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猎貂崽一只。”
裴晏和裴煜不分上下,两人比分几乎是咬着追赶。
沈鸾渐渐也被场上气氛渲染,攥紧团扇自席上站起,遥遥望向树林,紧张不安。
又转而看身侧的裴衡:“阿衡,你觉得裴煜能不能……”
裴衡伸手,将敲了一上午的山核桃全送给沈鸾,提醒:“裴煜刚从西北军营回来。”
军营那样的地方,可不是谁都能待下去的。
沈鸾瞬间放下心,正想着坐下享用山核桃。
忽的见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从树林中策马跑出,直直从马背上摔下,滚到观景台前。
他哭声连连:“陛下不好了!不好了!方才五皇子和六皇子进了密林,奴才们马术不精,慢了一步。待追进去的时候,只看见……看见了这个。”
他颤抖将怀里的东西盛上。
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衣服全无,辨不得其他。
皇后摇摇欲坠,待看清那是一只断臂,她双眼圆睁,回头看一眼坐于轮椅上的裴衡。
噩梦重现。
皇后直挺挺晕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秋风乍起,落叶簌簌。
马蹄踩着落叶悄声而进,裴晏攥紧缰绳,抬臂拉弓。
藏于荒草中的梅花鹿尚且不知危险靠近,低头咀嚼地上的野草。
荒草茫茫,一望无际。两侧杂草牵藤引蔓,迤逦前行。
倏地,只听“咻”的一声――
利箭自草丛上飞跃而过,直直没入梅花鹿眼睛。
梅花鹿应声倒地,四肢朝天,卧在地上止不住的抽搐,一双鹿眼直直盯着裴晏。
渐渐没了气息。
“五哥好箭术!”
马蹄声没入草丛,裴煜乘马认镫,攀藤抚树至裴晏身侧。
裴晏今日着月白圆领箭袖短衣,下登皮靴,高高坐在马背上,眉宇淡然尽显,和清贵公子无二。
回程路上,裴煜已从太子那得知裴晏的消息,不过一个被父皇遗忘的皇子,裴煜自不当回事,料想经这么些年的蹉跎,见到的必是一个唯唯诺诺,jsg上不了台面的人儿。
不想今日所见,裴晏气质翩翩,举手投足不卑不亢。
裴煜眼神半眯,望着裴晏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而后,又牵引缰绳行至裴晏身侧,笑着和裴晏道喜。
裴晏淡淡瞥他一眼:“六弟谬赞了。”
风声潇潇,丛林随风而动。
树林深处静无人烟,只裴晏和裴煜二人立于马背上的身影。
树影参差,挡住了头顶灼灼日光。举目四望,只见前方幽径森森,遮天蔽日。
裴晏攥紧手中缰绳,目光投向前方幽径:“前方是密林,若无意外必有猛兽出没,六弟若是……”
裴煜想都不想:“五哥这是担心我胆怯了?”
他策马扬鞭,抢先一步奔向密林,笑声顺着秋风传至裴晏耳边,“五哥也太小瞧人了,比试未完,孰输孰赢还不一定呢。弟弟先走一步,五哥请便!”
烈马奔腾,溅起一地的落叶。
裴晏扬高手中马鞭,面不改色紧随其后。
幽径难走,隐隐还能听见清流急湍之声。
密林丛林野兽居多,不多时,裴煜手中的利箭已去了一半。
转首望见不远处的裴晏,裴煜唇角勾起几分得意。
他对密林地势熟悉,自然比裴晏占优势,如今所得远远超裴晏,想来也不负沈鸾所望。
攥紧缰绳,裴煜正想着改道而行,忽然耳边听见一声极轻的低吟。
练武之人耳力自然不比常人,裴煜屏气凝神。
恰好前些日子下了大雨,雷劈古树,横在路边。裴煜拽紧缰绳,四下张望,很快发现那声音从何而来。
翻身下马,顺着那声音往前走,意外在一泥泞草堆中发现一只玄风鹦鹉。通身雪白,冠羽为淡黄色,嘴为象牙白色。
左翼受伤,流血不止。
裴晏就在身后不远,裴煜扬高手中的小东西,笑言:“不想这地偏僻,居然还能寻得这样一物。”
裴晏只停在裴煜不远处,目光淡淡,并无下马的打算。
裴煜在军营待过,寻常伤口包扎皆学过,然若是一只鹦鹉……
他小心翼翼取出一方丝帕,为鹦鹉左翅缠上。
“貂崽长安不喜,这鹦鹉她应当是喜欢的。”裴煜凑近了瞧,细细端详掌中的玄色鹦鹉,“也不知这鹦鹉能不能说话。”
心里念着沈鸾,裴煜不自觉弯弯眉眼,警戒心降去大半。
风声忽歇,脚边只剩下重重树影。
裴煜正疑惑脚边黑影骤然变大,他抬头,视线直直和马背上的裴晏对上。
再然后,他看见裴晏朝自己举起了弓箭。
……
“娘娘,皇后娘娘!太医呢,来人!快找太医来!”
