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遵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韦大有错在先,我会尽力为你周旋,让你免于死罪。这世道对女子多苛责,你珍重。”
韦蓁有一点错愕,忽地笑了,“许大人,你看着不好说话,却是个好官。能为百姓说话、怜惜女子不易的人,定会福寿绵长的。”
“多谢你吉言。”许遵难得露出一个笑容,顿了顿,他又想到一事,“对了,你是怎么想得到「贴加官」的杀人方法的?”
韦蓁的目光似乎透过虚空,回到很久以前。
“小时候,我们这儿来过一个戏班子,唱过唐宫的一出戏,有个太监就是这么被处死的。他当时抱着我去看,我看到这一出后害怕,他又捂住我的眼睛,哄我说都是假的。”
“许大人你知道吗?我将纸盖在他脸上时,他挣扎得很厉害。我当时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事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有点想要放弃。”
许遵心中滋味儿复杂,大概是坏到极致的一个人,竟也有温情一刻。自小缺爱的人,一直生活在阴暗里,谁胡乱拉了她一把,她都会将这一刻牢牢记住。但心软从来换不回良心,一刻温情也抵不过毁灭式的伤害。
第13章 分别
“我见惯了汴京娘子们肆意快活的生活,从不知,原来乡野地方的女子,过得如此艰难。”许遵边说着,边在刑案公文上盖上印章。
钟大接过公文,捧在手里,无不感慨:“韦大这种人就该死,却活活摊上这么多娘子的好日子。我也跟着公子见识了诸多死者,从没有哪一个,像他一样该死的。”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患有关格之症,无法生育,日日看着的,都是别人的孩子,想来心理有些扭曲。”许遵话头一转,“不过,这不是他残害女性的借口,确实是他活该。”
这桩案子了结后,许遵便要启程离开登州。他嘴上总说着等雨停,等雨停,可事实上,每一次出门做什么事情时,雨都没停过,包括这一次。
桑云撑了把油纸伞,跟在他的马车后,一路小跑。
“许大人,许大人……”
钟大掀开车帘,看到桑云,眼前一亮,忙扭头望向自家公子。许遵亦是听到声音,微微蹙眉,令车夫停下。
城门外的古道上,桑云自来熟地收了伞,爬上马车,将捂得严严实实的食盒摆在地上,直接打开道:“我给许大人和钟大哥做了些吃食,栗糕、白糖糕,还有神仙糕。”
糕点应当是刚做好,一打开盒盖,热气和香气溢满整个马车。
许遵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忽地想起莲花肉饼的滋味来,想来这些甜食的味道应当也差不离。但他面上却不展露渴望,还装作冷淡。
毕竟,先前已经嫌弃了,现下又承认一个乡野村姑做的东西确实好吃,他不要面子的呀?
钟大看穿一切,乐呵呵地将吃食收下,还发自真心地感谢了她一番。
送完东西,桑云却不肯下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遵。许遵被盯得极其不自然,问她道:“桑姑娘还有事?”
“你先前答应我的事。”桑云记性可好着呢。
“凶手既已缉拿归案,无关人等自是不会被写进结案书内。”许遵答道。
“我替卢娘谢谢你。”桑云放了心,语气都松快起来。
她掀开帘子,正欲下车,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问了许遵一句:“许大人,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她目光灼灼,许遵心头猛地一跳,慌忙错开了她的眼睛。
桑云以为是自己唐突,惹得恩人不悦,忙道歉道:“对不住,我不应该这么问。总之,多谢许大人将我从牢狱中救出,也多谢许大人为卢娘还有蓁儿做的。”
说完这些,她直接下了马车。
“诶?”许遵心里忽然有些后悔,但又抹不开面子挽留她。
即便挽留了,又能说些什么呢?叫她往后珍重?还是感谢她连夜做出的心意糕点?他似乎都说不出口。
一直到车夫再度扬起马鞭时,钟大才有些惋惜地说:“公子,我感觉你挺关心桑姑娘的,但总是冷着一张脸,再热心的小娘子也禁不住您这么冷啊。”
“何以见得?”许遵扬眉问道。
“县衙的小武,就您用顺手的那个,您不是交代了他,让他看顾着桑姑娘一些,有什么异常就报给您么?您还许诺了他差事若办得好,可以……”钟大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
原本,钟大亲眼看到小武进了公子的屋子,这也便罢了。但后头那句话说出来,可就相当于承认自己偷听公子和小武的谈话了。这可是要受罚的。
不过,许遵似乎没打算罚他,而是看着他道:“听说,这里的寡妇日子难熬,风气和汴京截然不同。她虽是一介村妇,但贵在性情真挚。我只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叫良善之人寒了心。不然下一次,犯罪嫌疑人,可就真被逼成凶犯了。这种例子,我们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看到自家公子一本正经的陈述,钟大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天下乌鸦一般黑,若是里头混进了一只白鸽,鸽子的白就是原罪,是要受欺凌的。
许遵看着食盒内的两层糕点,食欲倒是真的被勾出几分,明明也才吃过早饭不久。
其实,他刚刚没有完全说实话。在许遵内心深处,他第一次以利勾牵下属做事儿,纯粹是见不得那个丫头被欺负罢了。
这些天,他每每睡前,都能想到桑云在牢狱中朝自己下跪的情景,没有谄媚,没有屈就,满眼的倔强与正义,甚至是倨傲。
许遵特别不乐意承认,自己对一个村姑在意上了。但这个村姑身上确实有不少闪光之处,譬如不惧权威,譬如胆大却心细,交代给她的事儿能完成得很好。甚至,她还能发现一些自己没发现的线索。
不能再想了!许遵摇摇头,试图晃去这一脑袋乱糟糟的思绪。
另一面,桑云独自撑伞,一点一点往回走,她的内心空落落的,还夹杂一丝烦闷。
许大人似乎对自己做的糕点不感兴趣,也似乎不大乐意见到自己。可是他明明关心过自己,还帮了自己大大小小好几个忙呢,分析起来,应该也没那么厌恶自己吧?
