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上前,笑盈盈出声解释:“主子放宽心,夫人身子无事。”
沈氏忧心沈鸾身子出了差子,越性接来王伯在客栈住下。
若这几日沈鸾有何不适,也不必翻山越岭去寻人来,方便些。
侍女温声:“这姓王的大夫家中简单,只一个小徒弟,还有一名伤患。那人身负重伤,行走不便,夫人怜惜,也叫一起住在客栈了。”
第六十八章
时逢正午, 春日莺啼,一枝红杏俏生生悬挂在枝头。
沈鸾轻倚在楹窗下,明媚春光落在她眉眼, 日光跃动在她眼角,泛起点点温柔。
一窗之隔, 是喧嚣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刚蒸熟的包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引人垂涎欲滴,小贩沿街叫卖, 还有顽童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绿萼双手捧着漆木茶盘上楼, 忽见沈鸾门口蹲着一个小黑影。
她乍然一惊。
客栈人来人往,人多眼杂。
绿萼刻意放轻了脚步声,待欲走近一看究竟。
那影子紧贴着扇木门, 一双耳朵高高竖起,忽的察觉到身后黑影覆上。
王二丫吓得惊恐转身,拔腿准备溜之大吉。
绿萼眼疾手快提溜住小姑娘的领口, 她双眼瞪圆,语速飞快:“……我认得你, 你是王大夫身边那小徒弟。”
不过是个小孩, 绿萼未曾多想,只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二丫的屋子在楼下, 绿萼清清嗓子,欲赶人走,“下楼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
推搡间, 倏然听见屋内悠悠传来沈鸾一声:“……是谁在外面?”
红柄彩绣盘金团扇半遮脸, 沈鸾一身石榴红暗花妆花缎并蒂莲纹春衫,她嗓音慵懒, 透着午歇后的舒适散漫。
一双潋滟秋眸轻抬,沈鸾懒洋洋的,话犹未了,忽见紫檀木插屏后转过一人。
为首的是绿萼,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孩。
小姑娘梳着双螺髻,一双眼睛圆溜溜,直盯着沈鸾看。身上的衣衫虽然朴素,却洗得发白,干干净净,不叫人嫌弃厌恶。
沈鸾眼睛弯弯:“哪里来的小孩子?”
绿萼福身,笑言:“是王大夫家的小徒弟。”
沈鸾点点头:“倒是个标志的小孩。”
说着,又看向王二丫,“你叫什么名?”
屋内香炉青烟袅袅,淡淡檀香弥漫,博古架上置着汝窑美人瓢。
王二丫怔怔张唇,眼睛一瞬不瞬,黏在沈鸾脸上:“……神、神女。”
沈鸾唇角笑意渐淡。
王二丫大着胆子,往前一步:“你是……你是神女吗?”
她从未见过如沈鸾这般好看的人。
绿萼知晓沈鸾对神女一事不喜,她皱眉,低声斥责:“不可无礼。”
话落,又向沈鸾福身,“是奴婢的不是,叫她扰了主子的安静,奴婢这就带她……”
“无碍。”沈鸾笑笑,轻声细语,“我不是神女。”
王二丫自知得罪贵人,忙学着绿萼,福身请安。
可惜只学了个四不像,险些自己绊住自己,扑倒在地。
沈鸾莞尔,叫绿萼搀扶着人起身,又命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问了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
闻得王二丫什么也不记得,沈鸾笑容敛去,不再多问,怕勾起人家的伤心事。
案几上的十锦攒盒摆着好几样新鲜点心,王二丫直勾勾盯着瞧,须臾,又觉得自己目光过于炙热,忙忙别过视线。
沈鸾温声:“吃罢。”
小姑娘眼珠子圆圆:“我、我可以带回去给师父吗?”
这果子精巧,师父定没有尝过。
沈鸾笑笑:“厨房还有,你若喜欢,叫他们送上来便是。”
王二丫眼睛亮起,攥着果子小口小口吃着。
小孩子忘性大,不多会,就将天水镇的家底透露得七七|八八。
王大夫常给人看病,王二丫随行在后,自然对天水镇了如指掌。
“神女选上的,都是好看的姐姐。”王二丫羞赧垂首,“如我这般的,神女定瞧不上。”
沈鸾温声笑,将案几上的果子推给小姑娘:“胡说八道,我们自己喜欢自己才是好的,哪里需要别人瞧不瞧得上。且若真的被带走了,你便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你师父,你乐意吗?”
王二丫疯狂摇头:“那自然是不行的,我还要给师父养老送终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一一将被神女带走的女子告jsg诉沈鸾。
小的不过八九岁,大的也就十二三四。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好看。
沈鸾暗自记下。
王二丫抿唇,视线落在沈鸾耳尖上的金累丝嵌宝石叶形耳坠,她面露向往。
摸摸自己的耳垂,她还没有耳洞。
沈鸾叠声笑:“……喜欢这个?”
