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了笑:“这样的喜事,只是跳过一个品阶而已,怎么会让人觉得不好呢?先帝已逝三年,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该有新的气象了,皇后你说是么?”
“皇上说得是。”
秦玉逢瞧着陆贵人欣喜若狂的表情,又想到对方不大稳的脉象,晃了晃扇子,打算喝茶。
皇帝见着她喝茶,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打断她:“华妃进来身子不爽,少喝些茶,影响安睡。”
她扬起没有笑意的唇角:“是,谢皇上关心。”
皇后假装没听到,也不命人给她的茶换成甜水。
每天请安,就这人喝茶续杯,点心吃光,当她这里是看戏的戏园子吗?
回到纤云宫,秦玉逢唤来蓬絮。
蓬絮是不管出门外交的,平时与温慧一起管她的起居。叫她去给陆贵人,不,陆充媛送补品,是要用到她的医术。
“本宫对把脉只是略知一二,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你去的时候,想办法查探,她这一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秦玉逢的医术水平属于《伤寒杂病论》都没有读完的水平。
但她专门学过怎么把滑脉。
三个月的孕妇,不该是那样的脉象。
蓬絮郑重点头,去库房取黑枸杞,寻善又给添了贴着内务府红封的人参燕窝,全了礼数。
“各宫大约也是送这些东西,未启封的补品,彼此都安心。你将这些送到陆充媛那里时,想必太医已经到了,切记让他当场查验。”
她其实不建议送娘娘从宫外带进来的补品。
但娘娘不是听劝的人。
那就交给她来收尾好了。
“是,多谢寻善姑姑提点。”
蓬絮去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回到纤云宫。
“傍花居用了很重的熏香,掩盖了药味,便是我也闻不出来是坐胎药还是安胎药。但是――”
秦玉逢反手捂住壁水的嘴,笑:“都不许问,憋死她算了。”
“别人都说娘娘是促狭的性子,果真是如此。”蓬絮摇了摇头,兴致不见地给她们描述自己见到的场面。
“给陆充媛诊脉的太医是贾太医,就是昨天跟着孙大人一起来的那位。我到的时候,他也刚进去……”
据说,这位年轻的贾太医一进门就脸色大变:“孕妇怎可用这么重的熏香。”
然后哗哗哗推开了所有的窗子,又熄了炉子里的熏香。
巧的是那会儿正刮风,熏香也刚点不久,顷刻便散了干净。
别说是蓬絮,那就是门外头洒扫的太监都能闻到药味。
“照理说,安胎药和坐胎药用的药相近,一般是很难分辨的,但那药太重了,我绝不可能认错。”
秦玉逢想起淑妃的话,问:“有多重?”
蓬絮:“寻常人喝一天的药,被熬成了一碗。”
是药三分毒,怀孕对女子本身的伤害也不小,通过药物将身体改成宜孕的体质,是会伤元气的。
“对自己的表妹都这般狠啊……”
秦玉逢怀疑皇后病的不是身体,而是脑子。
很好,她就喜欢跟疯子玩。
“皇后最近该找下一个愿意帮她传达意思的人了,快去打探一下,她打算在什么时候,跟谁聊聊体己话。”
她也是很喜欢聊天的。
“再去查查这位小贾太医。会被皇后安排去给陆充媛安胎,医术肯定不差,怎么会通过不了先前的太医考核呢?”
从太医令愿意将他带在身边学习的情况看,他们家得罪人的可能性不大。
那这件事的内情就很有意思了。
第18章
御医的性质非同一般,要查起来比查后妃难得多。
所以最先传来的,是“皇后将在明日邀请秋美人去御花园的凉亭喂鱼”的消息。
秦玉逢:“她要把秋美人喂鱼吗?”
壁水:“……是和秋美人一起喂鱼。当然,如果事情发展不如皇后预料的话,您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后如猛虎。
这件事已经是大家的共识了。
“她真要这么疯就好了。”秦玉逢不无遗憾地说道。
那样的话,墨成第一个没法容忍,严寄瑶就会成为顺朝第一个被废的皇后。
多好的乐子。
对于自家主子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其他人都能熟练地当做没听见了。
秦玉逢对皇后的恶意还是很明显的。
毕竟是在她刚入宫时就想弄死她的女人。
所以让皇后不开心,她就能开心了。
“御花园是个好地方。”从来没去过的某人满脸笑意,“好就好在,谁都能去。”
次日未时。
顾充仪正在修书。
皇帝虽不宠爱她,但向来宽仁大方,在入宫时,听说她喜欢书,便将靠近藏书阁的灵玉轩给她居住,她时常能接触到一些古籍孤本。
近来多雨,她听说藏书阁里的一些古籍过潮腐坏,又迟迟等不到大晴天,要上报损坏,她要了一箱来,悉心修复。
将旧页腐坏的边缘裁去,她垂眉,手稳而轻地剩余部分贴在补纸上。
一切都十分顺利。
最后的成品不再脆弱,能够经得起翻阅,补充的字迹与原作相同,就连新纸也与颜色泛黄的纸页相近。
顾充仪却轻叹一口气:“终究是难以还原原本的神韵啊……”
“主子。”宫女轻轻敲了书房的门。
她按住书封,瞥去的眸光泛冷:“何事?”
