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也不可豁免,谁人也不准无辜。
终究,曲开颜也没有答应他。因为这样的欲望之下,他们是不对等的。她远没有周乘既坦荡,诚实。
她也远没有他会爱人。哪怕他豁去一切爱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曲开颜也惭愧极了。
“你让我想一想。”
“想什么?”
有热泪从眼角落下来。想如何坦荡且勇气地爱一个人。
*
两日后,曲开颜回了姑姑那里一趟。
曲意年正好家里有个酒局,牵着开颜,与一应生意伙伴交际半晌。
其中一个老手帕交问意年,侄女现在有没有对象呀?
不等曲意年开口,开颜先宣布了,“有。且交往的对象很稳定。暂时可能永远,不需要你们的介绍。”
从酒局上下来,姑侄俩到偏厅说话。
曲意年拿火点烟,怪开颜说话永远这么没着落。“还永远不需要,多傻气招人笑的话。”
曲开颜无所谓得很,反驳姑姑,“你不也是说我永远没着落。”
曲意年也不恼,她一向不觉得晚辈顶嘴是什么失礼。只问她今天怎么想起回来了。
“回来一定需要个理由?”开颜寂寂再问。其实她是真的好奇,为什么姑姑每次都会这么问她。好像她回来必然要有个由头。可是姑姑却不会这么问开朗的,她的亲生孩子。
曲意年寂寥的笑意,手上的烟越抽越浓烈,浓烈到她随时能把自己的袖子燎着了。
片刻,她朝开颜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回来是通知,你要同那个姓周的结婚了啊。”
曲开颜也不意外。姑姑便是这样的人,凡事她不信人不信情,只认冷冰冰的背调和法律。
开颜自幼被曲家规训出来的千金小姐,冷傲也十足底气。“我要和谁结婚,只会是我自己的事。谁人也做不了我的主。”
曲意年这回却好像松了口的样子,略作点头,“随你吧。毕竟周家也不是那种贪图钱财之辈,听说周家老太太德高望重得很啊,有个学生在上海瑞金……开颜,你改天叫小周回来吃饭吧。”
曲开颜无边的冷漠,只反问姑姑,“你不反对了?像第一次见面人家的时候。”
曲意年:“我反对有效吗?”
“不。是因为姑姑的背调叫你平衡了,对不对?”
“……”
片刻,曲意年灭了手里的烟。到窗边踱步几步,再回头来朝开颜声辩,“我是背调了你的人。我怕你犯糊涂。开颜,这些年你犯得糊涂还少吗?”
“比如?”
“比如你同你那个妈来往。这下可能更要亲近了,毕竟那个周乘既是陈适逢的得力干将!”
曲开颜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对,她无边优渥的家庭,关起门来就是这样冷冰冰的。
非黑即白,非此就要即彼。
“姑姑,别人也许比你想得要有骨气多了。”
曲意年不懂开颜的意思。
开颜随即再问姑姑刚才的话,“为什么我不能和我妈来往了?这些年,我的遗产我的财产明明清清楚楚先在你的名义再到我的名下。我爸的那些版税,也从来不会被她拿去。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我担心你养不熟的狼。回头再屁颠颠地和你妈一个鼻孔出气了,毕竟你是她肚子里跑出来的!”
“你也会这么担心开朗回头去找他的父亲吗?”
曲意年一时怔在那里。
“姑姑,当年你是怎么劝服开朗选择母亲作监护人的?”开朗才十岁不到,曲意年把丈夫婚内乱搞吸毒的证据悉数摆在儿子面前。
用事实胜于雄辩的雷霆手段。
曲意年一时眼里有什么闪过,对于自己的过去她全然不提了,只冷静反问开颜,“你今天回来到底是想说什么,还是姜秧穗和你说了什么?”
“她该和我说点什么吗?”曲开颜在这样的对阵里无意想起周乘既教她的那些,越镇静越留白,对方越会告诉你更多。
忽而,曲意年冷谑一笑,“好一个母女连心啊。”
“开颜,我最厌恶的事终将要发生了是不是!你和那个女人母女连心,那么你爸就真的白死了,我告诉你!”
“我爸的死和她全无关系。”
“所以呢?”曲意年突然勃然大怒,“所以她就清白了?”
曲开颜摇头,她从来没这么说过。她今天来,只想问问姑姑,这么多年她们一直逃避面对的一个话题,“我爸的死,当年你为什么不同意尸检?”
