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瓷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是呀公主,这事确是很有问题。”
李霁看她这副模样,不由一笑,“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我完全多虑了,皇兄可能还未下旨,他与镇北侯都没牵扯到此事,只不过是,他们二人自己约在了此处。”
“您是说,和嘉县主与裴将军其实有私交?”
李霁喝了口汤,头也不抬,“谁知道呢?”
吃饱喝足,天色已是完全黑透,李霁与阿瓷一人牵着一匹马,慢悠悠地往公主府走着,今夜路上人极少,凉风阵阵,银月如弯刀,泛着泠泠冷光。
她二人此次出门并未作男子打扮,走在这路上分外显眼,来往之人多行色匆匆,有行商帮客,也有农人猎户,即使是男子也结伴而行,每每遇上膀大腰圆面色不善之人,阿瓷心里便是一悸,她已经开始懊悔,为何出门没带些府兵,公主向来不喜人多,她想着今日或能早些回府,也便只身跟着公主出了门。
也不知公主心中可害怕,只是此情此景,不提也罢了,若是点破了她们的处境,只怕徒增惧怕的情绪,阿瓷叹口气,京城治安一向好,这也是公主大胆的原因,可她忽地又想到,近日刚有犬戎人为祸三春楼,至今下落不明。
李霁忽道,“上马,有人跟踪。”
几乎是立刻,阿瓷就翻身到了马上,她的骑术一般,每次上马都有踌躇,从未像此刻这般果断,李霁也已上马,与惊月已轻巧掠过,阿瓷伏低身子,紧随其后。
她其实并未察觉到有人尾随,然而此时身后竟传来马蹄声,阿瓷才知道,李霁所言非虚,此处离公主府尚有一段路程,且路上无人,这人若为李霁而来,功夫定然不差,她们今夜恐怕难道一劫。
可这马蹄声也怪,一直紧紧缀在她们身后,却也并不越过,她正讶异,忽觉李霁已慢了下来,而这身后之人竟也跟着缓了速度。
李霁的声音冷冷传来,在这夜色之中又沾上三分寒气,“你好像很喜欢玩这种把戏。”
一匹枣红马悠悠上前,转到李霁身侧,正是刚才在京郊见过之人,裴之旸似未察觉到李霁的怒气,朝她笑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如此大的反应。”
李霁依旧没什么表情,她直直地迎着他的目光,“京城里刚出了事,你知道的,我曾经差点交代在犬戎人手上,今夜发现有人尾随,我如何不惊惧,怎么,裴将军不会是觉得,只是与本公主开了个玩笑吧。”
“玩笑?”裴之旸轻笑,忽地执住惊月的缰绳,后者顺从地靠近,而李霁一下子与他距离极近,“谁说是玩笑了,公主今夜独行于此,难道不是拿自己玩笑?我此刻把你掳走,解决了你的丫头,又有谁知道?大可以全推给犬戎人。”
他的声音阴沉,阿瓷听得不寒而栗,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方向,偏李霁无所谓的模样,斜睨着他,“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裴之旸瞧了她一会,她的眼睛清亮,神情倨傲,好似吃准了他不会把她怎么样。
他终是松了手,“李霁,你也就是和我横,若今夜真是犬戎人,你该当如何,我当你胆子有多大,就跟了你一会,你倒说我吓着你。”
从未有人如此对她直呼其名,偏他把这两个字说得无比自然,好似他本就该这么唤她,她一时竟也不想计较。
李霁心知今晚是她莽撞,只是自京郊离开,心中一直想着他与李芜之事,却忽视了这天色渐晚。
她偏过头,不去看他,“我几时要你操心了,你还真是分身有术,又要教人骑马,又要跟踪公主,我都怕你累着。”
裴之旸语带戏谑,“怕我累着,就这么心疼我?”
李霁冷笑,刚要回嘴,又听得他道,“你明明看见我了,为何不过来,我可一直等你呢,可你却走了。”
他说得真诚,甚至带了些可怜巴巴的味道,这却叫李霁心中一动,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
她转过身,干巴巴道,“我为何要找你,你不守规矩,你是我的人,却教别的姑娘骑马,我允许了吗?”
裴之旸长长一叹,“徐子任如何吃花酒,你都视若无睹,如今却要约束我了吗”
李霁咬着唇瓣,眼波流光,却似有一股倔强,“我偏管你,我李霁要管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当然不必。”裴之旸道,“可做您的人,有什么好处?”
李霁一怔,这要她说又从何说起,她是大齐的长公主,李霆疼她都疼出了宫廷艳闻,有什么好处还要她来说么。
她正犹豫,忽感一道人影掠过,马上就多了个人,双臂自她身后穿过,握住了她牵着缰绳的人,这么一来,她倒像是坐在裴之旸的怀里。
他的黑眸里扬起笑意。
“裴某微贱,不求公主的赏赐,只求公主再无其他人,只让我一人服侍,可好?”
裴之旸此话一出,李霁一阵心悸,她不懂为何他要有此提议,而最令她心惊的是,听他如此说,她心中竟想一口应允。
他总是如此胸有成竹,然而平生第一次,李霁心中却没那么笃定。
她居然已经如此在意他,从三春楼到京郊,她常常做出令自己意外之举。她为何在意他看谁跳舞,为何在意他点谁作陪,为何在意他与谁骑马,又为何去无端端去揣测他与芜儿的私交。
而她所见到的他,总是一派从容,对她,对芜儿,甚至对三春楼里的姑娘,似乎并无不同。
她故作思索模样,而后狡黠一笑,清冷的声音徐徐响起,“本公主觉得,不好。”
裴之旸沉沉地望着她。
她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
“既然自知微贱,就不该如此放肆。”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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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之旸默了一瞬,只平淡道,“臣明白了。”
见他如此,李霁倨傲地点点头,一双妙目望着他,“你今日下午为何会在京郊教县主骑马?”