宫女低缓而清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华妃娘娘派人来说,要请您去御花园里看鱼。”
顾充仪挑眉:“今天?”
“说是方便的话,现在就去。”
“御花园里现在有谁?”
“皇后和秋美人。”
问到这里,她便知道是要去看什么鱼。
顾充仪轻轻一笑,站起身,取了案上的鱼戏莲团扇,走出书房。
她对鱼没有兴趣。
但华妃实在是一个很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今日的邀请,想来也会给她惊喜。
秦玉逢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邀请顾充仪就这么顺利。
顾充仪也仿佛看到她的惊讶,站在桥的另外一头,莞尔言笑:“您好像很惊讶我会来。”
这位失宠多年的妃子眉眼间全然没有一丝深宫闺怨的味道,恬淡而平静。
背脊挺直,雅然自处。
林下风致。
这个形容女子有君子气度的词汇,曾被皇帝用来夸奖秦玉逢,秦玉逢却觉得顾充仪更适合它。
皇帝眼瞎啊!
她在心里骂道。
面上却笑着:“我以为至少需要三顾灵玉轩才行,这样突然的邀请,实在是唐突。”
顾充仪:“唐突这个词,用在您身上,向来很合时宜,又不令人厌烦。”
“那本宫可以问你的闺名吗?”
顾充仪看着她,眼神仿佛再说“竟有更加唐突的话,是我输了”。
“……单名一个秀字。”
取单字为名的女子很少,少到令人眼前一亮。
至少秦玉逢眼睛就很亮:“此名一听就知道是有大才的人啊!”
两人并肩站在桥上,看着不远处表情僵硬的皇后与秋美人。
秦玉逢:“阿秀,你猜我现在想说什么?”
顾充仪:“这样难得一见的景色,很有意思。”
“阿秀真乃我之知音!”她夸张地应了一声,转而又说,“不过我想说的是,锦鲤夺食奋勇,是鱼之乐也。”
原句是庄子的“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顾充仪顺着她的话讲,语气冷静,“秋美人的一整碗鱼食都掉进了湖里,会有鱼撑死。”
御花园的锦鲤都是有专人饲养的,缓慢投喂,被它们争食还好。
这样一碗下去,被跟前的鱼大口吞下,是能噎死鱼的。
“饱死鬼也是快乐的。不过越是好看的锦鲤,红烧起来越难吃。”
秦玉逢说完,幽幽地叹口气:“好吧,我果然学不来圣人的心性。”
但没关系,她这样的人能活得更好。
华妃娘娘自信地打着扇子,迈着自信的步伐,直直地冲进亭子里,一边坐到秋美人的边上,一边说:“本宫没有打扰到二位的雅兴吧?”
秋美人脸色发白,怯怯地说:“没、没有……”
皇后:“……华妃今天怎么有兴致来御花园?”
“难得今天没有下雨,我便邀请顾充仪过来看鱼,没想到皇后和秋美人在喂鱼。”
秦玉逢语气十分自然,仿佛没有提前知道她们会来一样。
“这样一来,没有比亭子更适合看鱼的地方了,故而前来打扰。”
皇后/秋美人:“……”
你也知道是打搅!
顾充仪缓步走入凉亭,向皇后行礼。
皇后向来对她淡淡,又有华妃这个万分碍眼的人物在,更没有将精力分在她身上的意思,温声让她起来,便没有再关注。
秦玉逢站起身,喊顾充仪过来一起看鱼,两人横在中间,彻底挡住皇后看向秋美人的视线。
她撑着栏杆,看挤在最前头的鱼大口吞下最后一口鱼食,身形不稳地沉下去,待鱼群微微散开,又迷醉一般地浮起。
“它好像要死了。”秦玉逢忧愁地叹口气。
秋美人外表弱质芊芊,性格也很是多愁善感,蹙眉幽叹:“怪臣妾不小心打翻了鱼食。”
“主子赐予的多,是主子的仁慈。作为被恩赐的一方,它们本就应当克制自己的嘴欲。它死了,全怪自己贪心不足。”
秦玉逢话锋一转,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丝丝杀气。
含笑的表情也变得可怖起来。
秋美人脸色一白,突然想明白了皇后叫自己来这里的用意。
皇后是觉得王婕妤没有管好自己的嘴,陆充媛太多贪心,所以在警告她不要像前面两个一样不懂事。
在皇后面前,她跟池子里的鱼没什么两样。
皇后脸色也不好看。
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是施压和恐吓,被别人点出来,就是挑拨了。
顾充仪:“看来,华妃娘娘已经为红烧锦鲤找好了借口。”
“哈哈哈……”秦玉逢捂着嘴直笑,“这都被你发现了,我们的顾充仪当真是冰雪聪明!”
