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望去人海茫茫,要找出一个沈鸾,无疑是大海捞针。
沈鸾窝在神像内,听着茯苓的声音一点点往前,那嗓音透露着焦急万分,隐约还透出几声哭腔。
“有看见一个身穿素白棉裙的女子吗,这么高,头上戴一支金镶玉步摇。”
那声音极近,犹如在耳旁。
沈鸾艰难坐直身子,强撑着精神,满心满眼都在自己的指骨上。
咚。
咚。
咚。
拼劲全力,沈鸾手脚并用,试图闹出动静。
茯苓就站在自己身边,沈鸾清楚听见她和王二丫的声音,听见她叫王二丫好好瞧瞧,神像附近可有沈鸾的身影。
咚、咚、咚。
“二丫,你快看看那个!”
沈鸾为之一振,敲打的节奏频繁了些。
咚咚咚,咚咚咚。
茯苓:“是我看花了眼,那人不是主子,只是衣裙相似罢了。”
浑身发软,情急之下,沈鸾拿脑袋狠狠往泥像一撞。
咚的一声――
茯苓驻足,好奇四下张望:“……什么声音?”
头晕眼花,黑暗扰乱了沈鸾所有的视线,她强撑着,再次拿头撞向泥像。
咚的一声,这回比上次动静略大了些。
茯苓左右张望,心下狐疑不已。
额头青红,身上的迷香未散,沈鸾再也动弹不得,连手指也抬不起半点力气。
她只能寄希望于外面的茯苓――
茯苓:“算了,找主子要紧,我们去河边找找。”
沈鸾瞪圆了眼珠子,想再次撞击泥像,然身子的力气早就用尽。
茯苓的声音也随之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中。
捂着布条的双唇发不出声音,只依稀有“呜呜”的动静发出。
泥像外,一声又一声的膜拜,完全掩盖了沈鸾的声音。
她坐在泥像内,听着众人振臂高呼,听着他们顶礼膜拜。
人人眉开眼笑,笑声连连。
却无人听见泥像内她的求助。
泥像绕城一圈,行至河边时,沈鸾忽听外面一声怒斥:“谁在那里!神女在此,还不速速下马!”
沈鸾泄气倚在泥像内。
倏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落下。
裴晏高高坐在马背上,垂首睥睨,深如墨的眸子阴沉冷静、长剑指向神女泥像:“……这是何物?”
“大胆刁民,居然敢对神女无礼!”
为首的男子丢jsg开羊角灯,拔剑指向裴晏,剑拔弩张。
百姓怒斥声也随之响起。
“你是何人,居然敢对我们的神女无礼,还不快跪下谢罪!”
“神女庇佑我们天水镇风调雨顺,你居然敢拿剑指着神女。”
“官兵呢,还不快速速将这歹人抓了下地牢,这样的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神女不庇佑这样的人。”
“对!对!抓起来抓起来!”
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沈鸾倚在泥像内,昏昏欲睡,那迷香的后遗症还在,她只觉得眼前愈来愈黑,眼皮沉重。
只剩几分力气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泥像。
那声音极轻极轻,连沈鸾自己也听不见。
她只是不甘心,凭着最后一丝尚存的理智,伸手敲打。
前方水泄不通,百姓扬长脖子,怒目而视,将裴晏团团为住,甚至还有胆大者,上前欲将裴晏拉下马。
裴晏一个眼神掠过,那人的脚步生生顿在原地,只梗着脖子,拿眼狠瞪裴晏。
“是在下无礼了,一时认错了人。”
裴晏拱手,攥紧缰绳欲往后退开。
挡在泥像前的百姓终于退下。
眼皮沉沉,最后一点微光悄无声息熄灭,沈鸾无力闭上眼睛。
下一瞬――
一声马鸣高高响起,裴晏策马扬鞭,直冲泥像而来。
他一剑砍下神女的头。
“咕咚”一声,神女的脑袋骨碌碌滚至地上,重重光影透入,沈鸾眼中的光亮再次被点燃。
“――卿卿!”
裴晏凝眉,双眉紧紧拢着,挥剑砍下束缚沈鸾的绳索,将人从泥像中抱出。
抬着泥像的男子抱头鼠窜,只剩下那为首的男子、颤巍巍指着裴晏。
“大胆!这是神女挑中的神使,岂能叫你带走!”
百姓似乎方回过神,排山倒海的声音似要将裴晏和沈鸾淹没。
“拦住他,不可叫他带走神使!否则神女肯定会生气的!”
“神女一怒,天水镇必遭大怏!快快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
“抓住他!抓住他!”