这是落在开颜心里比妈妈同陈适逢那个拥抱还沉重的山。她始终没跨过去,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每次梦里遇见这座山,她都即刻掉头绕开去。
当年父亲的吊唁礼上,姜秧穗想祭拜一下而已。被曲意年狠狠拒在门外,用再刻薄的话奚落这个上门来看笑话的前妻。
姜秧穗这才心力交瘁地问曲意年,那么你为什么不同意尸检?你连你兄长真正的死因你都不敢弄明白。
因为他姓曲,因为曲同这个名头给他们曲家带来的收益不可估量。
等不到姑姑合理且严阵的解释,曲开颜低头垂眸的冷静之态,再提一件旧事,“爸爸生前就严阵宣布过,谁人都不可以质疑他女儿的血缘问题。甚至写在遗嘱里,然而,姑姑,爸爸去世的时候,你依旧验了我的DNA。我只想问问你,如果我不是爸爸的女儿,你是不是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了?”
曲意年痛恨这样的问题,“不然呢。开颜,你到底在深究什么,你倘若不是你爸爸的女儿,我又为什么要替别人养这个孩子!”
“我在深究什么!我深究的是,我是不是爸爸的女儿,他都已经把我归为唯一的继承人。就这么简单。”
“屁。开颜,你倘若真的是陈适逢的女儿,我绝对不允许大哥给你留一分钱!”
图穷匕见。就是这么简单的人性。
曲开颜没有一丝一毫的破防与恼怒。因为这个时刻,她在脑海里模拟过十几年。她早明白的道理。
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上,“姑姑,你为什么不同意爸爸的尸检?”
“……”
“因为他当真嗑药了对不对。他嗑药与否,对他自己压根不重要了。他已经死了,对他背后的家族利益和他名人名誉,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不对?”
“开颜,都这么多年了,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爸不清白了,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些年能过得这么潇洒,你以为当真是你自己挣来的?”
对。这才是曲开颜真正惭愧的地方。
她一直隐而不宣,一直不愿意从谁的口里听到些什么。仅仅因为她不想倒塌掉自己的荣耀与养尊处优。
实则,在所有人眼里,她从来不是自己的。
她是荣耀与名誉之上的寄生品,是高贵的附属,是明艳的包袱。
她甚至担不起周乘既这样的孤勇。他那样不管不顾地想替她清算出来,然则,曲开颜连起码的爸爸的死因都不想去承认,去真正弄清楚。
包括这死因之后,若隐若现的瑕疵乃至败坏。
可是,那晚姜秧穗掌掴陈适逢的巴掌,却像个无比坚定的证据。她好像掌掴了他们自己,也掌掴了曲开颜。
她想告诉姑姑,原来过去是可以过去的。
因为她真正际遇里的,属于自己邂逅的人,更重要些。
哪怕这样算作自私,她也不辩驳,父母的过去,她什么时候起已经不想追究了。她甚至想过,如果周乘既势必和陈适逢利益牵绊着,她愿意就这样含糊着遮掩着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可是周乘既不这么想。他眼里心里的骄傲,甚至不允许他爱护的人受一点委屈。他宁愿把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积攒这么多年的功劳毁之一旦。他宁愿回去跟他父辈低头。
曲开颜是惭愧的,也是心惊的。她害怕哪天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清楚的甚至逃避追究的,他也许会对她失望。
事实也证明,她这么多年加起来,都没有这短短两个月与他相伴时,来得澄明与踏实。
她的开心安逸骗不了自己。
从来他都是富足的。
她不把她的过去追究清楚,那么,她永远是寄居的、褴褛的。
曲开颜终究起身来,她最后一句问姑姑,“爸爸除了嗑药,你还知道点什么?或许,我请你直白地告诉我。”
曲意年哑口。
可是曲开颜这么多年,她早不糊涂了。姑姑这种雷霆手段的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点什么,或者谁给她背调了,她的性子看到兄长这样的死故,她决计要调查清楚的。
当初父母离婚其实很平静。只是开颜懂得妈妈那个拥抱,她才坚定地选了爸爸作监护人。
爸爸死后,她依旧如此。她选择留在曲家,并不是姑姑多疼爱她,而是她的倔强不允许她朝拥抱的人低头。
现在想来,父母能那么平静地分割离开,总有点缘故的。
她不会轻易原谅走离她人生绳索的人,同样,她也不能轻易忽视属于她原先童话小楼里,每一个的过错、推手。
包括她一直仰以为傲的父亲。
夜阑人静中,开颜推开了偏厅朝南的玻璃窗,径直要离去。
曲意年难得惶恐之色,“颜颜,你要作死吗!你如果把你父亲的过去公之于众,那么你也什么都没了,曲家跟着沾上耻辱。”
“还是你要和你那个无能软弱的妈一起过日子了!”