说完便喊人过来将那吃撑的锦鲤捞上来。
那锦鲤还未死去,但已然吃得臃肿迟钝,甩了太监一脸水后再无逃脱之力,躺在网里不再动弹,仅有一张嘴还在张合。
“送去膳房红烧,多腌制一会儿,调料也重些。”
太监忙不迭地点头,抱着鱼小跑离开。
等跑出御花园,才停下来擦干净脸上的水:“乖乖,华妃跟皇后待在一处,气氛当真是恐怖。”
华妃娘娘并没有觉得气氛恐怖,而是愉快地其他人聊起天来。
要说共同话题,她跟皇后也是有很多话可以讲的。
对方爱不爱听就是对方的事了。
“前线捷报传回来也有段时间了,兄长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边境离京城很远,西戎投降之后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撤军也还有许多讲究。
所以到了六月,才算是班师回朝。
皇后听到这件事,面上带了些笑意:“回来了,庆功宴定在明日。”
她这两天就是在忙这件事,所以今天才抽出空见秋美人。
“皇后娘娘的兄长似乎也在其中,嗯……好似是我兄长的副官?”
皇后的笑容褪去:“是前锋。”
“年轻将军,确实该当前锋,勇猛冲锋才好。”秦玉逢晃着手里的扇子,“我兄长是这么说的,只可惜皇上点了他当主将,轻易不能上前线。”
秦跃只比她大六岁,能当上元帅,是因为以前的老元帅被先帝砍得差不多。
唯一能喘气的是她外公。
其他的老将对新帝还处在观望状态,不敢请战,是她兄长主动请缨,靠着秦家与唐家的名望,才凑出来一套能打仗的班子。
“我兄长也当过许多年的先锋了,勇武不输于军中的任何一位将士,也很是好战,之前听说夜里偷偷领了一千骑兵去烧西戎军的粮草,虽是成功了,但还是把外公气得不行,传信给鲁将军把他打了一顿……”
鲁将军是秦跃的副将,从前是她祖父唐王的副将。
这次也建了不少功。
皇后勉强笑着说:“你兄长能有这番成绩,也算是不坠家风。”
“哪里是不坠家风?”秦玉逢摇了摇头,“秦家向来出文官,兄长又是嫡长子,他当年说要去参军的时候,父亲差点儿把他的腿打断。”
秦家如今的地位,虽比不上魏晋时期的王谢,却也差不太多。
皇室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秦家就是举世闻名的大族。钟氏入主中原之后,对秦家人做足了礼贤下士的礼数,秦家为表感激,牵头邀请各家的人才一起填补新朝的官员空虚。
积累到当朝,光是京官里,姓秦的就不下五指之数,地方官更是不计其数。
如今严家的京官数量倒是超过了秦家,却不如他们担任要职。
皇后想到这里,已然维持不住笑容。
但秦玉逢不管,拼完兄长拼家世,拼完家世拼人脉,拼完人脉拼宠爱。
不光是攀比,还故意用不在意和烦恼的语气说出来。
突出的就是一个凡尔赛。
秦玉逢看着坐不住的皇后,心想:当年我妈被隔壁阿姨拉着听“我家孩子如何如何”的时候,大约与皇后的心情相同。
第19章
皇后脸色难看地离开,秋美人也寻了借口,如惊弓之鸟一般逃走。
后来的两位倒是心安理得地继续看鱼。
虽然没有人再投喂,但聚集在亭子旁的鲤鱼依然不少。
顾充仪:“就像是通了灵智,觉得只要能够取悦观者就能获得赏赐一般。”
秦玉逢:“毕竟它们关心的事情并不多,只图一口吃的,反倒生活惬意。”
“华妃娘娘的生活也十分惬意,却不像是只关心一口吃的人。”
秦玉逢偏过头,看如青竹君子般的顾秀,莞尔:“阿秀觉得我在关心什么?”
顾秀以扇遮面,隔着薄薄的丝绸,能够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自圣上结束守孝,京城一日比一日热闹。我想,圣人该开始杀人了,您觉得他会杀谁?”
“圣上宽厚仁德,该嘉奖安抚才是。”
“确实仁德啊,堪称是本朝以来,最为仁德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