害,人许大人心肠好呗。他是恩人,自己也用过心思去谢恩了。就算以后见不到,自己也不会觉得欠了他什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以后可能见不到了,桑云内心的失落更重了。
回家的途中,桑云还想了些别的事情,譬如自己的未来。
守寡?或是再嫁?
为韦大这种人守寡,桑云觉得恶心。可是再嫁,又能嫁到什么好人家?纵然,她没有杀夫,但名声大概也是烂透了。
心情愈来愈低落的桑云,慢腾腾地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才走到家,却发现自家有人。
“云娘回来了。”是婶婶的声音。
桑云进屋一看,叔叔、婶婶都在,屋子里还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老得快能做自己祖父的男人。那老婆子桑云认识,自己嫁给韦大,就是她说的媒。
因为已经踩过一次泥坑,所以桑云看见这个媒婆,本能地猜到他们来这儿的目的。
好哇,自己的这对叔叔婶婶,还真是无利不起早!
第14章 无利不起早
“云娘啊,你受苦了,都怪叔叔,没看清韦大那个混账的真面目,叫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叔叔佯装慈爱地看着桑云道,还试图去拉她的胳膊。
桑云灵巧地躲开,当着外人的面,冷笑一声道:“叔叔,你当时收了韦大二十贯彩礼钱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叔叔还未回话,婶婶却开口了,半是责备,半是警告:“你这孩子,咱们这样的,能嫁什么好人家呀,嫁个有点家底子的,至少你吃喝不愁是不是。你看看你,虽然韦大是个混账,但你这小脸看着倒是比以前圆润些了。你总是这样误解长辈的好意,外头的男人也会误解你的,难道你还真想守一辈子的寡啊?”
从前在家时,堂弟吃肉,她吃野菜。堂弟负责享乐,她负责干活儿。叔叔平日里外出干活儿,一回家就唱白脸,嘴上心疼。但没做出任何护着自己的行为,韦大来提亲,他比婶婶的反应都快。婶婶一般都是唱黑脸,对自己凶神恶煞。要不是自己平日砍柴、挑水的活儿干多了,练就一身气力,还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
见桑云不吱声儿,婶婶向媒婆递了个眼神,媒婆上前来,将她生拉硬拽到那老头儿跟前。
“云娘啊,快见过丁族长。丁族长祖上可是中过举的,家里有房有地,颇为殷实,又是族长,比里正还风光。丁族长不要你的嫁妆,也不嫌弃你嫁过人,想纳你为良妾。”
老头儿双目浑浊,眼眶深陷,穿了一身绣着福寿字样的棉服,拉住桑云的手,不断夸好。
桑云心中冒出一阵恶寒,被他触碰的地方仿佛被树枝剐了一样难受。再看他才入秋就穿棉服,可见身子骨已经不好了。这种老头儿纳妾,一定不是为了享受或是传宗接代,大概率是为了「冲喜」。而所谓的冲喜,其实就是借年轻妻子的寿命,来给年老的官人延寿。
桑云直接缩回手,并往后退了几步。
媒婆倒也不在意她的无礼,其实大家都不在意,似乎已经吃定她一般。
“云娘,丁族长不介意你的名声和过去,还愿意出五十贯的钱买你。虽是妾,却是良妾,丁夫人说了,允准你从正门进屋,你瞧这一家人多重视你啊。”媒婆继续说道。
“云娘,这五十贯钱你自己收着,我们一分不要,只要你过得好,我和你叔叔也就放心了。”婶婶接着道。
这一屋子的人,脸上嘴上都是一副「为她好」的架势。但桑云又不是傻子,想想就明白了。
韦大无后,唯一的女儿被流放,家中又无其他亲戚,自己是唯一的继承人。若是自己再嫁,收了所谓的「彩礼」,那么韦大留下的钱财和房子,就都落入叔叔婶婶的口袋了。
“你这孩子,高兴傻了?怎么不说话呢?”察觉气氛有些尴尬,叔叔开口道。
桑云盯着他和婶婶,一字一顿道:“叔叔,婶婶,以前爹教过我——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人这一辈子所能拥有的财富是固定的,多了就会带来灾难。你们当初欺负我是一个女儿家,以收养我的名义霸占了我父母的财产田地。如今又打算把我卖了,好将韦大的财产接收过去。你们俩不怕惹祸上身,家破人亡吗?”
