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遵将信交给他,从桌子上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钟大看完信,眉头皱了起来,“桑姑娘也太惨了,这事儿就没人主持个公道吗?”
信是公子承诺能让他升级的衙役写的,大意就是桑姑娘过得不好。她的叔叔婶婶意图再度霸占她的家产,还要将她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乡绅为妾。桑姑娘不肯,大闹一通之后,将人得罪狠了。于是,那老乡绅的家人联合媒婆,还有她的叔叔婶婶一起整她,排挤她。现在已经到了桑姑娘出去买柴,都没人敢卖她的地步,逼得她只能自个儿上山劈柴。
“越是小地方,乡绅的势力就越是庞大。别说普通百姓,就算是钱良弼也无能为力。韦大的坏,大家看在眼里。街坊邻居又都是受过桑云恩惠的,在桑云闹出杀夫这一出时,大家还能帮助她。但这一次,这些街坊邻居面对的是乡绅。他们的衣食住行,都在乡绅家族势力的管控范围内,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难道还能因了一个「好人」,去选择得罪乡绅吗?”许遵直接道破。
钟大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真心喜欢桑云的性情,不服就怼,不爽就干。心软善良里,藏了锋芒。可是这样的性情,没人护着,是要吃大亏的。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吗?”钟大有些急了。
“倒也不是。”许遵摇摇头。
小地方的势力向来盘根错节,复杂得很。他一个外地官员,纵然依仗品级高,能管得了一时,终究不是长远之法。长远之法应当是……叫她离开这个地方。
“取纸笔来。”许遵吩咐道。
“是。”钟大端来笔墨,然后就站着一旁,看着许遵给那衙役回信。
看着看着,钟大的眉头渐渐舒展,他明白了自家公子要做什么,只是,他有些狐疑,“公子,让她去汴京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我看,她在这儿也确实没什么好牵挂的。只是,她去了汴京做什么呢?”
“这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许诺给她迁户籍,已经是送了佛,难道还要送到西么?再者,她若是连这点子生存智慧都没有,也枉费我们帮她了。”许遵淡淡道。
钟大隐隐约约听出自家公子有「考验」她的意思,但却猜不透公子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总之,能叫桑姑娘离开虎狼之窝,就是最好的结局。那样生命力旺盛的一朵小花儿,可不能叫她枯死在乡野间。
再者,汴京城风气开放。女子经商、出来做活儿的多得是,治安环境也比登州好太多,总归能找到方法活下去。
许遵和钟大似乎各有各的思量,但二人谁都没想到的是,这封信交给驿站后,登州就下了一场极大的雨,引发山洪,滚落的泥石将驿站损毁。当驿站被抢修恢复后,信交到衙役手上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儿。
那时,正逢官家为太皇太后求福祉,大赦天下,张敦礼在被赦之列。
他出狱那一天,桑云早早地就在外头等着了。
一群难民模样的人里,张敦礼虽模样疲惫,却还维持着斯文整洁。
“张兄,张兄!”桑云拼命朝他招手。
张敦礼也一眼看到了她,快步朝她走去。桑云为他带来换洗的衣裳和吃食,两人走到一处无人的空地坐下,张敦礼吃着东西,桑云在一旁叙说自己身上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儿,说到义愤填膺处,还捶了一下地面。
“你这叔叔婶婶,真是恶得没边了,族长是,媒婆是,你那些邻居也是,不说狼心狗肺,却都是凉薄之辈。”张敦礼吮了下手指,对桑云的处境发自真心同情。
桑云发泄完这一通,内心好受许多,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张兄,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我记得,你之前是要赴京赶考的。”
张敦礼点点头,目光悠远,“天下大赦,又开了恩科。我决定先回家一趟,再去汴京赶考。”
“我支持你。”桑云拍拍他的肩,“你虽然错过一次,但上天又给了你一次机会,这次你定能成功。”
“谢谢你。”张敦礼发自内心道,他吃完桑云带来的食物,又想起桑云对自己的种种好,感觉有愧,主动邀她道:“我娘做饭也很好吃,你要不要……”
话说一半,他忽然觉得这种谢恩方式不妥。毕竟男女有别,但桑云倒是毫不介意,笑容灿烂地应下道:“好呀。”
两人被关在同一间牢房,彼此间的感情自然真挚。只是,桑云好奇一点,自己父母双亡,叔叔婶婶从不关心自己,没人探视倒也罢了。但张敦礼拥有一个完整且幸福的家庭,同样没人来探视她,这件事情就显得奇怪。不过,现下张敦礼邀自己去家中做客,当然就不会多想。反而格外期待,桑云很想知道,一个完整且幸福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两人在路边雇了一辆骡车,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和白鹿书院相近的一个小宅院停下。
桑云幼时的记忆被唤醒,她依稀记得这条路,自己是走过的。
张敦礼先是敲门,敲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有邻居挎着菜篮子路过,望了一眼张敦礼道:“是张家小子吧,你家人都三四天不曾出过门了。”
这无意的一句,引起张敦礼的戒备心,他用力去撞门,竟一下子将门撞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
桑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张敦礼悲切的哭声,“爹,娘,舒娘!”
