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说完这些,手臂垂落,登时没了气。
官家微微叹了口气,又回到龙椅上。
“他打小就跟着朕,一直对朕忠心耿耿。他身世可怜,父母都是在边境做生意的小商贩,死在西夏人手里。那年,他在外,见到一个西夏商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他竟直接把人杀了。他接受完审判,问过朕一句话,为何那些西夏人在边境杀害老百姓,无人追责。咱们杀他们一个人,就非得判刑,这不是自己人为难自己人么?朕当时和他说,因为他们是蛮人,而咱们大宋是礼仪之邦,他甚是不服。”
“时过境迁,他没有开化一些,反而更钻牛角尖。”
“复仇,要通过正当手段去做。既不想打仗,又要杀人,还要通过什么祭祀的手段去颠覆他国国运,简直荒谬!”
“官家。”许遵开口,“小武虽身手不凡,但他绝对没有心力去策划这些,是受人指使。”
官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看了他一眼道:“许卿怀疑谁?”
许遵定了定神,觉得是时候吐露实言了,“王诜。”
“王诜?”官家先是一愣,随后摆手,“不可能。朕了解他,他虽不是个好丈夫,但还算是个好臣子,绝对不会动这些歪心思。许卿,你一定是误会他了。”
许遵再一拱手,强调道:“官家,此前,薛夫人曾见过薛大人与一名道长过从甚密。想来,薛夫人此前从未见过驸马爷,也没有理由陷害驸马爷,所以说的一定是真的。”
“还有,官家曾将《十指钟馗图》赐予驸马爷。但驸马爷却说自己将此画转赠给李大人了。不过我从未听李大人提起过此事,在家也从未见过这幅画。此画是官家所赠,画的还是道家的神仙,驸马爷如此避讳,难道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许卿,你这样说,也未免过于牵强,或许...”官家怎么都不肯信,却似乎也没了底气。
“子时,延庆观?”张七巧突然开口。
“张卿,你说什么?”官家问她。
“小武刚死前说,子时一刻是良时,我就一直在想,他这么着急同意我的做法,也不回去禀报,估摸着是时间来不及,还真就被我赌对了。他们祭祀的时间应该是今夜,至于地点...可能是延庆观。”张七巧解释道。
“延庆观?”官家有些不信。
延庆观已经整治过一番,官家不信短时间内,还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腾出什么花样。
许遵想起先前桑云说起,尚夫人去延庆观烧香一事,肯定了张七巧的猜想,“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何况,见不得光的宵小之辈,向来喜欢借着大寺名观的名头,好往自己脸上贴金,用以哄骗世人。”
“许卿。”官家面色威严,“朕命你今夜抓捕嫌疑人归案,若是你抓捕不了,或是三日内破不了案,朕说过,朕一定会罚你。”
“是。”许卿郑重应下。
出了紫宸殿,张七巧问许遵:“官家明明不喜欢驸马爷,为何还不肯信他是幕后主谋?”
许遵看了她一眼,“再不喜欢,也是他自个儿选的妹夫。所有证据指向他的妹夫,这不等同于打了官家的脸吗?”
“那刚刚...大人您还如此直言?”张七巧有些不解。
“你是禀明案情,还是和心上人花前月下?说案子,难道还需委婉些吗?证据确凿,官家自然会定凶手的罪。”许遵回完她的话,突然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严苛。毕竟,小武能抓捕得如此顺利,都亏了她,于是,便软了三分语气,“你今天的戏演得很好,反应很快,人也聪明,居然能想到这一招。”
“许大人,我也是没办法,我想活命啊,我还想见到我哥哥呢。”张七巧想起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便脚底生寒。
提到她这个哥哥,许遵脚步一顿,刚刚对她生出的欣赏之意,又缩了回去。
“非常好,我先前对你的判断失误了。我以为你只是懂些旁人不懂的皮毛,喜欢惹祸,还专挑大的惹。现在看来,你既惹得起,应当也有本事自己收拾。我拭目以待啊。”
说完这句,许遵不再理她,拾阶而下。
“大人”一声清脆的喊声响起。
许遵抬头,看到桑云站在阶梯下,不知等了自己多久。
“大人,我刚去造册司,查了公主身边那个嬷嬷的来历,你猜我查到了什么?”桑云目光炯炯。
“那个嬷嬷的儿子在边境做生意,死于西夏人之手,她孤身一人,原先在汴京其他富户家中做事儿,是被宝安公主介绍入宫的,这才能直接被拨到卫国长公主身边服侍。”桑云根本憋不住话,还没等许遵开口呢,就自个儿忍不住说了。
“怎么样?大人?是不是都串起来了?”桑云很是得意,仰着脸,等待许遵的夸奖。
许遵看了眼四周,并无人望向这儿,于是露出两分笑意道:“你做得很好,不过...刚刚在殿上,我已经将王诜的嫌疑告诉官家了。”
“啊?大人你怎么说的?是很突然说的吗?那可是官家的妹夫呀。”桑云有些担心。
“放心吧,官家是明君,真有了证据,不会袒护任何人的。”许遵声音温柔。
二人边走,边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只剩下张七巧一人在身后,怎么也想不通,她寻思着,自己的话,和桑云的话不是一个理儿吗?这许大人怎么还两副面孔呢?