“不。我只想清清白白地爱一个人,恨一个人。”
否则她会掉进另一个情绪牢里。
如果可以,她想把她过去的一切都扔作一边,专心致志地爱她值得的人;
如果他知晓这一刻的她后还愿意毫无保留的话。
第65章
4月20日, 是日谷雨。
曲开颜错过了清明祭拜的高峰期,择了个最清淡小雨的工作日来祭拜父亲。
这些年,她向来如此。她不会那些烧纸摆肉的旧名堂,每回来, 只抱束素净的白花。
今年也不例外。一束最简单的雏菊, 弯腰置于父亲墓前。碑墓空地处, 错落摆放着各色各样的祭品,鲜花,香烟,书报……
唯独没看到那瓶黑方威士忌。
等身后传来一阵清泠泠的脚步声, 掺在雨幕里, 不值一提。
她永远这样, 永远这么小心翼翼。曲开颜私心看来,也许爸爸和陈适逢就是喜欢她这天生的脆弱感。
是的。即便曲开颜这个年纪这个阅历冷眼看姜秧穗。她二十岁哪怕三十岁的时候,都绝对轻松凭着她不言不语的冷而静的落寞感, 迷甚至惑到男人。
事实胜于雄辩。陈适逢把她保护得很好, 一个女人, 到五十岁的年纪都能任意妄为,不谈福气,那也要花光上辈子攒够的运气。
看她身后跟着的司机便知道, 陈适逢即便被她掌掴了个那么重的巴掌, 可是夫妻依旧是夫妻。
姜秧穗病了几日, 昨晚接到开颜的电话,她夜里就张罗了律师以及联系银行那里要取一个保险箱出来。
陈适逢这两天由着妻子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再忙匆匆地要出门。陈适逢问她去哪里, 姜秧穗不答。
他便不同意她出门。
姜秧穗冷漠极了,“那么便离婚吧。我能离第一回 , 就不怕别人笑我第二回。”
陈这才没辙。只知会了司机陪她去。
姜秧穗恨透他们一个个总想禁锢她的行径。她干脆挑明了朝陈适逢,“你既然不想留住乘既,那么,我总要替自己的女儿留一条后路。”
陈适逢痛心疾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想留他。是他一心为了开颜要和我割席,秧秧。”
“他说得没错。他这样做也是对的。别人的孩子总归是别人的,你压根就没想过待她好。有了自己的女儿后,你的心就更狠了,你看到开颜只会想到老曲。”
“够了,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一个关于他的字。秧秧,我待你还不够好嘛,啊!还是你好了伤疤又忘了疼,嗯?就因为他死了,你又开始怜悯他了,他那些年怎么折磨你冷落你的,你又忘了!死人真是大啊!”
“对,就是因为他死了。死者就是大。我能说,你就是不能!”姜秧穗几乎断喝住陈适逢。
夫妻俩有一时是缄默的,四目相对。
良久,陈适逢只手捏住妻子的下巴,冷而乖张地告诉她,“这么多年,你是算准了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忽而,陈适逢丢开了手。
姜秧穗在他身后告诉他,“当初老曲留给我的,一应细项,我都要转到开颜名下去。”原本这些她是要等到她死,遗嘱形式留给大女儿的。
现在老陈和周乘既闹成这样,姜秧穗最后一点活络的心都没了。她彻彻底底心死了,盘不活的枯木,再强勉也难逢春了。
陈适逢理所当然,“你自己的东西自然你自己做主。即便你拿我们的东西去给开颜,我也不会说什么。”
是的,他确实不会说。但也确实没法平等地爱两个孩子。
*
公墓山顶上,姜秧穗扭头打发了司机,一只手里是个公文包,一只手里是那瓶黑方威士忌。
细雨落在她的绾发上。粒粒清明。
她也看清了开颜身上穿得这套裙子,是她当年送给她的成人礼生日礼物。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条裙子的。”
曲开颜没理会母亲的话,只是看她手里那瓶黑方。
姜秧穗当着女儿的面,把酒搁到老曲墓前去了。不言不语。
曲开颜也一时难开腔。片刻,她走离了父亲的墓前,去到山顶的一片空地上,落雨天俯瞰白茫茫的城市,山腰上浮云盘桓。
终究是跟过来的姜秧穗先开口的了,“开颜,乘既如果真的离开启跃,虽然有点可惜,但是我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
“你希望他离开吗?”曲开颜擎着伞,半转过身问母亲。
姜秧穗晦涩不答。
曲开颜烦死她回回这个态度了,“我和你说话,每次,说真的,我感觉我把我爸从坟墓里拖出来,都比和你说话利索点。或许,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生的,你告诉我!”
“你不是我们生的,是谁生的!”这一回姜秧穗倒是急了,急得反驳她的话,“无论我之后有多对不起你,但是你是我和曲松年的孩子,这点毫无疑问,谁人都不可以质疑!”
一向脆而软弱的人,忽而这么斩钉截铁,曲开颜心里酸涩却是受用的。
这个世上,也许父亲乃至父辈亲缘会怀疑你的血缘。唯独生你出来的母亲,她永远不会。
母女俩沉默片刻,姜秧穗把手里的公文包递给开颜,知会她,里头全是原件,下雨天,还是回去再看吧。
“是什么?”
“是当初我和你爸离婚,分割出来的婚内财产明细。我已经签过字了,你回头去律师那里签字盖章便能正式生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