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当真不上药吗?”
竹烟不知道第几次在宋清安于妆镜前端详勒痕时说出此言,而宋清安依旧如此回复:“自然不。”
“公主……殿下已说过不日后便要带您出宫,这伤若是让殿下瞧见了,可就……”
竹烟苦口婆心劝着,却不见宋清安动摇。
“仔细挡住就是了,就是兄长真看见了,又能将我如何?”
竹烟默默想,殿下的确不会拿公主如何,但她这个做婢女的定会被如何。
“竹烟,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与兄长说与你无关的。”
宋清安移开视线,颇为善解人意说道。竹烟噎了噎,欲哭无泪。
公主……这样的善解人意,不要也罢。
裴卿也并非没送药来,他不仅送了,还送了不少。
只是都被宋清安搁置了起来,她好像真如自己所言那般,不舍得抹了裴卿留下的痕迹。
或许是有几分这般缘由,但她更想留着这东西,去勾裴卿的愧疚。
只要裴卿看见这伤痕,便会记得他对她做了什么,便会记得……他是如何在乎她。
宋清安漫不经心摸了摸脖间,又去美人榻上歪着看话本了。
她刚迁来不久,没个事儿做。裴卿大抵是忙,也不曾来过,倒是宋清怀送了些时下正在民间流传的话本给她解闷。
宋清安本不热衷这些,但总归聊胜于无,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她一身雪衣,长发披散,很是随性地蜷在榻上,鞋袜不知何时被她踢掉了。宋清安瞧得入迷,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脚已冰凉。
以至于裴卿进来时,她都不曾发现殿里多了个人。直到脚踝突然被人握住,温热触感传来,她才一抖,丢开话本惊惶支起身子。
“裴掌印怎么都没个声响,骇死我了。”宋清安捂着胸口,嗔怪望向裴卿。
后者瞥一眼她脖间尚未褪去的红痕,警告般捏了捏她足底:“公主还会怕吗?”
宋清安拢了拢长发,似是无意般遮掩了脖子。随后轻咳一声,抬了抬腿:“穆之,我凉。”
“公主如今使唤咱家是越发顺手了。”
裴卿嘴上如此说,手上却依言给她仔细穿好了袜履。
“这不是穆之疼我吗?”
宋清安笑盈盈瞧着裴卿在榻边坐下,便探身环住他肩头,主动靠了上去。
裴卿却没看她的脸,他视线向下,一手将她身前墨发拨到后头,轻柔抚上她脖间。
“还疼吗?”
第58章 话本
宋清安有些意外,许是她前几日与裴卿喊疼太过可怜,竟是让他记了这么久。
于是她神色陡转,泫然欲泣,轻轻将手搭在裴卿手背上,细声细气道:“还疼呢,穆之,好疼的。”
裴卿见此便知宋清安又在做戏了,但那痕迹在白皙脖间确是格外狰狞,大抵她话中也有几分真切。裴卿没再去碰她颈处,而是掐了掐她的脸。
“疼才好,该让公主长长记性。”
宋清安收敛神色,不满低声道:“穆之都不心疼我。”
“咱家不曾与公主药吗?”她面颊细腻滑嫩,裴卿没忍住又掐了一把,“公主自己不愿用,还要怪咱家不心疼?”
宋清安依旧嘟哝什么,倒是没再反驳他。
“公主在看什么?”
顺着裴卿视线,宋清安看向先前自己在翻阅的话本。
“兄长托人从宫外送来的话本,打发时间罢了。”
她说着,便拿过话本递与裴卿。
这样的东西裴卿自是一目十行扫过,不多时便大致看完了。
话本中的故事很简单,大抵就是一个背负着仇恨与敌国和亲的公主,爱上了敌国皇帝的其中一位皇子。他们暗通款曲,情谊渐深,仇恨与爱终日折磨着公主,而他们的私情最终也被皇帝发现。最后,公主为保心爱之人绝望自杀。
俗套且无趣。
裴卿在心中如是评价,他合上书页,问宋清安:“公主觉得如何?”
宋清安微微扬眉:“兄长倒是说这是京中最时兴的,我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为何?”
不知怎的,宋清安竟从裴卿这一声询问中听出些许期待。
“这位公主呀……”宋清安在书封上点了点,“太傻,太蠢了。”
“她身上背负着父兄的命、家国之仇,却还能与敌国的人两情相悦。”宋清安的语气中带了些鄙夷,“最后还因此而死了……又如何对得起拼死保下她性命之人?”
“的确,”裴卿轻叹,望向宋清安的眼神竟有些灼灼,“若公主是此女,该会如何做?”
宋清安笑一笑,颇是不怀好意:“穆之当真想听吗?”
