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隐情
“许知州,下官听说,你放走了杀人犯……”钱良弼见许遵起身,忙迎上去,只是话才说一半,就被他凉凉的一记眼神吓得闭了嘴。
钟大在一边补道:“钱大人,那叫嫌疑犯,不叫杀人犯。”
“是,是,只是,就这么放走嫌疑犯,是不是也不太好?这女子性情冲动刚烈,万一再与人起口角争执,那么……”钱良弼搓揉着手,一脸为难样。
许遵又看了他一眼,心知他这是见自己随意放走他判下牢狱的犯人,脸上无光,总想找补,偏偏又不敢得罪自己,这才如此。
在许遵眼里,钱良弼就是个糊涂蛋,自己心中对案子的盘算,自然不会与他多说。虽然,用了他的人,他心中对案情的进展也大概知道个一二,但许遵还是不屑与蠢货起舞。于是,转移了话题道:“钱知县知道哪儿能买到上好的鼠须笔么?”
钱良弼一愣,“下官家中就有。若是许知州需要,下官立刻派人送来。”
“好,顺道买一盒颜料一起送来。”许遵说完就甩袖离开。
钟大想了想,摘下荷包,掂了掂,送到钱良弼手里。钱良弼见况不肯收,钟大硬塞给他道:“一码归一码,我家公子可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欠了什么,可不就被人捏住把柄,成受贿行贿了吗?
许遵回到房间,展开随身带来的《文苑图》。这幅画是宝安公主的驸马王诜点名要的。若不是要得急,他也不至于来蓬莱办案,还带着画。现下,待颜料和画笔送到,他就能给人物描边了。
极少有人知道,坊间鼎鼎有名的画家「祝同」,就是登州知州许遵。
没办法,虽然大宋奉行「高薪养廉」政策。但那点钱还是难以供养拜金的老娘,不搞副业能活么?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两日,一日下午,钱良弼正缠着许遵请教整治牢狱的事儿,先前安排出去的衙役回来汇报工作。
“禀许大人、钱大人,我跟着桑姑娘两日,发现她似乎和邻里关系都不错。不过跟一个名为卢春白的妇人走得最近。桑姑娘挺警觉的,她见过我,我近不了身。不过我在卢娘子家门外偷听了一阵子,这卢娘子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在桑姑娘面前热情友善,在家中似河东狮一样,对着自家官人大呼小叫,大意是嫌弃他没本事挣钱,让自己过不了好日子,秋冬季节去河边浣衣,手都冻僵了云云,而卢娘子的丈夫却一声不吭。”
许遵脑中立刻浮现出桑云骑坐在衙役身上扇巴掌的画面,心中暗道:一丘之貉。
见许遵不接话,衙役以为是自己的情报没有一点价值,被知州大人嫌弃了,觉得尴尬,只能挠挠头皮,继续道:“我是觉得这男人太窝囊了,被自家婆娘说没钱没本事倒也罢了,卢娘子还说他都不如韦大,人家还有些家底,甭管那家底怎么来的……”
“她提到韦大?”许遵敏感地揪住这一句。
“是,原话是……”衙役精神来了,打算给知州大人学舌几句,却被打住。
“你速去将这对夫妇请来衙门问话。”许遵沉下声道。
“是。”衙役看了眼钱良弼,领命而去。
许遵有种预感,这卢春白同韦大之间的关系,应当没那么简单。他处理过大大小小数百件案子,对人的心理有些研究。一个人脱口而出的话,大概率是心里话。同样,脱口而出的人,也是自己较为看重的人。
卢春白和丈夫王裕很快被请到衙门,二人来时,都是一脸懵,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或者犯了哪条王法。
许遵命人将二人分开关押,同时还令衙役前去告知桑云一声,关于王裕夫妇被请到衙门问话的事儿。
做完这一切,许遵回头望向比王裕夫妇还一脸懵的钱良弼,难得地抛出一个微笑,“钱知县刚刚说到哪里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吃些茶点,边吃边聊?”
钱良弼脑中有一百个疑问,却在看到上级露出的笑容后,立马将这些烂问题抛到九霄云外。
上级之笑容,宛如雨露甘霖。年末的考核,稳了,稳了!
