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中说,若是再找不到药……”
那段日子于他而言是至黑至暗的,男子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那样一场噩梦。
他小声啜泣,随手接过同伴递来的巾帕,往脸上抹去,“你们不会懂的,我那时差点以为……我救不回他们了。”
幸好战事结束得及时,裴晏登基后,又颁布了三年免赋税,家中若有未满一周岁的孩童者,每月还可至福安堂领银钱。
那银钱虽不多,却也够小孩一人的吃食。
“谁能想到,我如今儿女双全,媳妇也好好的。我们小老百姓的,也没什么雄心大志。”
刘兄轻轻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倒在桌上,他声音混浊,“我就想好好地过日子,好好陪我孩子长大。”
声音越来越低,酒肆也有旁的客人听见,不约而同点头附和。
众人齐齐点头感慨,又道如今的太平日子来之不易。
紧握剑鞘的手指缓缓松开,裴煜双眼空洞无神,慢慢坐回原位。
耳边吵嚷声依旧,店小二披着汗巾,满脸堆笑,在客人中间穿梭。
裴煜安静无声坐在喧嚣中,他忽的想起,自己刚去军营那会,还胸有成竹和沈鸾拍胸脯保证,来日他一定会当上大将军,在沙场上驰骋,保家卫国。
彼时月光怡人,月影横波。
湖水两岸的栏杆上悬着各色彩灯,金碧辉煌,很是好看。
沈鸾倚在栏杆上,一双笑眼弯弯:“那我先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裴煜笑笑,而后又摇摇头,他举目望向平静无波的湖水,黑眸盛了笑意。
“若是能一直这样,也很好。”
太平盛世,无灾无祸乱。
裴煜骁勇善战,所求也不过是国泰民安。
而如今,天下太平就在眼前。若是因着自己……
酒壶中的浊酒一饮而尽,裴煜站起身,目光从未有过的清透。
长街漫漫,易容后,裴煜轻易混在人群中。
刚出炉的包子冒着腾腾热气,烟火缭绕。
裴煜听着百姓交头接耳,看着他们坐在门槛上,和街坊邻舍拉家常。
那边书肆的掌柜,正拉着一个小孩,他手上捏着一把戒尺,往小孩后背招呼:“说,下回还敢不敢逃学了?”
小孩哇哇大哭,泪珠滚滚落下,却还是梗着脖子:“我才不要学这劳什子书,我要学武,我日后可是要做大将军的!”
掌柜打得更起劲了:“若不是大乱,去岁私塾也不会关了,叫你玩了这么些天,心都野了!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大人的斥责和小孩的哭声掺杂在一处,裴煜缓缓自他们身侧穿过。
那纸条还捏在手中,裴煜穿过闹市,在榆树下静静伫立。
他转身,长街窄巷,热闹非凡。
独他一人站在阴影中。
.
乌金西坠。
红日悬于山脚,悄无声息。
已是掌灯时分,茯苓和绿萼手提羊角灯,一左一右,侍立在沈鸾身侧。
沈鸾这几日都是宿在自己院落,担心裴仪转不过弯,白日都会在她屋里坐上片刻。
只今日她小日子到了,肚子疼得厉害,这会才稍稍好上一些,故而今日姗姗来迟。
头上的金镶玉步摇在落日中轻颤,沈鸾一手扶着发髻,她横眉立目:“裴仪今日不曾进膳,为何没人和我说?”
茯苓和绿萼惊得福身,赶忙请罪:“姑娘莫生气,实在是姑娘那会疼得厉害,且三公主也说了,不让奴婢告诉您。”
沈鸾甩袖,走得更快。
尚未抵达裴仪院落,倏然听见紫苏小声的啜泣,她跪在门口台阶上,双手在门上轻拍:“公主,您好歹看在孩子的面子上……”
话犹未了,余光瞥见穿过垂花门的沈鸾,紫苏忙不迭止住哭声,随茯苓和绿萼喊了一声:“沈姑娘。”
沈鸾皱眉:“她今日都在房中?”
紫苏红着眼:“是,早上还好好的,后来……后来公主说想去姑娘那瞧瞧,也不让奴婢跟着,回来后,公主就将自己锁在屋里了。”
沈鸾错愕:“……早上?”
她不记得自己早上见过裴仪,倒是如今将沈府当作自家的裴晏,早上在她屋子磨蹭了片刻,方离开。
心口无声一跳,紧闭了一整日的木扇门终于推开,裴仪面无表情站在屋内,她冷声:“都退下。”
紫苏一怔,然还是不敢忤逆裴仪的命令,福身退下。
院中静悄悄,满地树影横斜。
裴仪盯着沈鸾,一动也不动。
沈鸾不以为然:“……你都看见了?”
裴仪眼角发红:“我若是没看见,你是不是还想瞒我一辈子?”