王二丫羞涩点头:“好看。”
沈鸾一个眼神,绿萼立刻附身,轻手轻脚摘下沈鸾的耳坠子,又拿丝帕裹着,递至王二丫手中。
王二丫双手背在身后,不敢收。
沈鸾笑得温柔:“拿着罢,待日后你有了耳洞,也可戴上。”
小姑娘推辞一番,终还是收下,临行时再三道谢。
沈氏给她留的房间在一楼。
王二丫眉开眼笑抱着攒盒回了自己屋子,路过裴晏房间,又轻轻放慢了脚步,借着门缝偷偷往里瞧。
门吱呀一声推开,王二丫吓得抱紧攒盒,期期艾艾朝前一送:“你要……吃吗?”
沈家的攒盒,裴晏眼眸轻垂:“你刚刚上楼了?”
王二丫重重点头,她正愁没人陪自己说话:“我还见到神女……不是,我还见到仙女姐姐了!”
王二丫絮絮叨叨,说到中途,又怕裴晏嫌自己聒噪,赶自己出门。
她偷偷拿眼觑裴晏,对方难得聚精会神,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搁在桌角:“……还有呢?”
“还有、还有……仙女姐姐还给了我这个!”
王二丫小心翼翼、双手捧上耳坠,爱不释手。
裴晏眸色一沉。
视线低低落在那对耳坠上。
一炷香后,王二丫自裴晏房间离开,怀里的耳坠早就不见,只剩下一对金锞子。
……
一连两日,王二丫得了空,都往沈鸾屋子跑。
她不敢提耳坠的事,又或许是自己拿耳坠和裴晏换了金锞子,王二丫心虚,搜肠刮肚给沈鸾找乐子。
沈氏乐得有人陪沈鸾,只叫侍女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王大夫的高徒。
王二丫窘迫挠挠脑袋,她哪里算得上什么高徒呢,不过是认得几种草药罢了。
小姑娘高高坐在太师椅上,她虽然没天赋,然师父却是实打实的。
“师父很厉害,若没有他,我早就死了,还有师父前几日刚刚救回的那人。”
沈鸾心不在焉听着,她只从下人口中听过那人,说是伤得极重,床都下不了,饭都是王二丫端到房间。
王二丫点点头,比划着裴晏腹部的伤口。
“那里本来有个大洞,叫我师父给缝上了。”
微醺的日光轻笼于肩上,沈鸾猛地睁开眼:“你说……什么?”
话落,又觉得自己杯弓蛇影,前日才觉得那江上的浮尸是裴晏,今日又怀疑王大夫救的人是裴晏。
沈鸾缓缓滑回榻上,她扶着眉心。
王二丫当她是乏了,极有眼力见起身告辞。
绿萼送人下楼,惯例将王二丫喜爱的吃食包上,叫人送去小姑娘屋子。
“说来也怪,我去了这么多回,都没瞧见王大夫那病人,许是真的受了重伤,不得起身。”
沈鸾手中的团扇轻轻晃悠,不以为意。
既是受了重伤,绿萼自然是瞧不得的。
绿萼勾唇,又将怀中攥的一物交给沈鸾:“这是方才在门口,二丫塞到奴婢手上的,说是送给郡主您。”
是木雕雕成的小美人,美人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绿萼眼中愕然:“适才二丫跑得快,奴婢顾不上问,不想她竟有这样的手艺。”
绿萼满脸堆笑,亲手捧了递到沈鸾眼皮子下:“郡主瞧瞧,这是雕了一个您呢。”
沈鸾凑近看,果真如此。
绿萼:“这手艺,倒是叫奴婢想起八宝阁那当家,当初若不是那天竺人捣乱……”
绿萼不提,沈鸾险些忘记这事,她眼中笑意渐渐褪去。
当初在八宝阁,除了大当家,还有……裴晏。
她记得,裴晏极擅木雕,若是这物是他……
说话间,忽见茯苓笑盈盈,款步提裙进屋。
绿萼抬眸笑她:“遇上什么好事了?竟笑成这样。”
茯苓弯眼:“不算好事,不过也是趣事一桩。”她凑近,神秘兮兮道,“你们猜我刚刚见到谁了?”
沈鸾心口漏掉半拍,声音都轻了几分,她握紧手中的木雕:“遇见……谁了?”
天水镇不过是个小镇,茯苓人生地不熟,哪里会遇见什么熟人?
手中的丝帕捏紧,覆在脸上的红柄彩绣团扇轻轻移开,“裴晏”二字呼之欲出。
沈鸾悄悄拿眼看茯苓,状似不经意开口:“……遇见谁了?”
