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渝默默放下筷子,喝了口茶。
从认识到现在,季晗潇的脾气一直很好。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谦和模样。哪怕偶尔被逼急了,也是条理分明细细在说。她没见过他在法庭上是什么样子,但生活里,季晗潇从未有过咄咄逼人的时候。
然而,今晚上不过聊了这么一会儿,她已经从他的脸上看见了几次几近崩坏的表情。看来季晗潇那个老板真是不简单啊。
“那我先走了。”他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看上去有些歉意,“这次对不住,下次有机会请你。”
池渝摆摆手示意没问题:“本来这餐饭就是感谢你的。”她一顿,“不过你还没吃东西,这样直接过去不要紧吗?要不然打包一点东西在路上吃?”
“算了,我饿着还有理由早点儿走,免得她又拖我时间。”
池渝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季晗潇还真是诚实。
池渝便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和他挥挥手说下次见。
目送季晗潇离开后,开始对着一桌菜陷入沉思,不知道这个分量打包回去明天能不能吃得完。
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凉,顾渊衣服穿得薄了点儿,有风顺着他的衣领钻进脖子,他从来不习惯缩着。即便冷,也是挺直着腰板,不过实际上,他现在整个人冻得发紧,左臂的伤口也被隐隐开始疼。
他知道空腹喝酒不好,所以在喝酒之前特意喝了半杯水,现在看起来,那半杯水好像没什么用。
这时候,再掏出手机,解锁,页面停在她发来的信息上。
“什么时候你有时间了再联系我?”
手机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原本冷硬的线条变得稍微柔和。
他敲了几个字,发送。
池渝的手机振了一下,热气腾腾里,她看了一眼屏幕。
顾渊:“现在。”
现在什么现在?池渝往前翻了翻,很快看见了自己之前的信息。
她一愣,拨过去,对方很快接通了。
“你现在有时间了?”
“嗯。”顾渊说,“你上次说要处理完这件事情才会调回总部,那现在的话,你还在这个市吧?”
池渝笑:“在!”
“我饿了,请我吃个饭。”
分明是淡淡的语气,由他说来却像是在下命令。池渝太了解他的性格,所以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什么不快。
相反的是,她内心隐隐有点儿期待。
“行啊,地址我发信息给你。”
“嗯。”
顾渊应了一声就挂了电话,摩挲了一下手机。大概是因为一直放在裤口袋里,这个手机被捂得比他的手还要暖。
人在冷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往有温度的地方靠,遇到糟心的事情的时候也会希望能够有什么人和事让自己解脱出来。大抵也因如此,生机勃勃和阳光灿烂才被每一个人向往。
从前,生机勃勃对于顾渊来说只和植物有关,他从来不爱什么生机勃勃的人生,只觉得挺麻烦的,要和许多人周旋,他害怕。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对那些生活有了向往,开始不甘心一直一个人沉默着前行。和池渝不过是短时间的相处,却居然很快便习惯了。而在此之后,他生出一种本该如此的错觉。
好像,他本就应该和谁在一起。
那个人与他差异很大、生活里也并不全是和顺,有吵闹、有不满,可真要抽丝剥茧的论起来,他们又实在相似得很。
这样的改变,大概发生在看见池渝身上细小微光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遇见她之前。他分不清楚,没注意改变的过程,只能看见结果。
顾渊只能看见自己现在的想法。
远方的广告牌发着五彩的光,光色蔓延了一条长街,从天上往下看,或许也会有银河的感觉。城市里的光源总是很多的,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多得能让夜不夜,能让人迷了眼睛。
5.
酒吧里,连清禾已经有些醉了。
她的脸很红,还有些烫,借着酒意拽着季晗潇的衣领硬是不撒手,完全没有个上司的样子。
“你说,我哪一句说错了?”
明明都醉成这样,可她说话却仍条理清晰。
在听完自家老板的叙述之后,季晗潇沉默了。
这是老板的私事,连清禾的那位朋友他不了解,她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大堆问题,也并不是真的要从他这得到什么答案,至多不过是发泄而已,他并没有能插得上话的地方。
这些日子公司很忙,连清禾作为主要负责人连轴转着加了一个礼拜的班,季晗潇不知道她每天能睡多久。但除了能看得出的憔悴之外,她的脾气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容易爆炸的状态。
连清禾垂着头还在嘟嘟哝哝着,一副醉鬼的模样,季晗潇看着又无奈又隐隐有些心疼。
这年头,钱真是不好赚啊!
“喂,问你呢,你觉得我哪句话说错了?”