裴卿挑眉,便听宋清安又补上:“我说了,穆之可别生气。”
“咱家可不敢生公主的气。”
他懒懒回道,宋清安心知他此话不真,但权当他应下了。
“我若是那公主……定好生做个妖妃,将他的国搅得天翻地覆。”宋清安的眼眸自始至终都纯澈,但裴卿却瞧出了掩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森然恶意。
“是吗,”裴卿有一搭没一搭顺着她的长发,随后揽住了她腰身,“若那皇子对公主情真意切,公主该如何?”
宋清安顺势靠在裴卿肩上,柔声道:“那便更好了,我就能撺掇他们父子反目,到时天下大乱,都是皇子不孝,狼子野心。至于我呢……就能摘个干净了。”
“他那样爱我……又怎舍得供出我呢?”
“穆之,你会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她不知何时攀附上来,在裴卿耳边轻呵,微哑声音无端含情。
裴卿低眸,觉得身旁的人像极了古书里的某种精怪。
美人蛇。
“倒是有趣多了。”裴卿侧眸,揽着她腰的手臂收紧,“但咱家不喜欢这故事中的人,是公主你。”
宋清安噗嗤一笑,撒娇般道:“不过是假的罢了,算不得真,又怎会是我呢?”
“如此最好。”
裴卿手掌顺她脊背线条缓缓上移,在后颈上揉着:“咱家还不知公主有如此心性。”
宋清安一瘪嘴,微微低下头,几绺发丝顺她动作垂下:“穆之莫非是觉得我太过狠心了吗?”
“怎会呢。”裴卿目光微柔,宋清安却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中,夹杂着病态之感,“咱家便是喜欢公主这般,清醒而狠心的人。”
“所以穆之还是觉得我狠心。”
“自然,难道公主自己不这么认为吗?”
裴卿哼笑,手上用力揉了揉:“不过公主如何狠心,咱家都喜欢。”
宋清安抬眸,眼中亮了亮。
“穆之,我也会陪着你。”
她呢喃着,缓缓凑近裴卿的唇。
裴卿耳力极好,已听得外头响动,却没有提醒她。
“公主。”
竹烟掀帘而入,便见宋清安与裴卿并排坐着,神情说不出的怪异。
她莫名觉得自己不该进来。
顶着自家公主像是要杀人般的眼神,竹烟硬着头皮禀道:“公主,热水备好了,要……”
“不必。”
宋清安柔柔一笑,直笑得竹烟心胆具颤,忙不迭应声退下了。
裴卿瞧着宋清安狼狈模样,眸中划过戏谑。
“公主要咱家伺候沐浴吗?”
宋清安气恼地剜他一眼:“穆之早就听见了,怎的不提醒我?”
“公主也没问。”
裴卿安抚般揉了揉她发顶:“陛下那处还有事,咱家先走了。”
“裴掌印。”
在裴卿抽身要离开时,宋清安攥住了他衣袖,语中有些急切。
“公主还有事吗?”
“裴掌印这几日……会出宫吗?”
裴卿皱了皱眉:“公主问这个作甚?”
“裴掌印前几日都没来……我怕之后也有许久见不到裴掌印。”
宋清安小声絮絮着,像个幽怨弃妇。裴卿失笑,抽回了自己衣袖:“公主之后不还要随二殿下出宫吗,想这个做什么。”
“咱家应当不会走,公主想见咱家,便让人来宁水苑说一声。”
裴卿颔首,没再停留。宋清安的目光随着裴卿离去渐渐暗下。
骗子。
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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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定公主今日出宫,娘娘要去送送吗?”
“他们兄妹二人在,本宫非亲非故的,去凑什么热闹。”
姜芷轻啜一口茶水,眼睫低垂:“陛下那儿可有回信?”
“刘公公说,陛下今日可见娘娘。”
“便这样巧。”
姜芷轻哼一声,搁下茶盏起身:“备轿吧。”
冬若福身,正要退出去时又被姜芷唤住。
“裴掌印可在宫中?”
“回禀娘娘,这……婢子不知啊。”冬若神情纠结,“要不婢子遣人去问问?”
“不必了,许是本宫想多。”姜芷思量一瞬,挥手让冬若退下。
父亲不久前刚与她传信,称近日京中有些异常,许和东厂相关。
城中似乎……突然多了一些人。
今日皇子皇女出行,正好分散了许多人的注意。
若东厂真想做什么,这的确是个动手的好机会。
姜芷虽在深宫,却也不是个不闻窗外事的人。
民间反裴之势愈演愈烈,裴卿当真会放任不管吗。
第59章 出宫
“兄长要带我去哪儿?”
马车辚辚,行过喧闹集市。宋清安挑起车帘好奇地往外瞧,一边与宋清怀问道。
按说本该清场开道的,但宋清怀顾念着百姓,便免了这一事。至于宋清安…自是无所谓。
宋清怀端坐于车内,看着宋清安探头探脑模样,眸中划过宠溺,
“到了便知。”
闻言宋清安放下车帘,似嗔似怪斜他一眼:“兄长还与我卖关子?”