第16章 毒手
桑云眼皮子一跳,立刻跟着他进屋。
才踏进门里,一阵腐尸特有的恶臭味立即扑鼻而来,她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呕吐出来。
往屋里一看,只见里头一片狼藉,所有东西乱糟糟地散落一地,柜门,抽屉,箱子都被打开了,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翻过。
更令人惊骇的是,在这一片杂乱中,赫然躺着三具尸体——两位老人,和一名妙龄少女。这三具尸体,正是张敦礼的爹娘,和妹妹!
三人似乎是被人用什么利器捅死的,尸身上均有好几处显眼的血窟窿,地上大片大片的血水已经凝固发黑,裸露出来的地方也已显现出尸斑。
看起来,已经死去了好几日。
方才那婶子乍然瞥见屋里这般骇人的场景,吓得菜篮子都掉了,边尖叫着「死人了」,边惊恐地跑走。
桑云刚经历过命案不久,迅速镇定了下来。同时,她眼尖地发现,箱子的锁头是被人用蛮力强行撬开的,屋子里所有钱财都不见了,只有地上零星掉落了几个铜板。
而且,少女身上的衣物是完好的,没有被凌辱过的痕迹。
凶手的目的很明显——为财而来。
屋里,张敦礼红着眼,跪在亲人尸体的旁边,愤怒得浑身发抖,双拳紧握,“是谁,是哪个杀千刀的畜牲,竟然下如此毒手!”
桑云回忆着衙门是如何办案的,忙去将张敦礼从地上扶起,沉声道:“张兄,你在这儿,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破坏现场,我去衙门报案。”
张敦礼重重点头,对她作揖,“劳烦桑姑娘。”
桑云即刻跑去县衙报案。
许遵已离开登州,桑云只能找钱良弼。
钱良弼一听是她来报案,又想到许遵对她的态度,不敢怠慢,忙叫小吏把她客客气气地请了进来,还让人给她沏了一盏上好的茶水招待她,如同座上宾般。
可桑云不是来喝茶的。
“县令大人,我是来报案的。”桑云面色严肃。
“桑姑娘此次又有何冤屈?尽管道出来,本官定会为姑娘平冤的。”钱良弼说得正义凛然。
“不是我,是张敦礼家。”
钱良弼闻言一顿,“张家?”
桑云点头,将张家三口人惨死在家中之事告诉了钱良弼。
“那凶手手段如此狠毒,简直丧尽天良,定不能让他逍遥法外,云娘恳请知县大人彻查此案,还张兄一家一个公道!”
钱良弼的脸色却微妙地变了变,但转瞬又恢复了原样,对她郑重承诺道:“你且放心,本官定会全力侦破此案,早日将那凶手缉拿归案。”
说着,他唤来一队衙役,让他们跟着桑云,去了张家。
张敦礼听桑云的话,一直守在现场,一只蚊子也没放进去。
见桑云带着衙役回来,才将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迈着虚浮的脚步出门迎接。
衙役封锁现场,把尸体盖上白布,从屋里抬了出来,要带去县衙,给仵作验尸,确定死亡时间与死因。
过程中,张敦礼一直注视着亲人的尸体,眼中绝望又痛苦。
桑云上前,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宽慰道:“钱知县说了,他一定会抓住凶手,还你和你爹娘、妹妹一个公道。”
张敦礼垂眸,似是不太信任,“但愿如此。”
桑云又安慰了他几句,然后问他:“你今晚可有去处?”
张敦礼摇头,苦笑道:“睡大街罢。”
他身上没钱,住不了客栈。家里发生命案,暂时也住不了人,只能流落街头了。
正想着,却听桑云道:“不如,你去我家住吧。”
张敦礼一愣,连忙摆手,“这怎么行?我们……孤男寡女的,若让人瞧见,恐怕会败坏你的名声……”
桑云满不在乎,“我早就没有名声了,管它做什么。而且,我们清者自清,不必搭理那些闲言碎语。再者,你如今也是我的朋友了,我肯定不会看着朋友流落街头不管的,你若在外面有个好歹,那凶手岂不是更如意?”
