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珠应当是在这里上吊身亡。”他指着一处屋梁上的挂痕,又低头看向地上,目光随着一处浅浅的移痕,一直到床铺,“床铺被移动过,只是现在放回了原位。”
许遵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但是这种可能令他第一次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他有些话想问桑云,抬头时,却见她望着窗外出神。
“桑姑娘?”
“许大人,凶手应当深暗水性。”桑云转过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许遵走过去,看向窗外的河流,立刻明白了桑云话中的意思。
凶手越窗而逃,势必要过河,因为这条河环绕了整个街坊。子时,这里该是万籁俱寂,也不太会有船只路过。若是不游过去,只能绕到街坊前。虽说夜半时分,除了更夫,不太会有人在外游荡。但这里人群聚集,万一遇到谁,就大事不妙。
凶手应当是一个跟这里的街坊邻居相熟之人。
“桑姑娘,孙珠是否是韦大格外喜爱的那类女性?”许遵低声问道。
他的低声,亦是顾及她的颜面。
桑云想了想,自己这个死鬼官人确实对孙珠有着格外的偏执,越是被拒绝,就越是狂热,不惜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占有她。
“是。”桑云应道。
“你能具体描述出孙珠的长相么?”许遵又问。
“能。”这点桑云很自信。
得到肯定回答后,许遵唤钟大:“准备纸笔。”
钟大眼前一亮,他知道自家公子这是打算「画像缉凶」了。而当他从邻居那借来纸笔时,桑云都不知道许遵到底要做什么,只是在他的要求下,细细描述起好友孙珠的相貌特征。
“鼻尖有美人痣,嗯……很小,然后头发浓密,耳垂很小,嘴唇很薄……”
虽然她描述得很仔细,但许遵似乎没有完全按照她描述的去画。桑云一开始觉得奇怪,但在看到许遵画出的人像后,整个人几乎一愣——
“你认识她?”许遵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反应,转头问道。
“她……”桑云指着画,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根本发不出声音。
何止是认识?
许遵看了眼手中分叉的笔,将其递给钟大,沉声道:“孙珠是个很有风情的寡妇,韦大虽然混账,但也有最喜欢的类型。凶手和韦大偷偷在孙珠的家中见面,在孙珠吊死的地方媾合,分明就想让韦大再次回味和孙珠的那一次。这名女子该是身量相貌和孙珠有五六分相似。但比她健壮,不然不至于入秋敢往水里钻。”
“这不可能啊。”桑云脱口而出道。
钟大在一边解释,语气里满是自豪,“桑姑娘,咱们公子的绝活儿你第一次见吧?咱们公子能从有限的线索里,或是旁人的描述中整合印象,画出犯罪嫌疑人的画像。以前在汴京时,大理寺都得来咱们府里请人呢。”
桑云根本听不进去,满脸不可置信,不断重复着:“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们是父女啊!”
这一句,犹如惊雷乍响,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第11章 小女孩的反应
天色阴沉,看上去又要下雨。
许遵将包裹了三层的画放进匣子内,火漆封口后交给邮驿的士兵,并付了急脚递的钱。
转身踏进门槛的一瞬,大雨如约而至。
许遵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莲花肉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虽说已经冷了两日,不够新鲜了,滋味儿却还是不错,清甜可口。
正要吃第二块时,钟大从外面进来,许遵忙将食盒盖上,装作从未动过它的样子。
可惜,钟大已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心中暗道:公子真是口是心非,嘴上嫌弃乡野的女人会做什么,背地里却在偷偷吃人家的东西。
他看破一切,却不敢揭破,而是禀了工作:“桑姑娘一张嘴挺厉害,方圆十里的人都差不多知道我们掌握了真凶的信息。大家说什么的都有,咱们最初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许遵点点头。
贸贸然去抓人,没有证据肯定不行。但这桩案子,凶手分明是跟死者结了怨,这才杀人的。凶手不会无缘无故杀第二人,所以证据并不会自个儿递到眼前来。凶手害怕真面目曝光,影响自己的生活,这是弱点。所以透过桑云传出半真不真的风声,给凶手制造心理压力,叫她出错,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韦大之女那儿,有什么消息递来吗?”许遵又问。
“并无,我们的人盯了她两日,她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见过桑姑娘一次,桑姑娘给她拿了些吃食,她给了桑姑娘一匹布,看起来寻常得很。”钟大有些狐疑,小声道:“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他们可是父女啊。”
许遵一记眼神递过去,吓得钟大立刻闭紧嘴巴。
其实倒也不怪钟大胆子肥了,敢质疑他。因为许遵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一般的混账就算淫遍所认识的女子,也不会伤及母亲和女儿,此乃人伦。这样看来,韦大真是混账中的混账。
“既探查不出什么,待雨停,我们上门去。”许遵说道。