百姓高握拳头,振臂扬声。
为首的男子得意洋洋,挥剑欲叫嚷着众人冲上前,和裴晏抢夺他怀中的沈鸾,他提剑指向裴晏。
“不能让他带走神使,神使是神女的……”
话犹未了,忽见一道光影在眼前亮起。
咕噜一声,男子的脑袋直直滚落在地,血流成河。
剑身锋利,瞬间血迹斑驳。
裴晏高坐在马背上,玄色暗花织锦缎袍衫沾上丁点血污。
他一字一顿:“她是我的妻。”
血珠子自剑上滚落,裴晏眸光低垂,视线在地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上掠过。
他轻哂:“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拿剑指她?”
第七十章
春寒料峭, 柳垂金丝。
晨起时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小雨,此时天灰蒙蒙的,不见一点日影。
茯苓愁容满面, 手中的油纸伞撑着,自青板路走来, 行色匆匆, 眉眼间透着焦急不安。
早有侍女立在客栈门口,伸手接过茯苓手中的油纸伞。
伞面移开, 映入眼帘的是门上悬着的两个大红灯笼。
这两日进进出出多回, 茯苓仍叫那灯笼的头颅唬了一跳。
硕大的眼珠子死不瞑目,直勾勾望着湿漉长街。
头颅切割平整,可见持剑之人动作的利索。
天水镇以神女为天, 裴晏带走沈鸾,自然遭到百姓的阻拦。还有人趁乱,浑水摸鱼, 跑到客栈门口大骂,要裴晏交出沈鸾, 以平息神女之怒。
然后――
他被做成了人头灯笼, 悬在客栈门前,以儆效尤。
虽然残忍, 效果却是显著的。
至少再无人敢在客栈门口大吵大闹。
茯苓捂着心口,默念好几声阿弥陀佛,款步提裙,上楼寻沈氏。
藏香萦绕, 青烟未烬, 满屋白雾缥缈,却怎么也抚不平沈氏紧皱的双眉。
侍女半跪在脚凳上, 为沈氏揉着额角。
她轻声:“夫人,先前洪太医给的治头疾的膏药还剩了点,可要奴婢取来?”
沈氏闭着双目,眉宇透露着沧桑无力:“去罢。”
短短两日功夫,她鬓角又多了几丝银发。
茯苓上前:“夫人。”
沈氏当即睁开眼,自榻上坐起:“……如何了?”
茯苓摇摇头,眉眼低垂着,自前夜沈鸾出事,她不知哭了多少回:“还是没找着绿萼,但是有人、有人在河边捡到了这个。”
她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绿萼一直戴着的手钏。金碧辉煌的虾须镯,此时却叫血污浇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沈氏跌坐在榻上,手指颤抖,终还是没伸手接过。
她揉着眉心,斟酌片刻,轻声叹道:“让他们多带些人,沿河寻人。若再找不着……”
茯苓眼圈泛红。
沈氏无可奈何:“若再找不着,就在河边为她立座衣冠冢。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待回京,给她家人送去。”
这是交待后事了。
茯苓红着一双眼睛,哭着道了声:“是。”
“再有。”
手上握着迦南木珠,沈氏缓缓舒出一口气,“长安如今身子弱,受不得大起大落,待她醒了,先别告诉她这事。”
……
烟雨蒙蒙,雨水顺着檐角滚落,沁凉衣襟。
李贵低垂着头,伏跪在地,细细将这两日查到的上报。
那被神女带走的数百名女子,都在隔壁镇上的豪绅家寻着。
李贵带人冲进去的时候,那豪绅还压着一女子,欲行那不轨之事,屋内十来名女子,寸缕不着,长发凌乱。
个个原先花容月貌,如今却疯疯癫癫,神态抓狂。
都是每月十五,叫神女带走的女子。
神女本就是无稽之谈,天水镇从无神女一说,有的只是地主豪绅的变态嗜好。
每日总有横尸从他家抬出,随便扯一张席子裹着,丢在荒郊野外,任凭野狗野狼叼食。
可怜红颜薄命,家里人还当她是去做了神使,眉开眼笑,逢人就夸自家女儿有福气,能被神女看上。
那豪绅家后院还关着百来个女子,有的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有的精神恍惚,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们犹如丧家之犬,被关在柴房,每日只能靠嗟来之食为生。有的不堪受辱,咬舌自尽,也有的为了活下去,咬紧牙关任凭那豪绅在自己身上取乐。
遍身伤痕斑斑,触目惊心。
对面酒楼的老板娘看见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儿时,一口气没缓过去,直挺挺晕了过去。醒来后从厨房操起菜刀,欲要砍那豪绅的狗头。
被李贵叫人拦下了。
天水镇的知府也是知情人之一,官官相护,如今都叫裴晏关进地牢。
隔着一扇缂丝盘金紫檀插屏,沈鸾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手腕上的红痕未消,青紫交加。
裴晏面无表情,连着两天两夜守着人,裴晏双眼猩红,红血丝密布。
闻得那豪绅还在地牢叫唤,裴晏轻笑一声,冷眼看向跪在下首的李贵。
“你如今……倒是心慈许多。”
李贵额头贴着地面:“京城来信,这案移交大理寺,奴才怕那人熬不过去……”
“那又怎样?”