这一番话,说得也在理,张敦礼想了想,也不再推辞了,便去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跟着桑云回了她的家。
二人到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从前,韦大睡卧房,桑云住外头。现在,桑云仍旧选择睡在外头,要将卧房留给客人。
她正欲去把那个房间收拾出来,给张敦礼住,张敦礼便急忙阻止,“桑姑娘,我自己去收拾就好,不用劳烦你。”
但他因方才站得太久,身子本身瘦弱,精神还受到了重创,起步一时有些猛,身形不由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好在,身旁的桑云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皱起眉头一脸担忧,正想问他还好吗,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袖中掉了出来。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绣着鸳鸯的香囊。
张敦礼心里「咯噔」一下,想弯腰去把香囊捡起来,桑云却已抢先一步,将那香囊捡起。
香囊绣得很精致,针脚漂亮,一看便知绣这个香囊的人绣工极好,而且极其用心。
“这上面绣的是鸳鸯?”桑云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意味深长,带着几分调侃,“张兄可有意中人了?”
一般来说,男子身上若是带有鸳鸯样式的东西,那这个东西一定是女子送的。
许是被她猜中了,张敦礼脸一红,忙将香囊抢了,磕磕巴巴道:“不是,没有!这香囊是我自己的。”
桑云可不信,世间有哪个男子会自己做香囊?定是女子送他的,而且看起来,还是两情相悦。
不过张敦礼脸皮薄,她就不拆他的台了,便不再追问,只道:“那张兄请自便,有事再叫我。”
张敦礼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像很怕她突然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抱着他的衣物急忙跑去收拾房间去了。
桑云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后去厨房准备晚饭。
张敦礼收拾好出来的时候,桑云正巧做好了晚饭,忙招呼他吃饭。
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看着就很香。
但这顿饭,却吃得没那么香。
“桑云!你个小贱蹄子,给老娘滚出来!”
第17章 隐瞒
两人刚拿起筷子,还没吃呢,就听到门口来了一男一女,在那儿指名道姓地叫骂。那两人骂得十分难听,左一句「贱蹄子」,右一句「白眼狼」。
“又来了,为了这点钱财,真是坚持不懈。”桑云啧道。
张敦礼也听得直皱眉,“这两人莫非就是你之前提过的叔婶?”
桑云点头,但不打算搭理他们,只当听不见,“这些天,天天都这样,我都习惯了。”
“他们骂得如此不堪入耳,你就这样听着?”
“等他们骂累了,自己会走的,不用管他们。”她不甚在意地招呼张敦礼,“来,吃菜,再不吃凉了。”
张敦礼却听不下去,“不行,他们也欺人太甚了。这种人,你越是放任他们,他们越是变本加厉,今天能带人来辱骂你,明天就能带人来抢劫。我出去同他们理论理论!”
说罢,碗筷一放,起身怒气冲冲就往外走。
桑云想拦,却没来得及,忙跟着他出去。
她那叔婶,可是难缠的主儿,张敦礼这样骂人都不会骂的文质书生,哪能讲得过这对刁蛮夫妇啊。
门口,婶婶还在那儿叉腰骂街。
“桑云,你个死丫头,我好心好意给你做媒,让你去享受荣华富贵,你不领情就罢了,还不敬重长辈,竟轰我出门!”
“哎呦,我真是命苦啊,养了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这时,方才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张敦礼满面怒容,对她道:“二位怎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欺桑姑娘父母早亡,无依无靠,为了那二十贯钱擅自做主将她卖给一个老鳏夫。那老鳏夫死了,现在又想来趁火打劫,没良心的到底是谁?”
看见一个书生突然从桑云的房子里出来,婶婶愣了愣,随后气焰更加嚣张,指着张敦礼,和跟出来的桑云,一把难听的公鸭嗓声量拔得老高:“好哇,你这死丫头原来是偷偷与人私通了,怪不得说什么都不肯嫁给丁族长!”
叔叔也跟着羞辱她:“荡妇!丈夫刚死,就敢明目张胆的带着野男人回家苟合!真是伤风败俗,该把这对奸夫淫妇抓了,浸猪笼!”
张敦礼眉头皱得更紧,忍着想骂回去的冲动,澄清道:“请二位不要胡说,我和桑姑娘是清清白白的。”
“你当我们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清清白白,说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我瞧你有些眼熟,你是张家那小子吧,你一个读书人,跟一个死了官人的小寡妇偷情,我若是你爹,我都得气活过来!”
“你们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开口就随意污蔑人!”
张敦礼气得发抖,想骂人,但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脏字儿,只能生生吃下这闷亏。
夫妇俩就喜欢欺负他这种不会还嘴的书生,得寸进尺还想再骂,却见桑云一言不发回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对着夫妇俩,冷着脸道:“张兄是我的朋友,他家出了事,我收留他在这里暂住,再让我听见你们污蔑他一句,且到处乱传谣言,明日横尸街头的,就是你们。”
夫妇俩一看桑云拿出了菜刀,吓得一下收了声,眼中有些许畏惧。
这丫头可是敢提刀砍自己的官人的。若是惹急了她,保不齐真会发疯把他们也砍了。
这么想着,方才那嚣张无比的气焰,瞬间熄了,然后灰溜溜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