自己不中用。”
“挖走老夫人的眼珠子,在她脸上刻笑脸,也是你的手笔?”许遵问道。
“人都死了,大娘子泄泄愤,不为过吧?”钟妈妈倒是没有认下这一笔。
许遵冷着脸,吐出四个字:“助纣为虐。”
钟妈妈反驳道:“大人,我们大娘子是脾气不好。但是我一直跟着她,她待我们这些下人极大方。我老娘身子骨不好,常年靠药吊着,大娘子知道后。不但私底下贴补我钱,还将难得的灵芝给了我。没有大娘子,我老娘早没命了。还有我两个弟弟,都是靠着大娘子给的钱,才能娶妻生子。这世上的善恶,该怎么区分呢?为了报答大娘子,我为她做什么都不为过,杀人又怎么了?”
“自从大娘子嫁到李家,一日不如一日开心。那个娇奴来了后,日日霸占主君。有一天,我听到她竟然问主君,若是生下儿子,主君该赏她和她的孩子什么才好。呸!她一个卖弄风骚的妾室,也不想想自己是否配!”钟妈妈说到激动处,开始舞动自己的双手,“昔年戚夫人争宠,被吕后做成人彘,世人都说吕后狠毒。但谁又见到吕后日日独守空闺的落寞了?”
钟妈妈的手上,有着苦难赋予她的风霜印记,这是一双极其粗糙有力的,李氏口中能杀猪,也能杀人的手。
第48章 好吃的烧鸡
许遵于案宗上落下最后一笔,随后盖上官印。
“这案子也算是百般曲折了。”钟大站在一边感慨道。
“人心复杂罢了。”许遵总结道。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靠窗的红木桌子,都被滚上一条洒金的花边。
许遵在暖意融融的光线里,舒服地微微眯起眼,“桑云这两日在做什么?”
钟大回道:“听他们说,她似乎找了一个别的勾当,帮一个商户的老板娘找其丈夫的外室。据说,她通过该商户一个月的收入,推算出其丈夫花在外室身上的费用,从而锁定了汴京城的一些街巷,正挨家挨户打听呢。大家都夸她聪明来着,真是做追踪的一把好手。”
许遵却听得眉头直皱,“她缺钱缺到如此地步了么?”
钟大搓手,也不知作何表情,“可能,可能汴京物价高,桑姑娘一个年轻娘子,胭脂水粉都要钱,自是比其他人花销多些。”
许遵板着脸道:“刚来汴京没几日,别的没学会,倒先学会虚荣。”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急信,递给钟大,“登州来的消息,张家的案子破了,你去拿给桑云,问问她是否要回去一趟。”
钟大接过信件,有些不解:“张家的案子,应当交由张公子。张公子这几日会搬到皇家安排的住处学习礼仪,这信件何不直接...”
钟大内心觉得,该不是张公子都要当驸马了,自家公子还在吃味他和桑姑娘的关系吧。
许遵轻咳一声,低声道:“她不是缺钱么?既是打算背井离乡,那就干脆卖了老家的房子。若有什么阻碍,林知州会替她做主的。”
钟大立刻感动起来,觉得自己磕到了。原来,自家公子为桑姑娘安排得这样周全,自己也是多操心了。
“是,我这就去送信儿。”钟大说着,离开大理寺。
此时此刻,汴京城的大街上,桑云走着走着,突然打了个喷嚏。
这是有人念叨自己了?还是天气真的冷了?想来自己无依无靠的,张七巧最近又忙得焦头烂额,谁会念叨自己?桑云想着想着,抱紧了自己。等办完手上的勾当,拿到剩下的钱,该去买件厚些的棉衣。
“大婶儿,您见过这位娘子么?”桑云拿着一张画像,问河边洗衣服的妇人道。
妇人看了眼画像上歪歪扭扭的女人,摇摇头道:“没见过,不认识。”
“好,谢谢。”桑云点头笑道。
这是今天问的第十三个人了,和昨日一样,大家都说不认识,没有一丝线索可觅。偌大的汴京城,明明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桑云刚欲离开,妇人在身后嘟囔一句:“要找人,也画得好看些嘛,这么丑,谁认识啊。”
丑?桑云将画像展开,仔仔细细端看了好几眼,确实挺丑的。可是吧,自己的画画技术仅限于此了。
沿着河道一直向前,有一座桥,过了桥,就与对岸是不同的风景了。准确来说,这一面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另一面住着的,算是城中新兴的富贵人家。
桑云走到一处二进的院落前,看到大门半敞,里面隐约传来争吵声,伴有女子的哭闹声。
因为好奇,桑云便顿住脚步,谁料,一只热腾腾的什么东西从屋内飞出来,刚巧打在桑云衣裳上。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烧鸡!
烧鸡的色泽金黄,还有一股扑鼻香。桑云刚巧肚子饿了,眼看四下无人,想着将烧鸡捡起来,将脏的那块去除,还是能吃的。但当她刚准备捡时,屋内就跑出来一个小厮,见着桑云,再看到她衣裳上的污渍,忙向她道歉:“对不住,姑娘,我们小娘子嫌这烧鸡不好吃,发了脾气。”
这样好的烧鸡还嫌不好吃?还丢出门外?这家的小娘子不光脾气差,还骄纵得很,糟蹋食物,这可是要遭天谴的呀。
“没关系。”桑云回他道。
“让你去重新买,你在外面干什么!买个东西都不会买,你还能干什么!”一名着妃色衣袄的年轻小娘子跨过门槛,追出来指责小厮。
小厮似乎极怕这位小娘子,忙不迭奔走。
桑云颇为好奇地看向小娘子,只见她生得剔透白亮,以珍珠为面靥,更衬得她灵气十足。小娘子也看向她,眼中露出「美人惜美人」的赞赏,再一看她满身的旧衣旧鞋,又嫌弃得很,甩了下衣袖,就转身进屋了。
大门「哐当」一声关上,桑云看向地上的烧鸡,明明很美味,此刻却灰头土脸的,被有钱人嫌弃。
桑云奔走一天,却毫无线索,最后只能饿着肚子回家。
一进入永安巷,立刻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突然间勾动食欲。桑云循着香味一眼看到钟大站在门前,手里正提着令她魂牵梦绕的烧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