屋内气氛一下子冷了几分。
婶婶脸上绷不住了,“你个死丫头,你敢咒我?!”
可是当她冲到桑云面前时,却突然想到什么,不敢再说什么,只有脸阴沉得可怕。大约是碍于丁族长,或者碍于往日的记忆。毕竟,桑云面对他们一家子的欺压时,可是不管不顾地反抗过的,每一次,都以他们败北作为结局。
接着,桑云又走到丁族长面前,生怕他听不清,特意俯身在他耳边大声道:“我可是敢杀夫的,你娶我,无非是想续命,但怕不怕自己死得更快啊?”
此言一出,丁族长脸色大变,指着她,浑身颤抖,“你,你……”
“云娘,快给丁族长道歉!”叔叔害怕得罪乡绅,忙露出少见的厉色。
不过,桑云可不吃这一套。
只见她看了屋内一眼,先是将稍微值钱些的瓷器都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又翻箱倒柜,翻出一张纸,当叔叔婶婶两人意识到那是什么,想要上前阻拦时,却已经晚了。
桑云毫不犹豫将这张纸撕碎,抛洒在空中。
“房契没了,你们想要房子,必须去衙门做公证,但没有我的同意是行不通的。”她毫不留情将自己叔叔婶婶的美梦撕碎。
还当她是小时候的自己么?幼失怙恃,任人欺凌。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你们也别以为能收买钱知县,我和钱知县的上级许知州可是有交情的!不信你们找人去衙门打听打听!”
桑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许遵搬出来,其实她这么说时,还是有点心虚的,不过看情形,倒确实将一屋子的人唬住了。
叔叔和婶婶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其实大家都不确定这丫头说的是真是假。但大家都看到了背负杀夫罪名的她,还能大摇大摆从牢狱走出来,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协助许知州查案,想来,也有几分真。
一时间,大家僵持在这里,倒不知道怎么办了。
“还不快滚!再不滚,我就拿刀砍死你们!”桑云作势就要去厨房提刀。
叔叔婶婶吓得忙退出屋子,媒人也不敢多留,嘴里一边说着「疯子,疯子」,一边搀扶着丁族长离开。
桑云似乎还没「疯」够,真的提了把菜刀出来,冲着叔叔婶婶一行人道:“老的不积德,年轻的不要脸,迟早报应在你们子孙身上!”
“你!”婶婶气不过,却被叔叔一把拉住,“快走,快走。”
于是,这一行人才从桑云的视野中消失个彻底。
桑云回到屋内,看着满地狼藉,却没力气收拾,而是蹲下身,将脸埋进了双膝内。
谁不想温柔小意呢?只是这个世道,若是不「疯」,恐怕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哇。
桑云隐约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只是她没有退路。其实,叔叔婶婶倒不足为惧,只是那媒婆的一张嘴厉害得紧,自己让她面上无光,她一定会以毁掉自己名声的方式找补回来。至于丁族长,那更是一个连钱知县都要忌惮的人。自己得罪了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第15章 灭门之祸
“恭祝公子升迁之喜。”钟大满脸喜盈盈的,自家公子升大理寺卿,自己的地位也即将水涨船高。最重要的是,终于能回到汴京,与妻儿相聚了。
“意料之中。”许遵面上淡淡,心中却也欣喜不已。
永乐伯爵府的爵位已经传到最后一代,且被大哥继承了去。幸而他从小擅读书,科举出身,读书人的身份,比落魄伯爵还要光耀几分,也算给母亲争气了。虽然母亲太能花钱了,许遵时常嫌弃,但母亲身为父亲的填房,明里暗里受了大哥多少气,他自幼看到大。所以,只要母亲开心,花多少钱,他供着便是。
“大人,驿站送来两封信,都是给您的。”一名衙役跨入门内禀道。
许遵接过,直接拆了封口,看完第一封,他唇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宝安公主喜诞麟儿,王诜邀我入府出席满月礼。”
“看来,驸马爷很喜欢大人的墨宝。不过,大人并不能现真身啊。”钟大回道。
一旦被人知道,原来「祝同」就是许大人,以后这画非但卖不出价钱,许大人因着这技艺,还会被那些皇亲国戚裹挟作画,搞不好,就要闹出事端。
“是,我自有法子应对。”许遵说着,拆开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看着看着,许遵面上的笑意渐渐没了。他攥住纸,目光凝视前方,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公子,这封信……也是汴京来的?”钟大察觉出自家公子的心情起了变化,好奇地伸长脖子,以为是伯爵府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