“是。”钟大应道,就要下去备马车,忽地想起一件事:“黄仵作,今儿上午已经离开蓬莱县了。”
“我知道了。”许遵点点头,他对黄明子不告而别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
另一厢。
桑云用油纸包着一块炙猪肉藏于怀中,前往大牢看望一个人。
她在牢中被关了这些日子,与一人相谈甚欢。此人文弱却知识渊博,姓张名敦礼,是白鹿书院山长的儿子,而桑云早逝的父亲也曾在书院教过书。因着这层关系,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就此结下友谊。
那时,但凡有人在牢中欺凌弱小,桑云负责打,张敦礼负责劝说,以理服人,两人可谓一黑一白,其利断金。
而自从桑云在狱中一战成名后,牢中的衙役就不再敢为难她,大家更是听说她近日来与许知州走得近,纷纷对她不是避让,就是恭维,还将与她关系一向要好的张敦礼调进一间单独的牢房,叫他住得舒服些。
“张兄,你不是说过你最喜欢南街卖的炙猪肉了吗?我给你买了一块,你快趁热吃。”桑云将油纸打开,顿时香味扑鼻。
饶是张敦礼再斯文,也抵不过美食的诱惑,捧着炙猪肉大口嚼咽,吃下一大半后,才不好意思地道谢:“多谢桑娘子还记着我。”
“你这话说的,五湖四海皆兄弟,何况我们的缘分可是从父辈就定下的。”桑云隔着牢门,拍拍张敦礼的肩。
比起一般的男子,张敦礼的肩显得更为孱弱,有些女儿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被桑云不自知地撩拨了一下,竟脸红起来。虽然他知道,他理解的,和桑云说的,并非一个意思。
“你的案子怎么样了?”张敦礼转移话题。
说到这,桑云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她心里闷着一堆的话想找人倾诉,张敦礼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偏偏案情进展不得泄露给旁人。
“等捉拿到真凶,我再来同你说。”桑云道。
两人又聊了些旁的,例如原来同牢房生病的小女孩。如今得到救治,已经身体逐步恢复,再例如许知州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比钱知县强多了云云,一直到炙猪肉残存的香气散尽,桑云才离开。
她撑了一把旧伞,从牢狱慢慢往家走,心中那股郁结的气再次堵上来。
桑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韦大那样混账的人,居然与自己身边所有亲近的朋友有染。从孙珠到卢春白,再到韦蓁。尤其是韦蓁,她是韦大的女儿啊!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该恨韦大这个杀千刀的,还是恨命运捉弄人。桑云心底唯一残留的希望是——许大人也许画错了画像,也断错了案。
这时候,许遵和钟大已经到了佟家。
佟家听说知州大人来访,自然恭敬相迎。佟家的主君外出行商,出来迎接的是佟家的公子,也就是韦蓁的丈夫佟毓堂。
佟毓堂命人沏茶、端果子,心中也大概知道许遵来访的目的。毕竟,妻子父亲的死,在蓬莱县闹得沸沸扬扬,知州大人亲自下来查案,循例问访也是寻常。
“大人喝口茶先,我已经命下人去请内人了。”佟毓堂客气道。
许遵点点头,顺道看了眼佟家的堂屋摆设,跟汴京城的富商比,自然不算大富大贵,但在这里来说,也是户殷实人家。韦蓁一定很爱惜自己如今拥有的,若是受到威胁,自然是要斩草除根。
佟家不大,许遵正想着,韦蓁已经上前来,身后,还有一个奶妈子牵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长得雪白可爱,一双眼睛怯生生的,惹得钟大爱怜。
钟大成亲已经四年有余,媳妇儿前后生下两个皮小子,平日里难管教得很。他一见着这样可爱的小女孩,就满心欢喜,不禁蹲下身朝小女孩招手:“来,我给你买糖糕吃好不好?”
小姑娘听到糖糕,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而是一直往奶妈子身后缩。奶妈子怕得罪贵人,又将小姑娘推向钟大面前,哄道:“乖,去吧,听话。官爷喜欢你,是你的福气呢。”
钟大伸手去拉她,谁知刚触碰到小女孩,小女孩就展现出极端的抗拒,「哇」一声大哭起来。
韦蓁忙扑上前,将小女孩揽进怀中,又回头冲钟大道:“对不住官爷,孩子有些认生。”
她一边说着,一边令奶妈子将孩子带下去。
佟毓堂脸上无光,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却强忍着对妻女的不满,冲许遵和钟大道歉:“都是内人不好,将小女教得这般见不得人。”
钟大忙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一面又怀疑自己是不是长得太吓人了,导致吓到小女孩。
唯独许遵心中狐疑,觉得小女孩即便再认生,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第12章 大仇得报
“佟公子,我可以与令正单独谈谈么?”许遵开口道。
佟毓堂起身道:“这是自然。”
他带着其他人离开堂屋时,特地嘱咐了韦蓁要仔细,要恭敬,要配合,他眉间神色无疑是在告诉许遵,佟毓堂对自己的妻子并不信任。
门被关上,屋内光线一半阴,一半明。刚巧,许遵坐在光里,韦蓁站在阴暗里。
“刚才那个小女孩儿……是否受过什么刺激?才叫她这么抵触陌生的成年男子。”许遵隐晦地道出自己的猜测。
韦蓁下意识回道:“不过是平日里见陌生男子较少,加上她素日胆小的缘故,叫许大人看笑话了。”
许遵手指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半晌后,突然问她:“一周前的今天,夜半时分,你在哪儿?”