也幸好她心血来潮,没叫紫苏跟着,否则若是她也看见裴晏从沈鸾闺房出来……
许是有了身子,话未说完,裴仪眼角的泪水已经滚落。
有孕之人,最忌情绪波动,且裴仪这一胎怀得实在不易。
沈鸾不敢耽搁,忙不迭扶着人进了寝屋,好生将人安顿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青缎靠背倚在裴仪身后,沈鸾小心翼翼,倒了杯温茶,递到她唇边。
“你生我气就罢了,怎么还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裴仪拿丝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强撑着:“不要你管。”
话落,裴仪忽的想起先前裴晏欲册封一民女为皇后的事,她惊得从榻上坐起,挽着沈鸾的手着急道:“那个民女呢?他不是要册封她为皇后吗,还来招惹你做什么?”
裴仪目光在沈鸾脸上来回打量,忧心忡忡:“还是,裴晏抓到你什么把柄了?你和我说,我定然为你讨回公道……”
“他没抓到我什么把柄。”沈鸾轻叹一声,扶着裴仪坐好,“那民女,也是子虚乌有的。”
裴仪讷讷,目光满是不解和狐疑:“……什么?”
斟酌再三,沈鸾还是全盘托出:“你知道我在天水镇,见到谁了吗?”
裴仪:“……谁?”
沈鸾轻声:“我姨母。”
裴仪笑笑,不以为然:“这有何奇怪,先前你和沈夫人,不就是为了回老家……”
“裴仪,她不是我母亲。”沈鸾双目一瞬不瞬,眸光专注认真,“我的生母,另有其人。”
……
双耳珐琅彩瓷三足香炉青烟氤氲,裴仪面露怔忪。
她在宫中长大,自幼离奇事比旁人经得都多,然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个平日道貌岸然的父皇,背地里会是一个抢夺臣妻的畜生。
沈鸾望着裴仪,自知她一时接受不了,她长长叹口气:“我知道这事实在是荒唐,你若是……”
“你当时……一定很辛苦罢?”
突如其来,沈鸾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裴仪拥着她,眼中热泪盈眶。
她不过一个事外人,尚且觉得此事荒谬至极,何况沈鸾还是局中人。
泪水模糊视线,沾湿了jsg沈鸾的衣襟。
沈鸾反手握住人,良久方轻轻道:“还好。”
幸好她当时还有姨母在身边,否则她定然熬不过去。
裴仪唇角挽起一抹苦涩,她松开人:“那你姨母呢,她如今还在青州吗?”
沈鸾颔首:“她身子有孕,我姨夫担心一路颠簸,舟车劳顿。”
裴仪点点头,感同身受:“是这个理,只是如今只你一人在京中,你和裴晏……”
话音甫落,往日的蛛丝马迹忽然一点点浮出水面,裴仪半眯起眼,秋后算帐:“所以先前我回宫那夜,你不是早早回了沈府,而是半路叫人劫走的?还有上回,你说要来陪我……”
沈鸾面不改色,点头:“都是裴晏。”
裴仪狠狠捶了下青缎靠背:“我早该知道的,裴晏他就是不怀好意,怪不得他让我搬去骊山别院,还说和离之事定会帮我办妥。我还当他是念及姐弟之情,不想他竟是怀的这样的心思。”
沈鸾好奇:“……什么心思?”
裴仪震惊:“你怎么比我还傻?他这样,无非是想远远打发我走,不让我坏你们的好事。照他这般夜夜在你房留宿,说不定我还未生下孩子,就先听见了你有喜的喜讯。”
沈鸾连着呛了好几声。
裴仪:“你别不信,我告诉你,这事你可不能……”
沈鸾急急捂住她双唇:“小声点。”她别过视线,赧然,“我们并未、并未……”
她和裴晏至今,并未跨过最后一道线。
裴仪目瞪口呆,盯着沈鸾的脸晃神。
沈鸾自当生得极好,燕妒莺惭,就是她自己,有时看着沈鸾这张脸,也会脸红。
这样一个美人在身边,裴晏居然还能当柳下惠,坐怀不乱。
裴仪瞠目结舌,一时不慎,脱口而出:“裴晏他……不会有什么隐疾罢?”
“怎么可能,他就是……”
一语未了,沈鸾忽的和窗下一双如墨眸子撞上。
裴晏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她二人。
第一百零一章
树影婆娑, 苍苔浓淡。
两侧的抄手游廊悬着通胎花篮式玻璃灯,金丝藤木竹帘半卷,月光影影绰绰。
寝屋内烛光摇曳, 点点光影照如白昼。
沈鸾端坐在铜镜前,通透的镜子映照出女子姣好的容颜。
绿萼手持篦头, 为沈鸾梳发。
金镶玉步摇摘下, 三千青丝轻攥在绿萼手中,她瞧着铜镜中沈鸾心不在焉的模样, 笑着弯唇:“姑娘是在为公主担心吗?”
