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横波,江天一色。
水面上波光粼粼, 映照着初升的朝阳。
一轮红日悄无声息悬于青山之间。
原本荒无人烟的江边熙熙攘攘站满了人,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哀叹和垂怜络绎不绝。
“可怜可怜, 好好一个人, 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看这衣服的成色布料,应是显贵人家的孩子。”
“会是遇见劫财的强盗吗?或是冒犯了神女,遭了天谴。”
“莫乱说, 神女庇护众生,怎会随意降罪于人?若真的降罪,那也是这人作恶多端, 才会惹得神女动怒。”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断。
王伯背着小竹篓, 步履匆匆, 自众人身后穿过,有眼尖的瞧见, 扬高嗓子打了声招呼。
那人是个渔夫,往日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找王伯帮忙。
“王伯,又去看诊了?”
王伯笑呵呵应了声。
人群中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好奇探头过来:“是去给客栈那家人罢?那真真是大户人家, 你们看见他家丫鬟了吗,那身上穿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好看的, 乍jsg一看还以为是天宫来的仙女。”
“丫鬟都如何,更别提主子,也不知道那姑娘……会不会被神女看上。”
“王伯,你瞧见他家主子了吗?”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齐聚在王伯脸上,满脸好奇。
王伯摆摆手:“我一个老头子,这大户人家,规矩都多,哪是我见得着的?”
他佝偻着背,倏然想起那客栈来,青纱帐幔微垂,隐隐绰绰。
黑漆案几上设炉瓶三事,错银梅花纹三足铜炉青烟袅袅,氤氲袭人。
那样的屋子,也不知道是该怎样神仙的一人,才配得上。
王伯家中还有事,今日还要上山采药,他晃晃脑,甩走胡思乱想,背着小竹篓翻山越岭,终在一家农舍前停下。
小木屋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嘎吱”一声响,木门推开,一梳着双螺髻的小丫头自屋内冲出,带来一记劲风。
“师父,那个人还没醒。”
王二丫摇头晃脑,咬着小指头愁眉苦脸,“他会不会……死了呀?”
话音甫落,当即被王伯敲了额头:“少胡说八道,你师父我能救一个你,也能再救一人。”
王二丫是王伯前年在江边捡来的,小姑娘当时浑身是血,半死不活。镇上的百姓都劝王伯放弃,王伯不忍心,一连半个月不眠不休照顾,终从阎王爷手中救回小姑娘一命。
只可惜小姑娘什么也记不得,王伯给她取了名,收作徒弟带在身边。
他将背上的小竹篓搁下,又从里边掏出一个八角攒盒,打开,是十来个奶油炸的果子,个个如核桃大小,小巧精致。
王二丫眼睛瞪圆:“师父,这也是……这也是那家人给你的吗?”
她只知道王伯去给一户有钱人家看诊,并不知那家人姓谁名谁。
王伯眉开眼笑:“拿去吃罢。”
这是绿萼听闻王伯还未用早膳,送到他手中的吃食。王伯舍不得,带回家留给自家小徒弟。
暖日氤氲,王二丫抱着奶油果子,吭哧吭哧啃得精光。
王伯抹一把头上薄汗,掀开玄色软帘,俯身进屋。
临窗炕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被子,日光从窗口照进,缓慢落在男子凌厉的眉眼上。
似乎梦中也睡得不安稳,男子双眉紧皱,眉宇间厉色尽显。
王二丫捏着一个果子,嘴角还有残渣,悄悄从王伯身后探出脑袋,往里瞧:“师父……”
王伯想都没想,推着那脑袋出去:“去、去,外面顽去。”
屋里静悄悄,唯有日光残留。
裴晏身上的长袍被血浸透,满是脏污,腹部的血咕隆更是}人。
王伯是前日在江边捡到人的,那时的裴晏遍身狼狈,幸好王伯及时拿草药止住血,方捡回裴晏一条命。
王伯轻轻叹口气,转身拿了巾帕,欲为裴晏换药。忽的,榻上的人猛地睁开眼,裴晏眼中阴鸷未褪,桌上用来采药的镰刀不知何时落入他手中,眨眼之际,那镰刀已落在王伯颈间。
哐当一声,八仙桌上的茶碗被扫落在地,狼藉一片。
“――师父!”
王二丫冲进屋,瞧清屋里的一切,她眼睛愕然,“你、你放开我师父!”
小姑娘张牙舞爪就要冲上来。
王伯一声喝令:“二丫,出去!”