自那断臂出现后,观景台瞬间乱成一团。宫人围着皇后打转,也有宫人双腿发软,强撑着扶住自家主子。
早在看见断臂的那一刻,沈鸾脸上血色全无,那断臂光秃秃的一只,手掌全无,根本辨不出何人。
她提裙匆忙奔至台下,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进了密林?”
小太监垂首:“是。”
眼前一黑,沈鸾脑袋空空,险些往后跌倒。
幸而裴衡眼疾手快扶住:“卿卿。”
裴衡的脸色算不得好,攥着沈鸾的指尖发凉,他沉声:“多派些人,立刻进密林,活要见人,死要……”
胸腔发紧,裴衡咬紧牙关,目眦欲裂,总不舍将那二字道出。
猎场上黄尘满天,忽的却听一阵马蹄声遥遥传来。
裴衡攥紧沈鸾手指,猛地仰起头。
裴煜策马奔腾,于日光下飞奔而来,衣衫染了血迹,眉宇间却是掩盖不住的得意张扬。
“卿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本以为出事的人此刻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沈鸾心跳骤停,顾不得礼数,扑向裴煜:“你的手呢,手呢?”
裴煜一双手完好无缺,沈鸾惊慌趔趄,劫后余生一般:“幸好,幸好。”
脑中一转,沈鸾倏然瞪圆眼,若出事的不是裴煜,那便是……
耳边马蹄声骤响,裴晏乘马而来,月白袍子血迹斑斑,高坐马背上,居高临下朝沈鸾瞥去一眼。
……
“幸而只是虚惊一场,六皇子并无大碍。”
皇后晕倒后,被众人扶着上了轿子,回了寝殿。太医施针后,皇后终于悠悠转醒。
听贴身侍女秋月道这么一句,皇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秋月端着药汁,服侍皇后用下:“我们殿下和五皇子在密林遇见了黑熊,幸而五皇子相助,我们殿下才平安无事。听闻太监送上来的断臂,是静妃侄子的。”
只可惜那人常年眠花卧柳,没了好几天家人也没当回事,只当他又跑出去鬼混,不想他竟是丧命于黑熊口中。
秋月坐在脚沿上,细细喂药,又着人取了蜜饯来。
皇后摆摆手,揉着眉心,吩咐秋月在寝殿中点了斗香。
秋月扶着皇后进了佛堂,又铺了大红短毡拜垫。
皇后跪下上香:“菩萨保佑。”
她眼中泛着泪光,不敢回想当年长子受伤一事,“若是煜儿也……”
皇后泣不成声。
忽听殿外传来一声通报,皇帝踩着月光而来,恰好听话皇后最后一句,他皱眉:“煜儿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
皇后忙福身请安。
“免礼。”皇帝虚虚将人扶起,“皇后的身子……可大好了?”
皇后垂首低眉:“臣妾身子无大碍,只是今日之事……”她轻攥巾帕,拭去眼角泪珠,“臣妾不求其他,只求衡儿和煜儿平平安安,早日成家。陛下不知,臣妾今日瞧见那断臂,便想起当年衡儿……”
皇后哽咽着,再发不出只言片语。
少顷,方强颜欢笑,“幸而当年还有长安陪伴在侧。”
皇帝脸上终于有了片刻动容:“长安善良。”
他手握迦南木珠,不动声色转动着。良久,方道:“太子年纪不小,让钦天监寻个好日子,他和长安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
第二十二章
明月高悬树梢,佛堂香烛辉煌,烛影摇曳。
皇帝只略坐了一坐,便起身离开。
巍峨宫殿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戳灯,站在皇后身后,目送皇帝远去。
雾霭沉沉,空中尚有斗香的香气残留。
秋月提裙款步,待皇帝离宫,急急福身,满脸堆笑:“奴婢给娘娘道喜了!”
罗琦穿林,满宫乌泱泱的人,都跪下道喜。
“平身吧。”皇后拂拂衣袖,不染半点尘埃,眉眼笑意盈盈,“太子大喜,宫中上下每人赏银十两。”
满殿宫人双膝跪地,齐齐道:“谢皇后!”