第159章 入夜
延庆观被围得水泄不通。
数名侍卫与捕快联手,鱼贯而入,驻守在每一处厢房外。
观主闭关,由大弟子领着几位小道长出门迎接,见此情景,很是不悦,“深更半夜,你们这是做什么?”
许遵从人群中站出来,拱手道:“为查案,不得已惊扰,还望海涵。”
他嘴上客气,但眼神里透露的意思,却是寸步不让。
捕快们开始捉人问话,侍卫们则搜查起整个道观。火把照亮的黑夜里,双方之间的较量,一触即发。
还不到半个时辰,钟大就押着四五个着奇装异服,又戴铜面具的男子,从主殿后走出。
“公子,他们这仪式也真够随意的,找了个香客入住的偏僻厢房,在墙上贴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符纸,又搞个火盆,在火盆上烧头发,以为这样就能搞出什么大名堂一样。”钟大满脸不屑。
为首的男子,摘下面具,怒视钟大道:“要不是你们,我们就快成功了!你们破坏大计,我们老大不会饶过你们的!神灵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们在神仙真人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看不该被放过的,是你们吧!”钟大冷笑一声,随后将脸凑近那名男子,“你仔细看看,认出我是谁了吗?”
男子看了两眼,先是震惊,后是愤怒,“你,你...你们...”
许遵定下抓捕行动前,令钟大蒙上面巾,扮成和小武七八分像的样子,拿了他身上的信物,再将一副死刑犯的尸首套上官服,一并带去观内。
令钟大没想到的是,他们连尸首都不看,只匆忙剪下一小撮头发,便匆忙打发了他走。钟大准备了半天的说辞,根本没派上用场。
另外,根据钟大所查探的消息,老观主如今不问世事,大弟子私下敛财,其余弟子,就算知道,也是敢怒不敢言。但是大弟子是单纯收了钱,庇护这桩丑事,还是自己也参与其中,这就不得而知了。
“连同这位道长,一并带回去。”许遵命令道。
“是。”手下遵命。
“公子,咱们接下来要不要乘胜追击?”钟大踌躇满志道。
“怎么个乘胜追击法?”许遵看了一眼他。
“去公主府,和驸马爷来个硬碰硬。”钟大举拳道。
许遵望着队伍离开的方向,低声道:“我总觉得,这事情过于顺利了。”
“公子,您想得太多啦,也许这次的事儿,就是这么顺利呢?”钟大完全沉浸在破了案子的兴奋中。
“希望如此。”许遵摇摇头,尽量将心中莫名出现的担忧晃去。
明明晃晃的灯火,从延庆观一直延续到大理寺。
三日破案期限,只剩一天,许遵必须连夜审问这些抓回来的人。
“说吧,幕后指使之人是谁。”
“是神灵!神灵派我们来拯救大宋!”跪在地上的为首男子,双手仿佛虚托着什么,满脸都是对「神灵」的崇敬之意。
许遵蹙眉,优雅地将茶叶吐回杯子里,转头冲手下道:“这茶叶放多久了?换点新鲜的来。”
转过头,许遵望向那男子道:“你也是,换点新鲜的说辞吧。”
男子依旧维持着这个姿态,继续道:“官家想要打仗,可是打仗要死多少人?那些士兵和边境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我们是在拯救大宋百姓的性命!我们今日的行为,本来是要载入史册的!是你们,你们这些恶人!你们的恶行会被大家唾骂的!”
钟大站在一边,听不下去了,掏掏耳朵,想要骂人,被许遵制止。
“既然没有新鲜的说辞,那就换个新鲜的人审吧。”
许遵看向其余的四人,“你们呢?有没有人想说的?”
这四人的态度,与为首男子如出一辙,其中一人,更是仰着脖子,一直看着堂外的月亮,就是不看许遵。
许遵倒也并未被惹怒,只看向大弟子,“道长,你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吗?”
他看向许遵,眼神沉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是听到了,却当作什么都未听到。
“公子。”钟大俯身道:“这些人冥顽不灵,不如直接上刑算了,看看他们的骨头能有多硬。”
“你都说他们冥顽不灵了,上刑意义不大。”许遵低声一句。
“那怎么办?咱们人都抓着了,不能被困死在这里吧。”钟大猛抓头皮。
他暴躁极了,恨不能将地上跪着的这些人,统统抓起来鞭打一顿。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于是,他跨步出门去,打算浇一把冷水静一静,却迎面撞上张七巧。
“张司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钟大道。
“我有急事儿禀给大人。”张七巧说完,绕过钟大,疾步入内。
“大人,您看。”张七巧将一本册子,递到许遵眼前。
许遵看了几眼,面色凝重,突然合上册子,冲手下道:“先把这些人押入监狱,过后再审。”
待手下将人带下去,张七巧才开口:“苍妙的真名叫景离,五行属木,他的资料在户部的丁户簿上被抹去了。”
许遵想起刚刚被审问的那几人,有一人一直在看着月亮——月色好的时候,可以通过月亮所在的位置,判断时辰。
他在判断时辰!