季晗潇觉得,她哪句都没错。
可如果是以前的季晗潇,他估计哪句都听不顺耳。他不知道其他学法律的人选择这个专业是为了什么,但他的初心的确天真又中二——为了正义。
那时候,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浅薄,不是黑就是白,违背道德不合常理就是不对。却没想到过,掺杂了钱权之后,世界也会灰蒙一片。简单的事情会变复杂,人心藏在皮囊里,那么难懂。
现在的他,即便内心依然会为一些事情打抱不平,却也学会了表面上的低头服软。人都是要吃饭的,吃饱之后,便想好好生活,而等到可以好好生活,就会把眼光再次放高,去追求更多更好的东西。
而要得到一些东西,当然就需要放弃另一些东西。
季晗潇想,只要放弃的那些不超过自己的底线,他便都可以接受。
可是,在一次次妥协之后,现在他的底线又在哪个位置呢?
“你说得没错,可他也没错。”季晗潇言简意明,“想法不同而已。”
“想法不同?”
连清禾笑了,干扯着嘴角,半点儿笑意都没带上。
她忽然爆了句粗口,接着松开了季晗潇的衣领。
“想法值多少钱?能抵一条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白痴一样,能在这个位置上活到这么大,老天爷真是够照顾他的。”
季晗潇充耳不闻,反正说的不是他。即便那些话他并不完全认同,可归根究底,这也不关他的事,他既没有打抱不平的义务,也没有和连清禾辩驳的兴趣。
“真是叫人火大。”连清禾揉了一把头发,目光转向季晗潇,“喂,你有对象吗?”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兀,饶是季晗潇也没有反应过来。可在思考话题是怎么转到这儿的同时,他已经板正地回答了一声「没有」。
“哟……”连清禾钩住他的脖子,挑了挑眉头,“那今天陪陪我?”
在她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季晗潇总是挂在脸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不答,只是那么看着她,一张死人脸把自己的态度摆得分明。
“这么严肃的吗?怎么,我长得这么好看,你又不吃亏。”
连清禾说着就想去挑他下巴,然而季晗潇把头一撇,人也很快退了一步。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擦过,连清禾合起食指和拇指轻轻搓了搓,接着挑起眼睛,就这么望着他。
大概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她的眼睛里像是氲着水汽,眼尾也有点红。按理该是妩媚的模样,却因为她自身的气质,生生转成了妖媚。
“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她坐直了身子,环起手臂,“你就不怕我给你找碴儿?”
季晗潇一句「你找得还少吗」噎在喉咙里了,想了想又换了一句:“我相信连总不是这样公私不分的人。”
连清禾轻嗤,伸了个懒腰。
“那你可能信错了。”她说,“我还真就是。”
接着站了起来,她凑近他一些:“不过我也真是奇怪,你吧,脾气是差了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又不是找不到工作,干吗待在我这儿受气?”
酒气喷在他的脸上,季晗潇默默屏住呼吸:“短时间内换太多工作,不大方便。”
“哦?”连清禾轻笑了声,“是不大方便,还是另有隐情?”
季晗潇皱了皱眉。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但连清禾的针对太过于明显,让他想怀疑自己是错觉都难。他觉得,或许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一些奇怪的误会。
“我……”
他刚想问,就看见连清禾打了个酒隔,接着弯下腰来一副想吐的样子。
酒吧里的空气本就混浊,也不通风,季晗潇一直不喜欢这种味道。
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他更是拧着眉头屏住了呼吸。
“喂,你。”连清禾缓了一会儿,“送我回家。”接着又打了个嗝儿,“放心,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这个人从不随便占别人便宜。”
季晗潇接住她抛过来的钥匙,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拒绝。
真是头疼啊,季晗潇按了按额角。
摊上这么一个老板,真是叫人头疼啊!
6.
顾渊来得慢,餐桌上的菜都稍微做了加热。因此,看起来也还是热气腾腾的样子。
“热了一下,可能青菜的味道会没那么好,你如果不喜欢可以不吃。”
池渝原本是打算重新点菜、把这些都打包回家自己吃的,可顾渊直接叫了服务员问能不能热,说不必浪费,看了眼前被拆开过的餐具也没有问,只是又拿了一副新的碗筷就默默坐下。不得不说,在一些事情上,他是真的很体贴。
可这份体贴也让池渝觉得不太好意思。
毕竟说好了,这餐饭是为了感谢他的。
“嗯,那个我不吃。”顾渊给自己盛了碗饭,“不过不关味道的事情,我本来就不爱吃青菜。”
怎么和小孩子似的?
池渝在心里默默嘀咕,却不想眼前的人忽然抬头。
“你是不是又在心里说我什么?”
