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云眉尖蹙起,这婶子的第一反应不像是说谎,可这么多人,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遇见过凶手?
张敦礼的眸光暗淡下来,垂头丧脑,整个人意志消沉。
那婶子见他这副脸色苍白,满脸颓废的模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宽慰他道:“敦礼,你也别太灰心。相信咱们钱知县一定能抓到那杀千刀的畜牲,还你一个公道的。”
提到钱良弼,张敦礼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
既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二人只得暂且作罢,欲先回去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刚转身要走,那婶子突然又叫住了张敦礼,关切地问道:“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七巧知晓了吗?和她通过书信没有?”
张敦礼脸色微变,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一下抓紧了衣摆,目光闪躲,好像有点紧张。
随后,他敷衍地点点头,含糊应声:“知晓了,已经通过书信了。”片刻,又同那婶子说了句:“那我们便不叨扰婶子了,您忙。”
说完,他就和桑云离开了。
桑云却注意到他方才的小动作,奇怪地问了他一句:“你方才紧张什么?”
张敦礼闻言,心下一跳,立刻收敛起异样的神色,面上镇定道:“我没紧张。”顿了顿,面上表露出几分痛苦的情绪,“亲人被杀害,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每每听到这个,我都忍不住悲痛。”
桑云恍然,马上道了声「对不住」,然后疑惑道:“不过,七巧是谁?”
“七巧是我胞妹。”张敦礼答。
“你竟还有个胞妹?她去哪里了?这些天都没听你提起过。”桑云更加疑惑。
“她嫁人了。”张敦礼轻声道:“远嫁密州。”
桑云了然,“原来如此,怪不得从未听你提起过。”
张敦礼扯起唇角,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心思飘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神游了不知多久,忽然感觉桑云拍了一下他的肩,稍稍提高声量在他耳边说:“张兄?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张敦礼回神,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茫然和歉意,“啊,抱歉,我走神了,你方才说什么?”
桑云皱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我说,我们去你家找找,说不定能在现场找到什么线索。”
“听你的。”张敦礼没有异议。
宅子大门被锁上了,两人不能从正门进去,只能翻墙。桑云很轻巧便越了过去,但张敦礼似乎做不惯这事儿,靠着桑云递下来的枝条,才勉强翻了进来。
两人进去之后,发现现场已经被清理过一遍,没有先前杂乱了,只是地板上还有一些没完全被洗刷干净的血迹。
不同于上次进来时的惊骇失措,此时此刻,桑云不光镇定,还很清醒。她凭着强大的直觉,顺着血迹的方向,将案发现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奇怪。”她嘀咕道。
张敦礼敏锐地听到她这一声嘀咕,忙问道:“怎么了?”
桑云抬头道:“凶手要杀你父母、胞妹,他们不反抗的么?
第20章 情书
张敦礼皱眉:“桑姑娘为何这样说?”
桑云指着地上的血迹道:“这些血迹几乎都呈喷溅状,没有一条是拖曳状。这不是很奇怪吗?”
张敦礼恍然大悟。
“就算是熟人,你父母、胞妹没有防备。但如果凶手只有一个人,他拿刀捅人时,其他两个人也该有所反抗才对。除非……他们被控制了。”说到这里,桑云叹了口气,“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下药了,可是仵作老头儿也不肯说太多,我也不能过多为难他,毕竟,他上头还有人。”
“若是能成功下药,那还真要是熟人才行。”张敦礼闷闷地说了一句,而后出了神。仿佛在回忆自己的父母平日里与谁来往甚密。
“可惜,这里的证据不多了。箱笼被县衙搬走大半,就算能找到你父母、胞妹喝水的杯子,估计不是被凶手清理,就是被县衙带走了。”桑云又是一声叹息。
她开始怀念许遵在的日子,虽然那人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她能感知到他心地仁慈,真正怜悯百姓。
“或者,也不一定是被下药……”张敦礼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桑云道:“我爹他,先前跟一名民间方士走得很近。我曾在一些杂书中看到过,一些厉害的方士不光精通长生之术,还能通过移魂的法术达到操纵人行为的目的。我看时,一直将信将疑,现下,你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