茯苓笑开怀:“奴婢遇见一妇人,那人好生奇怪,竟和郡主有五六分的相似,若不是年纪对不上,奴婢远远瞧着,还当是看见了郡主。”
……不是裴晏。
紧绷的双肩舒展,沈鸾心下好笑,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一惊一乍,茯苓在街上随随便便遇见一人,她都能想到裴晏。
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去,绿萼不以为然:“不过是五六分相似,也值得你一惊一乍。”
茯苓扬高下巴:“只是觉得有缘罢了,若不是知道夫人的老家不在此处,奴婢还当是家中哪位亲戚。”
两人说说笑笑,见沈鸾怏怏,忙不迭收了声,移下帐幔,伺候沈鸾歇下,悄声退出屋子。
心烦意乱,沈鸾倚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仍未能入睡。
抬眼望窗外,一轮红日高悬,落日熔金,美不胜收。
客栈的后院栽了一棵杏树,沈鸾心血来潮,披衣下楼,往后院走去。
两侧的抄手游廊悄无人烟,只树影婆娑。
遥遥的,一声惊呼传来:“你怎么往这里来了,你伤口还没好,师父交待了不让你乱跑的。”
沈鸾认出那是王二丫的声音,那在她身前的……应当是王大夫出手相救的病人了。
脚步轻轻,沈鸾缓缓转过花障,忽而见王二丫身前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靛蓝暗花织雨锦彩绣长袍,背对着沈鸾,兴许是疼得狠了,扶着杏花树下的石桌连连咳嗽。
王二丫忧心忡忡:“你都这样了,还想着明晚去看神女……”
倏然,王二丫眼前一亮,再不管裴晏,三步并作两步跑至沈鸾身前。
“沈姐姐怎么来了?”
沈鸾轻声:“随意走走。”她抬眸,视线越过王二丫,落在那抹靛蓝身影上,“那是……你师父的病人?”
王二丫点头:“是,是我之前和沈姐姐提过的。师
父说他之前受的伤太重,若是那刀口再多一寸,兴许就没命了。”
沈鸾:“那是得多留心,切莫沾上水。”
王二丫笑开,隔着半个院子,冲树下那抹影子高高扬声:“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只可惜这位爱干净,日日都要沐浴,再不然,也得擦身方可罢休。
“沈姐姐不知道,我师父苦口婆心劝了好久的,他也不听。”
王二丫的声音絮絮叨叨在身后响起。
裴晏双拳攥紧,手指抵在石桌上,指尖泛白。
他听见沈鸾对自己的关切之语,或许是以为自己不过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沈鸾方有这样一语。
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
裴晏握紧拳头,指骨作响。
有朝一日,他在沈鸾心中,竟连一个匆匆过客都不
如。
王二丫看不见裴晏紧皱的眉头,她笑盈盈:“沈姐姐,明晚神女游行……你去吗?”
王二丫转身望向裴晏,“若是你们都陪我去,师父定会允我出门的。”
手指掐入掌心,裴晏身影一顿,静静等着身后沈鸾的答案传来。
若是沈鸾答应……
“我就不去了。”沈鸾掩唇,低声一笑,“我约了人。”
眼底的燃起的光亮顷刻烟消云散,裴晏僵硬着脖颈,不敢回头看沈鸾半眼。
耳边轰鸣,只听见王二丫失望离去,听见沈鸾遥遥朝自己道别。
“院子风大,公子重伤在身,还是早些回房。”
裴晏背对着人,点了点头。
眉眼低低垂着,春光满地,那股暖意却怎么也找不到裴晏身上。
……沈鸾没认出自己。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裴晏撑着身子转身,倏然眼前一记疾风掠过。
沈鸾快步奔至裴晏身前,少女横眉冷对,沈鸾唇角勾起一分讥诮:“果真是你。”
与之摔到裴晏眼前的,还有他那刻了两天两夜的小木雕。
他低声一笑:“……是、是我。”
“这是你做的?”
“是。”
“上回在八宝阁我拍下的木刻美人,也是你做的?”
裴晏抬起眸,竟不想沈鸾还记得此事,他颔首:“……是。”
他记得前世沈鸾很喜欢这些小东西,裴晏随手雕的小玩意,沈鸾都视若珍宝。
而如今――
沈鸾面无表情:“五皇子日后还是莫再做这种事了,省得叫人误会。”
“误会什么?”裴晏皱眉。
今日换药的时辰到了,腹部的伤处隐隐jsg作疼,匕首落下的地方尚未长好肉,疼痛难忍。
裴晏俯身,一手按在自己腹部,唇角的笑意苦涩,“卿卿,你还是不信我。”
不信自己会喜欢她,在沈鸾心中,他永远是那个为了皇位可以抛弃她的卑鄙小人。
沈鸾眨眨眼,声音轻轻:“我为何要信你?”
她怎么还会相信,一个害了自己全家的人。
沈鸾忽的往前两三步,金缕鞋停在裴晏身前,沈鸾一字一顿。
“裴晏,你说你喜欢我。”
裴晏脱口而出:“是,我喜欢你……”
“可是我人在乾清宫前的时候你在哪呢?我在望月楼上的时候你又在哪呢?裴晏,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呢?”
她需要裴晏的时候对方根本不在,又在她死后,抱着她的嫁衣作出一番情深意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