他转身,笑得和蔼可亲,“这位壮士,我就是个采药的。”
王伯举起双手,任由裴晏打量,“你腹部的伤还没好,切莫用力。”
王伯确实如他所言,手无寸铁,家中除了一老一小,再无他人。
裴晏眼底的戒备不安渐褪,他隐忍着腹部的疼痛:“抱歉,是我误会了。”
“没事没事,你们江湖上行走的,戒备心重是常事。”
王伯心善,转身叫王二丫去烧热水,自己背上小竹篓,去后山采药。
王二丫战战兢兢,烧着热水的间隙,还不忘偷偷趴着窗子,悄悄看屋里的男子。
眉目清朗,俊俏的五官挑不出半点错处,比画上的男子还好看。
王二丫小声嘀咕:“可惜是个男子,若是女子,就好了。”
陡地,榻上那人凌厉扫过来一眼,王二丫猛地一惊,缩回脖子,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屋舍不大,小小的一间,家徒四壁,只八仙桌堆着几本破烂不堪的医书。
裴晏随手捡起一本翻了翻,又丢回去。
桌上的茶水早就冷却,茶壶空空如也。
抬首,倏然见门口多出一个小脑袋。
王二丫荆钗布裙,遍身素色,手上紧紧攥着一个水壶。双唇紧抿,王二丫迈步冲进屋里,火速放下水壶后,掉头就跑。
“多谢。”
一记冷冽声音落下,王二丫眼睛惊恐,后知后觉裴晏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讷讷立在原地,忽而又跑回柴房,将藏在米缸里面的攒盒抱出,那还有她不舍得吃完的奶油果子。
王二丫小心捧着攒盒,深怕碰着摔着,眼珠子快黏在攒盒上,却还是递给裴晏:“这个,给你。”
紫檀漆木攒盒,和这屋子的一切格格不入。
裴晏瞳孔骤紧:“……这是从何而来的?”
他认得这漆木攒盒,沈府特有的海棠花式。
王二丫乍然呆滞,少顷,方结结巴巴道:“是、是我师父看病那家人给的。”
……看病?
沈鸾身子欠安吗?
裴晏眉头紧皱,他揉着眉心:“你见过那家人吗?”
王二丫抱着攒盒,摇摇头:“没见过,不过我见过他们家的侍女。”
王二丫双眸流露出几分羡慕,“我还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姐姐,若是神女瞧见,定会喜欢的。”
裴晏眸光一凛:“……神女?”
……
天水镇不过是个小镇子,地处偏僻,然镇上百姓热情好客。
春日暖阳透过窗屉子,照亮半隅屋子。
沈鸾端坐在妆台前,眼睛弯弯,任由茯苓和绿萼为自己描眉画眼。
视线透过铜镜,和身后沈氏撞上。
沈鸾弯唇,抬手轻抚发髻上的红珊瑚碧玉珠钗。那红珊瑚俏生生的,讨喜得很。
沈鸾伸手挽住沈氏,埋在她身前:“我身子大好了,母亲莫担心。”
她笑弯眼,一双秋波眸子水光潋滟,叫人不忍心驳斥,“若是母亲为我坏了身子,那便是卿卿的不是了。”
沈氏无可奈何,搂住沈鸾双肩,轻轻叹气:“这才刚醒,怎的又想着出门,也不多歇歇?”
沈鸾笑笑:“我都歇了好几天了,且刚刚那大夫也说了,得多走动走动才是,不可在这屋里闷着。”
沈氏颔首:“那王大夫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也是个好人,听说他家里还有病人。茯苓早上去接人,他正好在熬药。”
沈氏扶着沈鸾肩头,“先前船上得来的那药方子,母亲也给王大夫看了,他说那几样确实是治晕船之症。只是奇怪,下船时却未见到那位老人家。”
沈鸾唇角笑意轻敛。
沈氏当然见不到隔壁舱内那位“老人家”,说不定她寻人的时候,裴晏还在江上飘着。
思及王大夫提到的江边浮尸,沈鸾眼底的笑意尽数掩去,她眉眼低垂,丝帕紧紧捏在手心。
心情乱糟糟的,犹如麻线。
沈氏只当她嫌弃自己絮叨,忙不迭收了声,转头嘱托茯苓和绿萼,叫好生看着沈鸾,切莫叫人冲撞了郡主。
茯苓和绿萼双双福身,应了声“是”。
长街明朗,旭日东升。
长而窄的小巷子落满日光,沈鸾遍身纯素,素白绫袄,月白棉裙。眉若黛画,纤腰袅袅。
长长帏帽挡住了大半张脸,却仍难掩通身气派的气质。
“姑娘是从京城来的罢?”
方一落座,酒楼的掌柜立刻端着漆木茶盘上前,眉开眼笑,为沈鸾送上酒楼的桂花茶。她为人和善,沈鸾未曾开口回过半字。
掌柜自说自话,说上大半天,“这桂花茶是我自己秘制的,姑娘试试和京城有何不同?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若是姑娘这样天仙似的人觉得好吃,那定是我家祖坟冒了青烟。”
掌柜自言自语,连连逗趣。
茯苓和绿萼掌不住,捂唇轻笑两三声:“你这掌柜也忒伶牙利嘴了些,我们姑娘的帏帽还未曾摘下,你怎知她长何模样?”