桑云则有些目瞪口呆,她知道一些厉害的方士算卦特别准。至于别的,对于她而言,像是天方夜谭。更叫她吃惊的是,张敦礼这个本本分分的文化人,也不是只知墨义诗赋,他的知识储备与见闻之广,完全在桑云意料之外。
两人各有所想,正在沉默之时,大门被一股蛮力推开,进来一队县衙的衙役。
“居然敢擅闯案发现场,将他俩带走!”为首的衙役喊道。
于是,桑云和张敦礼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走,扣在了县衙,还是单独关押的。
再次回到牢房,也算「重游故土」,桑云看到了老熟人,就是当时自己骑在他身上,抽他巴掌的衙役。有趣的是,该衙役看到她,本想奚落两句,但桑云一瞪他,就令他联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仿佛老鼠见着猫似的,直接跑了。
到了吃午饭的点儿,有眼生的衙役过来给桑云送吃食,说是知县大人特意吩咐做的。
桑云一看,饭菜虽粗糙,但有鱼有肉,还算用心,琢磨着,钱良弼这人,还不至于因为自己多管闲事两次,就要毒死自己,所以就大口吃了起来。
另一边,一名衙役带着许遵的信,见了钱良弼。
信有两封,一封上头写明要桑云去汴京城找许遵,还附了两贯钱,算作路费。另一份则火漆封口,说是只能由桑云亲自打开。
钱良弼庆幸自己没有对桑云动粗,还对她百般容忍与照顾,否则岂不是惹了上级不高兴?那自己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蓬莱县了。
“你说这许知州怎么就看重她了呢?她要是个省心的还成,偏偏是个不听话又不信邪的,难办哟难办。”钱良弼焦虑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拍拍自己的额头。
“那……钱大人,我们现在该如何做呢?”该衙役虽是做了许遵的眼线,但到底还是在钱良弼手下混饭吃,自然要听他的。
“去,把桑姑娘带来,不,是请来。”钱良弼打定主意道。
桑云刚将面前的饭菜吃干抹净,就被带到钱良弼面前。钱良弼命衙役将封了口的信交给她。
听说是许遵亲自写给自己的信,桑云第一反应是吃惊,第二反应则是有些窃喜。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拆了信,只见信里寥寥几句。不过是说钟大的媳妇儿尝了他们带回去的吃食,很是喜欢。他体贴下属,便出了钱,叫她去汴京城做一次,当然,如果她乐意的话。
就这?
还以为是他想吃呢,还以为……桑云内心莫名有些失落。
“咳咳……桑姑娘,许知州给你的信里,都说了什么?”钱良弼伸长脖子,很是好奇。
桑云下意识将信藏进怀中,然后打量着钱良弼和四周一圈衙役八卦的目光,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许大人,说他喜欢我,让我去汴京找他。”桑云梗着脖子,大声说道。
“咳咳咳……”钱良弼一口气没喘上来。
“本官不信,你将信拿来。”钱良弼伸手,满脸怀疑。
就算这个桑云确实有几分姿色……算了,就算她颇有姿色,也不过是个乡野村姑,还是个死了男人的小寡妇,许知州是何许人也?那可是汴京城伯爵府家的贵公子,能看上她?
除了送信的衙役,其余人也是一脸鄙夷和不信,有的甚至还上前来,要替钱知县夺信。
“你们敢!”桑云呵退他们,直视钱良弼,所有的心虚都化作了理直气壮的态度,“钱大人,你今日若不放了我和张兄,改日我向我情郎告状,有你好果子吃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升官了,搞不好,你头上这顶帽子都戴不稳!”
堂堂知县被一个小老百姓威胁,面子上下不来。可这又确实是钱良弼的软肋。
僵持到最后的结果就是,钱良弼黑着脸,命人将张敦礼放出,又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汴京城,大内。
许遵着朱色官服,戴长翅帽,手握朝笏,恭敬地站在官家跟前,正听着政,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皇帝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许卿,天气转凉,你穿得太单薄了。”
“是,多谢官家关心。”许遵低头道。
一旁的蔡确笑道:“臣瞧着许大人穿得不薄,大约是许大人离京太久,有人念叨了。”
“蔡大人说笑了。”许遵应着,心中暗道蔡确这个老狐狸,表面气节高,不与任何派系沆瀣一气,实则自个儿支持王安石,也要处处拉拢别人支持。
果不其然,皇帝似乎听懂了蔡确的意思,也笑开了,“这倒是,要你尽快回京述职,也是介甫的意思。你在任上这几年,登州的上上下下都被治理得很好,想必大理寺在你的管辖下,也定能发挥其重要作用。”
“是,臣定不负官家所望。”许遵答道。
第21章 赴京
“张兄,这是许大人给咱们的路费,我打算将家里值钱的物件儿全当了,换些盘缠,租一辆脚程快些的马车,咱们轻装上路。”桑云将两贯钱丢在桌上,说道。
“听你的便是。”张敦礼没有异议。
一阵冷风吹过,刚糊牢的窗户纸,又破了洞。
两个年轻人,一个被当地势力逼得无法生存,一个家破人亡,同样孤单,同样不甘。
“去了汴京,咱们先找客栈住下。我去找许大人,你安心备考。”桑云突然道。