待许遵吃完茶点归来之时,已到了掌灯之时。他看一眼纸笼中的烛火,心中暗道:是时候了。
于是,许遵拒绝钱良弼的陪同,独自走向关押卢春白的房间。
卢春白无缘无故被关在这儿一下午,心中七上八下,见了许遵,「诚惶诚恐」这四个字写满整张脸。
“知州大人,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她站起身问道。
“你说呢?”许遵不慌不忙地将问题抛还给她。
卢春白睁大眼睛,一脸不解。
许遵缓缓开口道:“据本官调查,桑云并非杀夫的凶手,韦大的死,另有隐情。”
卢春白听到这话,听一句,脸色就沉一分,这些变化都落入了许遵眼底。
“你的官人可比你诚实,他可什么都说了。”许遵又说道。
“不可能!”卢春白急赤白脸地反驳道,对上许遵讳莫如深的眸子,一时间又有些心虚,“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得太仔细的。”
许遵心中一动,还真被自己蒙对了,这里头果真有问题。他面上不显,只将手负于身后,沉吟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你那官人只是性格木讷些,心中还不知怎么想你呢。”
卢春白跌坐到椅子里,反而有种谎言被揭穿后的轻松。她盯着房间一角,目光呆滞,忽地苦笑一声:“我若不是不能生育,被夫家休了,怎么会改嫁给他?闷葫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嫁过来时,他家里穷得只有一间破茅屋,还是靠我的嫁妆,才砌了间像样的砖房。就他这样的,能娶到我,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偏偏他那老娘还看不上我,对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韦大是老了些,丑了些,也确实品行不好。但他手里有钱,也舍得给女人花钱。更何况,他也不能生育,我俩在一处,也不是图男女的那点事,就是图个互相怜惜。”
许遵听得直皱眉,他这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将通奸讲得如此清新脱俗的。同时,他又不禁在心中为桑云鸣不平。就算这个村姑粗俗又冲动,但也勉强算个佳人,居然同时摊上这样的官人和朋友。
第9章 被迫合作
“所以韦大是你杀的?你与他一起,他玩腻你了,不再舍得花钱,又或者,他有了新的目标?你恼羞成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许遵直视他,其威严的气势压得卢春白又一阵心慌。
她顶不住压力,将目光移开。
许遵可不会给她机会,继续迫道:“桑云讲义气,你向她哭诉,说被韦大用强,她就替你背了黑锅。你与自个儿友人的丈夫通奸,还利用友人背负罪责,好一个蛇蝎妇人!”
他用词很重,卢春白心中绷不住,不再忌讳对面站着的是知州大人,大声辩驳道:“不是!不是!韦大前头给我花钱,后面却管我要钱,我不肯给,他就偷了我的里衣,说要败坏我名声。我心中害怕,就跟云娘哭诉说,韦大强了我。我知道云娘这个人性格冲动,她都能为了孙寡妇砍人,也该能为了我再砍一次!”
许遵眼眸眯了起来。当人性徐徐展开时,往往不是以美好的面目呈现。
卢春白大概是心虚,或是良心发现,强调了一句:“是我联合街坊邻居来衙门作保她的。”
这话听着就好像在说:虽然我抢了别人的肉,但我分了一碗肉汤给她,所以我是个好人。
许遵没有再同她多说一句,也没有任何要放走她的意思,转而去了关押王裕的房间。
他坐下来,细细端详王裕的神态,萎靡而惊恐,处处透着软弱。
王裕身材矮小,还驼背,和肌肤雪白又有些富态的卢春白站在一起,确实不般配。
“你媳妇儿和韦大的事儿你知道吗?”许遵选择了开门见山。
王裕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身子往后缩,整个人表现出一种抗拒,被许遵敏锐地捕捉到。
“看来你是知道的。”许遵低声道,“你假装不知道,是害怕你媳妇儿跑了,还是害怕大家伙儿的嘲笑?你内心有恨的吧?”
王裕被人揭穿心事,目光跟淬了毒似的望向许遵,又突然意识到许遵的身份,于是又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你太恨了。所以你杀了韦大。”许遵声音幽幽的,宛如地府的判官。
“不是,不是。”王裕慌张地摆手,很是害怕这件事儿就这么有了定论,忙道:“我确实跟踪过他,心里想着给他套个麻袋打一顿,好出出恶气,可是我又不敢。有一天,我跟着他到孙寡妇的屋外,不久后,屋子里传来一些……那种动静,知州大人,您说这人该多丧心病狂,谁不知道孙寡妇是因他死的。后来,屋子里没动静了,我站了好久才敢进去,发现他已经死了。我以为他是马上风死的,心里就骂了句活该,后来越想越气,就把他的头摁进水缸里,终于出了口恶气。反正人不是我杀的,知州大人您可一定要信我。”
许遵有些意外,不过细细一想,王裕说的,确实符合现场疑点。韦大怎么说也是一个壮年男子,能把他按进水缸,就算桑云气力再大,恐怕也费劲儿,若是男人,就合理多了。
“你做这件事时,是什么时辰?还有,你在门外蹲守时,除了听到那种声音,有没有看到什么?比如,和韦大媾合之人的身影?”许遵捋了捋,问了两个问题。
王裕心中最大的秘密说出来后,反倒浑身松快,面对许遵的提问,明显配合了许多。他仔细想了一下,答道:“大约……过了子时,我们那一块住的都是普通百姓,没人舍得夜里点灯的,到处黑漆漆的,我确实只听到声音,但什么都没看见。”
韦大死于子时前后,被卖炊饼的老汉发现是在寅时,时间对上了。
“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定是个年轻娘子。韦大这人相貌丑陋,又人品拙劣,大家都很厌恶他,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些桃花。”王裕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愤愤不平。
许遵看了眼他,心中有了些思量。
这时,一名衙役进来,对许遵禀道:“许大人,桑姑娘求见。”
“请她进来。”许遵早知她要来,却没想到这样快。
两人的再次相见,一个急慌,一个镇定,高下立判。
“许大人,我都认罪了,你为何还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卢娘也是个苦命人,你就别为难她了,有什么冲着我来就好。”她看着他,丝毫没有躲闪,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
许遵往椅子上一坐,手指一上一下,轻轻叩着桌面。
“你为别人遮掩丑事,不惜自毁前程,可别人却是利用了你的善良。你以为韦大是卢春白杀的,想要替她瞒天过海,不叫她名声扫地,日子难过。卢春白以为韦大是你杀的,略微良心发现,联合众人替你去衙门作保,好叫你判轻些。但其实,你俩都不是罪犯,凶手另有其人。”
见许遵三言两语道破,桑云惊了一惊。
“许大人……”她愣了片刻,随后自嘲地一笑,低声道:“其实,关系再好,也不至于替别人顶了杀人的罪名。卢娘不能生育,日子一直难过,好在,她官人去族里过继了一个小女孩来,说是父母早亡。卢娘的婆婆嫌弃是女孩不肯要,又送回族里。我在想啊,要是卢娘因为那个天杀的坐了牢,那孩子岂非和我似的,像个球似的,被踢来踢去,寄人篱下的日子岂是好过的?”