“在家里,歇下多时了。”韦蓁直接答道。
“你不再想想?”许遵扬眉。
“许大人,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未到亥时,大家便都安寝了。我又有什么可想的呢?”韦蓁直视着许遵,丝毫不畏惧他的身份。
许遵看着她,觉得她给自己一种熟悉感,想了会儿,才忽然意识到,她眼底的倔强,和桑云简直一模一样。那是一种自小被亏待,像根野草一样长大后,反而无所顾忌的眼神。
“是吗?可是你家中的仆人不是这么说的。”许遵淡淡一笑,语态轻松。
韦蓁果真变了神色,片刻后却又镇定下来,“许大人这是在诈我?我家中的仆人什么秉性,能说什么话,我会不知道吗?”
“到底是你家的仆人,还是佟家的仆人?”许遵漫不经心地回她一句。
韦蓁的脸色刹时变得很难看,紧闭着唇,不吭一声。
许遵更是大胆地将自己先前的猜测挑明了说,“那小女孩儿,是否被韦大碰过?”
只这一句,韦蓁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露出女子身上鲜少出现的攻击力,嗓门儿都尖锐不少,“那个老畜生,他配为人父吗?配做人外祖吗?他连个人都不算,成日里只要见着个皮相好些的。不管人家是新媳妇儿,还是未出阁的姑娘,都要调戏一番,遇上心痒痒的,不得手还不罢休!”
她这个反应,已经完全证实许遵心中的猜测了。只是,一向冷静自持的许遵,心中也无端冒出股无名火。那么小的孩子……韦大怎么下得去手?
“所以……你动了杀机?就这么杀了你的父亲?”许遵语涩,尤其说出「父亲」二字时。
“我不是那老畜生的孩子!”韦蓁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羞辱,表情越发扭曲,“我娘要不是个寡妇,又因怀了我,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人!他拿着我娘带过来的嫁妆,到处找女人,把我娘活活气死。我及笄那年,他强迫了我,后来又为了钱,将我卖到佟家做填房。我婚前就失了清白,官人他嫌弃我,也根本不信任我,宁可亲近妾侍,也不肯亲近我,我怎么会有自己的孩子!这几年,外头看我过得富贵,其实我在佟家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几年里,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那继女兰儿愿意亲近我,好歹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可是那老畜生三番两次上门来打秋风。若我不给,就要将我和他的苟且之事告知我官人。我没办法,只能当了首饰去换钱给他。他若只是要钱,我也不至于就要了他的命。可是他见着兰儿,居然起了色心,兰儿还那么小啊!若不是我发现得及时,恐怕也要被他得手,我这才动了杀机。”
韦蓁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时,两行泪流出眼眶,滴落到地上。她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全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你不觉得自个儿对不住桑云么?她又做错了什么?”许遵忽然想到那一张明艳倔强的脸。
“我出具谅解书了,再者,云娘也不会被判处死刑不是么?最多流放。许大人,我懂法的。何况,就算我不下手,云娘也要下手的。被迫嫁给这样的畜生,能有什么好日子可图,被流放到外头,也许还能得一个自由呢。留在这儿,纵然人缘儿再好,受人冷眼和挤兑总是要有的,寡妇的日子从来不好过。”韦蓁幽幽地回道。
许遵仿佛没听到前半段,只听到「寡妇的日子不好过」这一句。
“有多不好过?”
在许遵的印象中,大宋一直有「要致富,娶寡妇」的说法。仁宗时期,吏部侍郎孙祖德致仕以后,娶了个有钱寡妇,从此发家。今朝,屯田郎中刘宗古为了得到寡妇李氏的财产,巴巴地跑去跟人家同居,万般讨好。根本不存在「寡妇日子难过」的说法。
韦蓁看了眼许遵,开口道:“许大人一看就不是登州人,做知州的年限也应当不长。登州是孔孟之乡,人大多保守,尤其是我们这种小地方。就算男人再不是东西,也总有人给你撑腰。女人死了丈夫,若是守寡,就要被人嫌弃「克夫」和不祥。若是再嫁,好一些的人家都会嫌你不守妇道。若非如此,那老畜生怎么能娶得到我娘?”
原来如此。
韦蓁情绪已然平复,她双手一摊,“许大人,把我带走吧。我之前想过,不管你如何激我,我都不出声。如果能躲过去,我就安心将兰儿抚养长大。如果不能,也没关系,我的人生,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