秋月扶着皇后的手进殿,低声浅笑:“赏银奴婢早备下了,哪需要娘娘开口。”
秋月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地位自然非寻常奴仆可比。皇后转而瞪她一眼:“就你话多。”
秋月虚虚欠身:“奴婢也非未卜先知,只是今儿晨间在殿外撞见一只喜鹊,料想娘娘近日必有喜事,不想这喜竟来得如此快。待太子殿下成了婚,娘娘也可安心了。”
皇后眉眼染上几分忧愁:“我衡儿本该是天之骄子,若非那些小人背地里下毒手,他何至于……”
手中巾帕攥紧,皇后再次落下泪。
秋月忙替拭去泪水,又着人端了盥洗之物进屋,为皇后净面。
“太子殿下为人宽厚,又得上天垂怜,任那些小人再怎样,也越不过他去。何况以后有了长安郡主……”
秋月弯眼笑笑,“娘娘今日没看见,我们六殿下出事,郡主差点孤身进密林找人,幸而太子殿下劝住了。旁人或许是虚情假意,然郡主却万万不是那种人。”
“长安自然是好的。”皇后悠悠叹口气,烛影跃在她眉间,“当年出事,人人都想看衡儿笑话,只有长安一心一意为衡儿好。”
她笑笑,“我现在只盼着,她和衡儿和和睦睦,早日诞下皇孙,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后行宫自上而下,人人喜气洋洋,然静妃寝殿,却是愁云惨淡。
自打小太监在密林搜出好几块断臂断足,静妃已昏过去好几回。
那黑熊凶残,将人啃得零零碎碎,只大腿还有残留的胎记,可以辨认一二。加之后来太监又从附近洞穴翻出衣衫,更能坐实死者的身份。
裴仪甫一回到寝殿,满殿压抑随之而来。宫人人人自危,不敢在此时去犯静妃的霉头。
裴仪款步提裙,悄悄放轻脚步,无奈还是被静妃发现。
“是仪儿回来了吗?”
裴仪鬼鬼祟祟的身影顿住,无奈,只能松开曳地长裙,掀开秋香色软帘进屋。
“母妃,是仪儿吵醒你了吗?”
静妃懒懒倚在美人榻上,纤纤素手揉着眉心,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你表兄出了那种事,母妃怎么睡得着?”
她双眼通红,“母妃只要闭上眼,就看见你表兄血淋淋躺在地上,被那畜生一口一口……”
静妃再也说不出话,只拿帕子拭泪。
寝殿幽幽藏香弥漫,烛光晃动。
静妃低声呜咽。
那黑熊虽叫裴晏和裴煜杀了,然逝者已逝,终再回不来了。
“也不jsg知是谁这般狠心,竟做出这样的事。”
裴仪目光闪躲,她半蹲于脚踏上,贴心为静妃拭泪,又唤人去取了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来,叫静妃闻上一闻。
这薄荷香膏是太医院制的,若是头疼,闻上一闻,或可缓解一二。
静妃捏着眉心,摆手示意侍女合上盖子。
裴仪轻声:“母妃觉得身子如何,可要仪儿唤太医来?”
静妃苦笑:“我这是心病,太医来了也治不好。”
裴仪心跳骤跳,佯装不解:“母妃这是……何意?”
宫殿香烛摇曳,静悄无人说话。
静妃缓缓抬起头,盯着裴仪看了好半晌。
宫人知静妃有话对裴仪道,欠身悄悄退下,临走前还不忘将菱花木门带上。
裴仪狐疑,左右张望:“母妃有话要和我说?”
静妃收了薄荷香盒,神情比之先前淡然不少:“今儿下午,你舅母来了一趟。”
她细细端详着裴仪,想从她脸上一两分不同,然裴仪只是淡淡:“是吗?”
裴仪面不改色,“舅母说什么了?”
静妃垂眸:“她说,先前有人见你和表兄在猎场说过话。算算日子,那天之后你表兄也没了踪迹。”
静妃攥着裴仪的手,轻言细语,“仪儿,你告诉母妃,他那天和你说什么了,有没有说他要去见什么人,或者和什么人有约?”
裴仪轻哂:“表兄去的都是烟柳之地,这种话他会和我说?舅母自己糊涂了,难道母妃也糊涂了不是?还是……”
裴仪忽然沉下脸,“母妃怀疑,我与皇兄的死有关?”
夜风拂动,竹帘半卷。
裴仪凝望静妃双眸,良久,方听静妃一声笑:“仪儿,母妃从来都当你天真。深宫幽幽,母妃如履薄冰,深怕说错做错惹人笑话,又怕你性格鲁莽,平白惹了事非都不知。”
却不知,从来天真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静妃突然冷下脸,手中的薄荷香盒狠狠往地上摔去,碎了一地。
“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裴仪,你当真以为自己真的能瞒天过海,只当没人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了?”
良久的沉寂。
裴仪抬眸,深深望着静妃不语,片刻,方低笑出声,她手执小铜火箸儿,慢条斯理拨动香炉中的香灰:“紫苏到底还是手生,这么快就被母妃发现了。”
静妃呆若木鸡:“……仪儿,真的是你?”她仍觉不可置信,“所以你舅母说的……都是真的?”
是裴仪将她侄子骗到密林,又是裴仪指使下人,将那黑熊……
静妃忽的干呕,双眼挂上泪珠:“为什么,他是你表兄,他还是你母妃的亲侄子!你这么做,对得起……”
“怎么对不起?”裴仪面无表情,自榻上站起,她高高仰起头,“舅母神通广大,连我将表兄骗至密林都知道,想必表兄做的混账事,舅母也一清二楚。”
静妃捂住双唇:“他虽糊涂,想对沈鸾下手,可到底还没成事……”
“没成事是因为没来得及。”裴仪神情淡漠,“自古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理。”
既如此,倒不是直接死了干净。何况那人本就作恶多端,死得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