食指抵着额角,裴晏偏头,唇角勾起一分冷意。
他还记得自己将沈鸾从泥像抱出时,沈鸾浑身发冷,气若游丝。
单这点,就足以叫那豪绅死上上千回。
“我记得他家后院还养了六只藏獒。”
那藏獒高大凶猛,是豪绅特意买来看家的,若有女子胆大包天敢逃走,立刻就会成为那藏獒的盘中餐。
后院柏树下埋着的白骨,都是那藏獒的战利品。
“饿个两三天。”
裴晏轻轻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再送那六个畜生和他们主人见面。”
李贵猛地仰起头。
那藏獒生性凶猛,若是饥肠辘辘,定会将人撕个粉碎。
李贵打了个寒战。
话音甫落,裴晏头也不回,抬脚进了暖阁。
只留给李贵一个黛青弹墨游麟纹雨花锦的背影。
李贵后知后觉,裴晏根本不在乎那豪绅的死活,他在乎,只有暖阁美人榻上的那人。
细雨淅沥,不时有雨水飘进屋子。
过去了两日,沈鸾仍未醒,王大夫细细把脉,最后也只摇摇头:“许是他们先前曾给姑娘喂过丸药,所以才迟迟未醒。”
也不知那药从何而来,据说后院那些女子也被逼着吃了不少,她们如今的疯癫,和那丸药定然脱不开身。
手心的青玉扳指快要被自己捏碎,阴雨连绵,光影晦暗,裴晏一双眼睛阴翳沉沉。
王大夫悄声试探:“……公子?”
老人家悠悠叹口气,这两日看下来,他也知裴晏的身份不简单,那客栈门口高悬的人头灯笼,也曾吓jsg坏他。他不过是一介草民,不想沾惹是非。
然身为大夫,王大夫还是尽职尽责,轻声道:”公子,老夫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晏抬眸。
王大夫轻声:“你身上的伤口不能再拖着了,若是再这般随心所欲,少不得伤筋动骨,日后必后患无穷。”
裴晏嗯一声,面色淡淡,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王大夫:“公子不怜惜身子,也该为姑娘考虑,若是下回再遇着这般凶险……”
话犹未了,王大夫立刻跪在地上,他这话,和诅咒沈鸾无差:“小的一时失言,还望公子莫放在心上。”
“起身罢,还有……”裴晏视线落在帐幔后的沈鸾脸上,光影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裴晏终肯松口,让王大夫为他换药。
榻上帐幔层层叠叠,光影凌乱落在上方。
换了药,伤口重新包扎,裴晏未听王大夫所言,多休息才是正道。
他只身倚在榻边,屋里没有外人,那恼人的帐幔自然也叫他挽起。
茶香枕上沈鸾一张小脸素净,不过巴掌大,孱弱惨白。
长睫低垂,一头青丝松散笼在枕上。
窗外忽的一道惊雷滚落,昏迷中的沈鸾似乎也听见了,柳眉轻轻蹙着。
檀口微张,沈鸾好似梦见了什么,低声呢喃。
春雨掩过了沈鸾低低的声音,裴晏皱眉,倾身凑近。
大雨如注,银白闪电横空,光影直直从窗外照入,照亮半隅屋子。
沈鸾皱着眉,声音细碎,一声又一声唤着……
裴晏垂首凝眉。
他想,若是沈鸾唤的是裴衡,他定然将人晃醒,好叫她睁眼瞧瞧,自己榻前是何人。
春雨绵绵,晦暗的天色找不到半点光亮。
终于,裴晏听清沈鸾口中所言,她喊的是――
母亲。
裴晏眸色渐沉,晦暗不明。
他不懂沈鸾对家人的执着,他也有母亲,只他的母亲带给裴晏的,只有不堪和恶心。
少顷,裴晏直起身,一双黑眸幽幽落在沈鸾脸上:“来人,叫沈氏过来……”
一语未了,裴晏倏地淡声,“罢了。”
他低头,骨节分明的长指握住沈鸾手腕,慢慢往上。
十指紧扣,分毫不离。
“没有母亲。”裴晏声音极轻,黑眸沉沉,“只有我。”
窗外烟雨朦胧,雨声渐小。
榻上的沈鸾没再嘤咛,紧皱的双眉舒展。
她没再继续寻母亲了。
.
长安郡主归老家途中险些遭遇不测,落入贼人之手。
皇帝大怒,命严查此案。
皇宫人心惶惶,阴雨笼罩在皇城上空。
养心殿内,一众宫人齐齐跪在地上,不敢发出只言片语,缄默不语。
皇帝高坐在上首,手中的书信是裴晏叫快马加鞭送来的,那信上的墨迹还未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