宋清怀只与她招了招手,后者又乖乖地坐回了原位。
“许久不见玥儿,当然要给个惊喜了。”
两人是相对而坐,望着宋清怀的模样,宋清安恍惚了一瞬。
先前都是匆匆一见,眼下在对面了,宋清安才真真切切意识到:兄长真的回来了。
不是梦,亦不是幻想。
不过多年未见终究会有些生疏,宋清安稍感不自在,浅笑道:“那便多谢兄长了。”
宋清怀“嗯”一声,两人皆不再言语。宋清安倚靠着软枕,伴着马车轻晃,竟是晃出了昏昏睡意。
在她头一歪将倒之际,车外临渊高呼一声:“殿下,公主,到了。”
宋清安揉了揉迷蒙睡眼,正巧此时宋清怀已下了马车。宋清安便递出手由着宋清怀将自己扶下。
“玥儿,你看,还认得此处吗?”
宋清怀温雅之声如清泉淌过,在耳畔响起。宋清安眼眸微眯,瞧着眼前之景,眸中流露出些许茫然。
这是……这是……
“十年以前,母亲带你我来过此处。”
宋清安想起了,那时尚未事发,母亲仍是宠妃。对于宠妃的要求,梁帝自然允诺。
于是那日母亲便带着他们来到此处游湖赏景,倒是少有的自在。
“……我记得。”
宋清安低声呢喃,怔愣望着湖上游船。
“殿下,船已备好了。”
宋清怀颔首,与宋清安温声:“玥儿,走吧。”
宋清安轻轻点了头,跟上他脚步而去。
宋清怀安排了此处最大的画舫游船,其上雕花纹饰繁琐,金漆琉璃在日光下格外耀眼。宋清安不觉失笑:“兄长,这也太招摇了吧。”
宋清怀回身伸臂,好让宋清安搭着上船:“难得带你出宫一次,那么多双眼睛瞧着。若不安排好些,难免落人口舌。”
宋清安也明白这一道理,但藏拙惯了的她对此仍有些不自在。
画舫足够大,其内陈设与寻常屋舍无异,宋清安瞧着,甚至还觉得很像自己寝殿。
“今夜便宿在此处,我命人照玥儿的内殿布置的。”
宋清安倏地侧头:“兄长记下了?”
“上回去了一次,顺便记了。”宋清怀一扬眉,神情自若,“但仍会有记错的,玥儿别怪兄长。”
“不会,玥儿不会。”
宋清安说着微微低下眼睑,遮去眸中泪意。
“好了,出去瞧瞧吧。”
宋清安轻轻揉了揉她耳朵,温声道。
宋清安默了一会儿,快速理好心绪,主动挽住了宋清怀手臂,与他展颜一笑:“好。”
画舫已缓缓离岸,在湖上飘着。宋清安戴上了帷帽,与宋清怀并肩立于阳下。
其实今日湖上游船并不多,许是提前得了信,皆纷纷避让。湖上春风清冽,宋清安眯着眸,微微仰头好让风拂过。
帷帽一直垂到她肩上,也挡住了宋清怀探究的视线。
“玥儿还是畏寒吗?”
宋清怀似是关心般随口一问,却让宋清安心中警铃大作。
“是御医说,嗓子受了风容易咳嗽,让我注意些。”
宋清安自若回话,未见不妥。
宋清怀低眸,见白纱遮掩下,她脖间依旧被衣料遮挡。
“御医既如此说,玥儿便仔细些。”
宋清怀没再追问,只眺向远处,不知在思量什么。
“兄长……在羽林卫还安好吗?”
“尚可,那儿还算简单,没太多心思。”宋清怀勾唇,“倒是你,宫里前几日出了那样大的乱子,没受带累吧?”
宋清安摇了摇头:“长乐宫与我长宁宫相隔甚远,我又养伤在宫中,当然没有。”
“那便好。”
宋清怀如释重负一般叹了一气:“我就是担心,柳妃会对你做什么。”
“兄长宽心,长姐不还在京中吗?只要长姐在,她就没心思来顾我。”
宋清怀漫不经心应了一声:“玥儿知道她为何突然回京吗?”
宋清安愣了愣,旋即低笑:“她瞒得紧,就算是在宫里,也没走漏半点风声。不过我猜……或许她是想找什么人。”
“找人?”
宋清怀皱了皱眉,听宋清安道:“我也不过是猜测,兄长不必放在心上。”
“殿下,这是船家送来的,说是新茶,请殿下与公主一试。”
“放那儿吧。”
宋清怀指了指一旁桌案,依旧与宋清安立在栏边。
“兄长……这儿好像和从前一样。”
“玥儿还记得吗?”宋清怀一手扶槛,有些感慨,“的确无甚变化,但玥儿与我……都不再是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