“咱们这点钱,能在客栈住多久呢?汴京物价高,普通客栈的人字号房,住一夜也要五百文。考试是下个月的事儿。”张敦礼担忧道。
“这么贵?”桑云没出过远门,更没去过汴京,这个物价倒着实惊着她了。
她心中一掂量,家中的物件儿都卖了,最多换三贯钱,能在客栈住上六七日,还不算吃饭的钱。卖房子吗?如今,她手上没有房契。没有房契的屋子,根本无人敢接手,再加上她家里的这档子破事,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去衙门补办,钱良弼定会给她使绊子。
所以……这还真是个难题。
不过,桑云的眉头皱不过一刻,又舒展开来,“我听说汴京风气开放,娘子们都抛头露面出来做活儿的,我有手有脚的,还能饿死我不成?天无绝人之路,张兄不必过分担忧。”
“说得也是。”张敦礼被她乐观的心态感染,想到了另一条路子,“其实,我日赶夜赶的,能赶出个话本子来,你拿去书肆卖了,也能挣钱。”
“你还会写话本子?”桑云觉得张敦礼可谓深藏不露。
“看过几本,倒是不难写。先前许多落榜的书生,无颜面归家去,都是靠写话本子活着的。”张敦礼解释道。
桑云露出艳羡与欣赏的目光,这年头,终归还是读书人生存的方式更多。若是自己的爹还在,或许……算了,人生没有或许,桑云晃了晃头,制止住自己的思绪。
这一路,风尘仆仆,却还算顺利,到底是太平盛世。
到了汴京,二人寻到一间外观破旧,但地理位置还算优越的客栈住下。两间人字号房间,张敦礼放下行李,就拿出写了一半的话本子,奋笔疾书。桑云则一直处在一种极端的亢奋中,初到汴京的新鲜感,将先前被欺压的晦气一冲而散。
她来到张敦礼的屋子,四下打量了一番,兴奋道:“张兄,这真的是最末等的房间吗?可是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屋内很干净。虽然不大,可是该有的都有,茶水还是温的,居然还送了果子!”
张敦礼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摇摇头。
桑云见他不说话,倒也习以为常。这一路上,大多时候,都是她说话,他听着。张兄的话极少,许多时候,他要么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要么埋头,在颠簸的马车上坚持写话本子。
桑云好几次见他黯然神伤,却始终隐忍。桑云想着,自己其实能共情他。父亲走得早,但母亲离世也就前两年的事儿,失去至亲的痛苦,并非都爆发在一瞬间,而是在每个失意的瞬间,每个寂寥的当下。张兄比她还多了一层痛苦,那就是仇恨,真不知那样隐忍的他,是如何消化这些情绪的。
“张兄,你且写着,日头还早着,我这就去大理寺,找许大人为咱们主持公道。”桑云道。
“你刚到汴京,也不认识路,要不我陪你?”张敦礼有些担忧。
“不用,我问人不就行了?张兄,你就放心吧,日落之前,我一定回来。”桑云明艳一笑。
说完,桑云一出门,便钻进了南来北往的人流里。
令桑云没想到的是,大理寺被她找着了,但许遵的面却没见着。
“官爷,你把信交给许大人,他会见我的,就是他叫我来的。”桑云掏出许遵写的信,试图说服看守的衙役。
衙役根本看也不看,神色间满是不耐烦,“谁不知道许大人不近女色,他会给你写信?你怎么不说是官家给你写信呢?滚滚滚,再一派胡言,我就把你抓了,丢进牢里关几天。”
“官爷,烦您禀报一声。我没有骗您。”桑云忍了忍,姿态又低了几分。
蓬莱县那小地方的衙役还鼻孔朝着天呢,汴京大理寺的衙役目中无人些,也不是不可理解。
“去,去,许大人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的身份,连进咱们大理寺当犯人的资格都没有。”衙役见她态度卑微,却更加看低她。
桑云心中恼火,但她明白,这是在天子脚下,由不得自己放肆。就算她想要硬闯,但见大理寺外的看守,也明白自己没这个能力,不由退后几步,暂且离开。
茶楼酒肆开遍整条长街,但这繁荣之景,跟桑云没有半点关系。
她还在一步三回头地想着,该有什么办法能见许遵一面。突然,一名妇人撞到自己身上,连声「对不住」都没说,慌慌张张地向前跑去。身后,一群人追赶上来,边追赶,边叫骂。
“你这淫妇,给老娘站住!”
只见为首的,是一名身姿丰腴的妇人,身穿绸缎,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她身后跟着四五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各个手里抄着家伙。
路人都聚集在一处,围观起这场闹剧。
有知情的人说:“这不是西街绸缎庄的老板娘么?招了个上门女婿,结果老丈人一死,就不老实了,在外面偷女人,这不,被老板娘抓个正着。”
“诶?男人偷人,不教训自己男人,倒是扯着外头的女人不放。这事儿,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么?”
“打了女人,挽回个面子。打了男人,日子还怎么过啊?家里的生意,还得靠男人做啊。”
桑云一下子明白了前因后果,再看这群追赶女人的人,一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但追人毫无章法。被追赶的女人跑得不快,但很聪明,知道通过撞行人,或者路上的车马来制造路障。所以,桑云并不看好绸缎庄的老板娘今日真能成功逮到女人,将其当街羞辱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