掌柜喜笑颜开,话里话外都在恭维茯苓和绿萼:“两位姑娘都这般好看,主子定然不差。”
沈鸾勾唇。
眼角余光瞥见楼下大声吆喝的官兵,她一双柳眉轻蹙:“发生何事了,怎的如此吵闹?”
掌柜探头往下望,随即又笑着缩回脑袋:“无甚大事,兴许还是先前江边那事。”
擎着茶杯的手指顿在半空,那半杯桂花茶终究未能入口。
沈鸾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江边……何事?”
掌柜闻言,双眼亮起,当即俯身,一五一十转jsg告:“姑娘不知道,今早在那江边捞出一个死人,可吓人了!听说那人身上还被捅了一个大窟窿……”
沈鸾尚未痊愈,绿萼忙不迭喝住。
沈鸾抬手:“无妨,您继续。”
掌柜搓搓手,讪讪干笑两声:“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那人和海盗起了冲突,不然身上怎会被扒得一干二净,只剩一身血污里衣。”
沈鸾心口骤停:“……我听说,伤口是在腹部?”
掌柜重重点头:“确实是在腹部,那刀口可深了,足足两尺多深。”
掌柜说得绘声绘色,犹如亲眼目睹。
沈鸾指尖发凉,死的那人莫非真是裴晏不成?
她皱眉:“可曾……寻到家人了?”
掌柜摇摇头:“自然是寻不得的,也不知那人是真遇上海盗,还是冒犯了神女。”
……神女?
这还是沈鸾第一回听见,茯苓和绿萼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茫然。
沈鸾好奇:“……什么神女?”
掌柜面露诧异:“姑娘未曾听过神女?”
沈鸾摇摇头。
掌柜眼中似点燃光亮,滔滔不绝:“我们天水镇这些年风调雨顺,全靠神女庇佑。每逢十五,姑娘也可看见我们镇上的神女游行。”
掌柜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我家囡囡,就是在前年八月十五叫神女带走的。”
沈鸾怔忪:“……神女还会带走人?”
掌柜笑着点头:“不过得是品行端正、才貌双全的女子,神女才会看上。”
天水镇的女子人人以被神女挑中为荣,每逢十五神女游行,镇上总会少一个女子。
无人知晓女子的去处,也无人知晓那女子是如何消失的。
掌柜一双眼睛笑弯:“神女的事,我们凡人怎么可能知晓?且能被神女看上,那是祖上积德,多少世修来的福分。”
茯苓和绿萼目瞪口呆,两人齐齐哑声。
茯苓心直口快:“那你就不担心你家囡囡吗,万一那神女……”
话犹未了,掌柜当即沉下脸,先前的温顺可亲瞬间消失殆尽。
她冷声:“大胆,你是什么人,怎可随意亵渎神女!”
话落,也不再热情款待,扬声欲赶沈鸾一行人出门。
“掌柜莫气。”绿萼弯唇,上前说好话,“我这妹妹最是嘴笨,你莫和她计较。”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他们一行人人生地不熟。
绿萼笑笑,将怀里一两银子塞在掌柜手心,“她是好奇,怎么才会被神女挑中,并无冒犯神女之意,你莫往心里去。”
掌柜闻言,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轻哼,不动声色将银子塞入袖中。
“我们囡囡人美心善,方得神女的青睐,这位姑娘……”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
马车缓缓在小道上驰行。
茯苓不甘心,怒不可遏:“她适才那是什么眼神,是说神女定不会看上我吗?明明这事处处透露着怪异,是他们叫神女迷了眼……”
“茯苓。”沈鸾倚在车壁,忽的睁开眼,冷声。
茯苓自知失言,后知后觉自己所在不是京城,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
她的无心之语,兴许会为沈鸾招来祸端。
茯苓低垂眉眼,怏怏:“是奴婢失言。”
话音甫落,茯苓仍心怀好奇:“郡主,你信刚刚那掌柜所说吗?”
红木柄绿缎彩绣博古纹团扇半遮脸,挡住窗外的盈盈日光。
沈鸾轻轻摇了摇头。
哪有什么神女,无非是人为罢了。
茯苓抚掌一笑:“郡主果真和奴婢想的一样。”她愁眉苦脸,“只是不知,那些女子究竟被带往何处,还有掌柜说的神女游行……”
“再有三日就是十五,你若好奇,可以上街看看。”沈鸾轻声细语。
至于那些女子是如何悄无声息消失在镇上。
沈鸾眸色渐沉。
绿缎彩绣团扇挡住了半边光影。
她和沈氏这回出行,只带了数名家丁,自然不能轻易和人起冲突,免得打草惊蛇。
待书信一番,求得京中父亲相助,方是正理。
马车缓缓在客栈前停下。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慢慢下了马车,忽见王大夫灰头灰脸自客栈后跑来,他怀里还抓着草药。
遥遥朝沈鸾行礼,转身又登上楼,满头大汗。
沈鸾一惊,还当是沈氏身子抱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