许遵从椅子上站起来,“祭祀的地方不在延庆观,那儿只是一个幌子,用来诓我们的。”
可是,整个汴京城如此之大,还能在哪里呢?
张七巧突然想起自己被绑的地方,如若不是自己施计跑了出来,自己就会被杀。小武拖着一副棺木满城跑,可能性不大。所以...那个院子,有没有可能才是祭祀的真正场所呢?
“大人...”张七巧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随后回忆起那个地方,“根据风声来判断,那个地方应该在汴京城的偏西北面儿,独门独户,年久失修,周围...应该没有人住。我记得,马车是驶出一段距离,我才听到人声儿的,是叫卖炊饼的声音。我朝大部分人都是一天食三顿,那个时候卖炊饼,说明周围老百姓皆劳苦,一天食两顿的多,所以周围住的应该都是贫民。”
许遵想了想,还真的想到一个地儿,符合张七巧所说。
“走!”“去哪儿?”
“梁瓦巷。”
第160章 唱的哪出戏
梁瓦巷这一带聚集着做体力活儿的百姓,男的上码头搬运货物,女的给有钱人家浆洗衣物。巷子的尽头,有一进院子,因传闻闹鬼,克死过好几个流浪汉,故而根本无人敢靠近。
许遵率领人马,赶到了地方。
只是,还是晚了一步。
院子中,早已人去楼空。有一尊造型极其怪异的青铜像,披着人的头发,矗立在院子中央。定睛一看,那几缕头发长短不一,质地不一,很明显不是来自同一人。
而青铜像前的篝火,还未燃尽。
“追!”许遵一声令下。
钟大忙带一队人马,赶了出去。
剩下的人,分别把守着院子和屋子。许遵与张七巧,推开前屋的门,一股极难闻的气味儿钻入鼻子。
常年出入案发现场,许遵对这种气味儿极其敏感,他环顾四周,寻找着气味儿的发散地。
张七巧一眼看到竖立在墙上的人形木棺,指了指那。
许遵走过去,见棺材没有被钉死,一把掀开盖子——一股死老鼠的臭气直冲进喉咙里。
他往后退了两步,稍稍缓过神,才借由火把的亮光,看清棺材里的东西。
一具呈半白骨化的尸体,躺在棺材内,他的头颅、喉咙、腹部及四肢,均被削得极尖的木刺贯穿。蛆虫爬满他的腹腔,蚕食着他仅剩下的内脏。
“呕...”张七巧承受不住,转身将自己今日吃的东西,吐个干净。
许遵虽未呕吐,但也感觉胃中翻江倒海,十分不适。
他又将棺材盖合上,还是难抵气味和刚刚视觉上的双重冲击。
“如果,如果我没有逃出来,许大人这会子看到的,就是我的尸首了。”张七巧吐完后,虚弱地道出这一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许遵轻声安慰了她一句。
他想找把椅子坐下,稍作歇息,可椅子太脏,只得靠在墙边站了会儿,又进入下一间屋子。
下一间屋子里,他从床榻上找到几件衣裳,其中一件金周鸟的蜀锦料子,分明不是一般百姓穿得起的。衣裳上还隐隐透过一股香气,许遵放入鼻下闻了闻,似乎是兰香。
王诜是极其喜爱这种香料的。
难道,他来过这儿?
许遵将屋子里,所有能看到的证据搜刮个干净,出了屋子后,看到张七巧还站在那里发呆。
“平日见你总喜欢往黄仵作那儿跑,还以为你是个胆大的,没想到这样受不住。”许遵道。
张七巧走出屋子,低声道:“平日里看到的尸体,哪里恐怖成这个样子。我刚在想,死亡,确实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我确实贪生怕死,想好好活着。小武他...到死都没供出我来,人也不算坏得透底。”
“他或许只是还没来得及说,毕竟,到了官家跟前,要挑重要的事儿讲。”许遵可没兴致,从杀了五条命的凶手身上,挑出个优点来承认。
两人相对无言,在院子里站了片刻,直等到钟大一行人归来。
钟大和几个去追捕的捕快,都是衙门里个顶个的「快脚」,所以还不算无所获。
几个着奇装异服的男人,被丢到地上,双手反绑于身后。
“跑了一个,似乎是领头的。我怀疑这几个跑这么慢,就是故意掩护那个领头的走。”钟大骂了一声,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