裴仪不日就要搬去骊山别院, 虽说静太妃也在那地,定能照顾好裴仪。
然沈鸾和裴仪自幼一起长大,心系对方, 也是应当的。
绿萼轻声宽慰:“奴婢听紫苏说,骊山别院有随行的太医在,姑娘不必过于忧心。”她笑笑, “且那一处离京中也不远,如若姑娘想公主了, 也可过去瞧瞧。”
沈鸾轻轻哼一声, 依旧嘴硬:“谁想她了,我不过是为着……”
一语未了, 沈鸾双颊忽的泛起点点红晕。
她想起裴晏站在窗下,面色坦然听完裴仪那话。
沈鸾着急想反驳,然撞见裴晏那双深沉眸子,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本以为裴晏会问上一二, 然自用晚膳后, 裴晏对此事依旧一言不提。
紫檀嵌玉屏风外,裴晏恰好沐浴毕, 他一身月白龙纹织金锦寝衣,身影颀长挺立,双眸漆黑幽深,通身上下透着上位者的神圣不可侵||犯。
绿萼敛去唇角的笑意,朝裴晏福身行礼,和铜镜中的沈鸾对视一眼后,绿萼欠身,悄无声息退下。
木扇木门紧闭,绿萼和茯苓垂手侍立,守在门前。
寝屋内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沈鸾一手握着牛角梳,眼睛却时不时往贵妃榻上的裴晏瞥去。
斑驳光影零落落在裴晏眉眼,他一手握着诗册,看得入神。
沈鸾偷偷看一眼,又看一眼。
第三回侧身时,耳旁终落下一声轻笑:“……好看吗?”
沈鸾转过身:“……谁看你了?”
眼神闪躲,余光的视线中,裴晏站起身,缓缓朝她一步步行了过来。
黑影笼罩,落在自己身后。
沈鸾极力撇开落在裴晏身上的视线,改口道:“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今夜过来了?”
她听郑平说,裴晏案几上堆积的奏折如山,还当他这几日定然抽不出时间来沈府。
裴晏不以为然:“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堂上那些老学究以为裴晏真的金屋藏娇,要册封一平民女子为皇后,日日递上折子。
又闻得尚衣局在为新后的凤袍赶工,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坐在御书房前大哭大闹,好让裴晏回心转意。
“……凤袍?”沈鸾稍怔,“怎的如此快?”
沈鸾喃喃:“那尺寸……”
余音未落,倏然,听见门口绿萼的身影,木扇木门重新开启,绿萼手上多了一把软尺,她低声:“姑娘,先前尚衣局的公公来,说是要……”
凤袍的尺寸,定是要重新量体裁衣的。
裴晏淡淡瞥绿萼一眼,他轻声:“朕来罢。”
绿萼垂首敛眸:“是。”
软尺握在裴晏手上,沈鸾不禁莞尔一笑:“你以前也做过这事?”
裴晏坦然:“并未。”
沈鸾笑睨他一眼:“那你可别量错了。”
摇晃烛光中,裴晏眸色一沉,他若有所思往沈鸾望去一眼,少顷方哑声道:“自然不会。”
……
长夜漫漫,寝屋烛影重叠。
沈鸾闺房的穿衣镜,乃是西域进贡而来的。镜身澄澈空明,一丝一毫都容不得敷衍。
而此时此刻,沈鸾就站在穿衣镜前。
身上石榴红的寝衣松松垮垮,沈鸾怕热,寝衣所用的料子,自然是轻薄柔软的。
那料子轻盈,乃是西洋鲛丝所织,穿上身如无物。
沈鸾往日素喜这料子,如今却只觉得煎熬万分。
按理说,这鲛丝所织的寝衣,最是轻盈透气,穿上身,半点也不觉得闷热。
然仅仅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鸾却觉得汗流浃背。
裴晏就站在自己身后,那软尺叫他拿在手里,似念书时太傅所用的戒尺。
“站直点。”
手中的软尺在沈鸾腰下那处轻拍了下,沈鸾瞬间脸红耳赤,气息乱了几分。
“手抬高。”
身后,裴晏一张脸冷静从容,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垂首,目光落在软尺上,好似未曾察觉到沈鸾半点的异样。
如今天热,屋里四角都摆上好几个冰盆。
掐丝珐琅双耳三足香炉弥漫着茫茫青烟,沈鸾盯着穿衣镜上的裴晏,耳尖犹如缀上红珊瑚,红得灼目。
身后那人垂目,软尺自身前绕过,而后,徐徐拉紧。
落在颈边的气息温热滚烫,顷刻间惊起一片颤栗。
沈鸾屏气凝神,脚上发软,摇摇欲坠。
盈盈一握的细腰拢在软尺之中,再往旁,是裴晏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
他低垂着眼睛,记下所需的尺寸。
而后转身,在纸上记下沈鸾的尺寸。
束缚的软尺松开,沈鸾无声松口气,腰上好似还有那软尺的温热残留。
额角薄汗沁出,沈鸾借着穿衣镜,偷偷瞟身后的裴晏一眼。
对方依旧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就连眉角,也不曾皱过半分。
贝齿咬着下唇,沈鸾红着脸,暗暗在心底腹诽自己半句。
明明往日也是茯苓和绿萼帮着自己量尺寸,怎的那会坦坦荡荡,如今却畏手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