池渝一愣:“啊?”
“别把人当傻子,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池渝:“……”
“好的,我记住了,我下次一定在心里夸你。”
顾渊抬眼,看见池渝满脸装出来的真诚,扯了扯嘴角。
“我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一头猪。”
说完他就低下了头,默默夹起菜来。
他时时刻刻都是这副冷漠的表情,池渝却像是有什么超能力,一眼就看出他似乎不大开心。
她还没怎么多看多想,旁边就传来一阵歌声。
池渝转头,看见一群小年轻嘻嘻哈哈唱着不着调的「生日快乐」,七八个人的样子,脸上挂着彩色的奶油,中间有两个还穿着高中校服。满脸的稚气,却也是满脸的青春。
池渝笑了笑,转过头来,却恰好看见顾渊同时收回的眼神。
“哎,你也会看热闹啊?”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眼珠一转,“还是你想吃蛋糕?”
原本不过是揶揄,不想顾渊竟真的放下了碗筷。
在他搁碗的那一瞬间,池渝以为他会说她无聊,或者是找些别的东西怼她。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顾渊竟然真的「嗯」了一声。
池渝微愣,想要确定似的加问一句:“「嗯」是什么意思?”
顾渊满脸坦然:“想吃蛋糕。”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理所当然,所以衬得她的惊讶像是夸张。
池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却微微抿着,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一个enjoy表情。
好一会儿,池渝:“啊?”
顾渊眨眨眼,颊边的梨窝随着他说话的动作深深浅浅一动一动:“你问这个干什么?是想帮我去要一块小蛋糕吗?”
池渝像是被这样的顾渊给弄呆了,等她再回过神,已经是五分钟以后。
与此同时,那失神的五分钟里所发生的事情,一下子涌入她的脑子里。她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于是托着蛋糕的手微微有些僵硬,池渝在心里暗道自己怕不是个傻子,人家明显就说着玩的,可她居然真的跑过去要了蛋糕。
“喏。”
把手往他眼前一伸,池渝的掌上托着一个小小的纸碟,碟子上安静的躺着一小块带着水果的蛋糕。
“他们好像也不够,能拿来的就这么多了。”
顾渊没接,她就把蛋糕往他前边一放。
在放下之后,才发现自己没拿叉子。
“如果用手不大方便,要不……你拿筷子吃?”
池渝其实并不是这么话多的人,之所以这样一连串说个不停,也许是因为自己也觉得自己尴尬。顾渊看见她的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笼上一层薄红,先前抑郁的心情也就被这颜色稍微冲淡了几分。
他施施然拿起筷子,夹下一小块蛋糕,模样悠闲,语气惬意:“还真是厚脸皮啊,居然真的跑去问孩子要蛋糕。”
池渝本来就有些泛红的脸色在这句话之后又加深了几分。
可大抵是一下子想不到反驳的话,她于是闷闷低头,看起来气鼓鼓的,腹诽道,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这么幼稚。是啊,这个人真是幼稚,就知道逗她,她才不信他是真的想吃蛋糕。
或者,即便想吃,但他怎么可能吃这种明显是拿来打蛋糕仗玩的呢。
可刚刚这里,池渝就觉得自己被打脸了。
因为顾渊真的吃了一口。
那是很便宜的蛋糕的味道,奶油腻人,水果也不新鲜,里边的蛋糕还有些硬了,并不松软。可池渝看顾渊吃它的样子,竟然也觉得不错。
的确是不错了。
他小时候曾经蹲在街边看见过这种东西,那时的他没吃过蛋糕,也不知道什么叫蛋糕,更加分辨不出这种东西的好坏。当年小小的他只觉得飘在空气里的那股子甜香闻着就叫人吞口水,让他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那时候他不知道几餐没吃,只知道自己饥肠辘辘,蛋糕实在是很大的诱惑。
甜腻的味道在嘴里蔓开,顾渊用叉子舀了一勺:“今天我生日。”
池渝刚刚拿好的筷子差点儿就这么掉在地上。
“你生日?”
“嗯。”顾渊简单应了一声,吃掉了最后一口。
那碟子里的蛋糕是真的不多,小朋友们切得也不规整,算起来也就拳头大点儿的一块。
“小时候从没吃过,所以我对蛋糕一直有些执念。长大了有能力自己买,我吃过许多种,你能说得出的类型,我大概都吃过。”
他说着,却默默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可惜,现在就算吃到再好再精美的蛋糕,也补不回来曾经的渴望和遗憾。也许后来他吃到的比起当年他想吃的那一块要好很多。可即便如此,他最想要的还是当年别的孩子手上那块小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