这下子,倒轮到许遵诧异了。
“我说过了,许大人生来富贵,怎知百姓的苦?还是一个身为普通百姓,又没爹没娘的女子的苦?”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映照在桑云脸上,所有的无奈都好似发了光。
许遵原本想要告诉她——卢春白并非被韦大强迫,而是心甘情愿这事儿。但在此时此刻,竟心软几分在,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还在滂沱大雨中,却拼命地想要替别人遮雨。
手指一上一下间,许遵做出一个决定。
“桑姑娘,我见你也算有胆有识。现在卢春白和王裕成了犯罪嫌疑人,你若想达成你的目的,你就得配合我查出真凶。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成。”桑云答应得爽快。
第10章 许大人的绝活儿
当许遵将自己的要求告知桑云时,桑云愣了一下,随即猜出他的目的,“许大人这是要引蛇出洞?”
“是,你就是那个饵。”许遵回道。
“那我知道了,大人吩咐的事儿我会做好,明日我也会准时到的。”桑云点头。
随即,两人相视无言,桑云告退,许遵在她转身时,突然冒出一句:“无人为你生柴取暖,你得先爱自己,毕竟世人多刻薄寡恩。”
桑云心间一动,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回眸时,看到那负手立于原地的男子,宛如谪仙。
翌日。
桑云出现在孙珠的宅子外,看到县衙的人已经将这儿团团围守,阵仗远比之前浩大,不免吸引了一些周围的百姓看热闹,大家纷纷猜测着,是否又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踮起脚尖,在人群外喊着许大人,许遵没露面,倒是许遵身边的随从,就是那日为狱中女童寻郎中的男子看到了她,于众人各色打量的目光中将她放了进来。
“多谢公子。”桑云客气道。
钟大注视着她,觉得她只要不发怒,真是个灵动又礼貌的小娘子,于是笑道:“我哪里担得姑娘一声「公子」,叫我钟大哥即可。你快随我进去吧,我们公子已经等着了。”
“是,钟大哥。”桑云道。
两人并排进屋,钟大见她手里拎着一个布包,不免好奇地调侃道:“让你来配合查案,还自带工具?”
桑云脸上一红,将布包解开,露出里头的食盒,“是给许大人做的莲花肉饼,他太瘦了。”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钟大反应过来后,暧昧一笑,“还从没有小娘子给咱们公子做吃食呢,你可是头一个。”
以前在汴京时,主君还未过世,公子贵为伯爵府的嫡次子,又是这样好的皮相和学问,自然得到众多小娘子爱慕。但这些小娘子都是贵女,女红、点茶在行,却没几个精通于厨艺。
“真的吗?我也是随便做做,以报许大人的恩情,他真的是一个很会关心别人的人呢。”桑云一脸诚恳。
哈?很会关心别人?钟大自觉跟了公子这么久,怎么不知道这件事?他明明……
“咳……你们两个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许遵黑着脸,在不远处唤道。
二人也不确定许遵有没有听到刚才他们俩的对话,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后过去,只见许遵指着后窗外的小径道:“凶手应当是越窗逃走,窗外刚好有把旧椅子。椅子在屋檐下,雨水不可能冲刷掉脚印。椅子上有泥尘,混乱状,很明显是凶手胡乱擦拭所致。窗子到椅子的高度,大约有二尺七左右,也就是一个人腿的长度。由此推断,该女子身高大约四尺八。”
说完,许遵往回走几步,打量屋内陈设。
上次来时,所见一切寻常的事物,如今再看,却有了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