裴之旸垂下眼睛,“受人之托罢了。”
“这么说,不是私相授受了?”
他一笑,“公主不相信臣,也该顾及县主的清誉。”
李霁道,“可我听说,皇兄的旨意应是命镇北侯行这教导之职吧,你们这样行事,可是不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呀?”
她的语气仍轻快,可裴之旸忽地觉得她好像离她远了,问话的并非李霁,而是阳平长公主。
“岂敢,原是侯爷有事在身,才托臣代行其职。”
“原来是这样么?”她仍是轻盈的微笑,“可你这么聪明,该知道圣人此举是何用意吧,你可是存了求娶县主之心?”
她偏着头望着他,一副顽皮模样,似在问他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裴之旸问道,“若我真有此心呢?”
李霁盯着他的脸,似在判断他话中真假,久久沉默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意味不明,“这样也好。”
她与他分开了一点距离,“既如此,我不会再要你做我的人,此后我们不必再私下见面。”
“你介意这个么?”
李霁道,“我对抢别人的夫君没兴趣,何况芜儿还是我妹妹。”
裴之旸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落寞,稍纵即逝,却叫他心中一动。
“你既介意,我不娶就是。”
没想到得到这样一句答复,李霁愕然地看着他。
裴之旸道,“娶谁于我无异,但我想见你。”
李霁一呆,明知他可能是哄她,心中却仍忍不住丝丝缕缕溢出喜悦,她唇角不自觉弯起,却再不说一句。
此处虽人少,又是夜里,但毕竟是大路上,阿瓷见二人在此拉拉扯扯,终是忍不住出声提醒李霁,时候已不早,李霁对她点了点头,便由裴之旸护送她们主仆二人回了府。
行至府门口,李霁正欲进门,想想还是回头,而裴之旸依旧停在原地,见状朝她扬了扬眉。
“裴焕,你不觉得你欠我良多么?”
裴之旸一愣,继而笑了出来,“怎么我又欠着您了?”
李霁一本正经,“银子呀,你不会想抵赖我的钱吧?”
裴之旸今夜似乎格外温柔,或许是月色映照,眉目间也不似之前冷硬,端坐于马上,倒像个年轻英俊的少年侠士。
“放心,这钱一分不会少的。”他说起话来莫名就使李霁信服,或许调令军队的人,格外有要人信服的威势。
听得他如此保证,可李霁却也没有走的意思,终于,她还是开了口。
“裴焕,我只有一句,若你有意于和嘉县主,就不必再见我。”李霁冷冷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气量如此狭小,因为这个与你为难。”
裴之旸望着她,嘴角牵起一个笑,黑眸却沉沉。
“公主胸怀宽广,臣会考虑的。”
再没别的话可说,李霁终是回了府。
惊月的事,李霁极少假手他人,她牵着惊月送她回马厩,阿瓷也牵着她的小马走在一旁,李霁不喜人多,因此路上并不见几个人。
阿瓷打着灯笼,替她照着些路,李霁忽道,“阿瓷,咱们府里会不会太空了些?”
“您不是说这样清净,不想一天到晚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您么?”阿瓷自然而然地接话道,忽然又觉着有些不对,她今夜可是亲眼看到公主对那裴焕的黏糊劲,她心中不免忧心,这段关系怕是有些危险。
她试探着,“您不会是想让那个裴焕住进来吧。”
“怎么会?”李霁冷道,“你没听见么,他要考虑呢,不论是为前程计还是别的什么。”
她轻笑一声,“他凭什么?我该被他挑拣?”
“或许是时候找些新人玩玩了。”
阿瓷忍不住道,“您总该顾及些驸马的面子,堂而皇之往府里接人,他怕是又成京城里的笑柄了。”
徐琛进来对李霁颇好,几回李霁生病他都陪在身边,阿瓷看在眼里,心里难免朝他倾斜。
李霁抿着唇,她何尝不是考虑着徐琛,几年夫妻,虽一开始不太对付,可相处至今也有些感情,不利他的事情,她总要考虑。
“何况,”,阿瓷看出她明明就是在意那个裴焕,还是斟酌道,“不管怎么说,您与裴焕长久不了。”
李霁霎时停住脚步,“为何如此说,我们怎就长久不了了?”
阿瓷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叫她吓了一跳,赶忙道,“您不是说要舍了他么?“
李霁抿唇不语,阿瓷知她决心难定,又道,”他又不能娶您,今天看他的意思,似乎也不排斥娶和嘉县主,再者说,如今他是随镇北侯回京述职,等此间事毕,肯定要回幽州的呀。”
李霁默了一默,道,“确实如此。”
她目光一沉,又牵起惊月,缓缓往前走,只是脚步再不似刚才的轻快。
为何她竟会如此,裴焕,偏偏是这个裴焕,本就是玩意似的人,怎么倒让她拿得起,却有些放不下。
此一路,二人别再无话,惟月沉如水。
李霁觉着疲累,叫了水沐身,不自觉泡得久了些,起身时水温已转凉,她穿上素白中衣,丝发披满两肩,赤着脚走到妆台前坐下,阿瓷凑过来问她是否要篦头,她微微点了点头。
除下华服金钗,李霁也不过是个瘦削的少女,只是比起寻常女子要更稳重些,或说是更漫不经心些,这是她自出生便注定的,她拥有的太多,需要讨好的人太少。
她的眼睛有着圆润的形状,然而眼尾却微微上挑,娇憨之余却也有三分锋芒,有时喜人有时恼人,若说到这,只怕李霆倒能与徐琛有几分惺惺相惜。
阿瓷把李霁的一缕乌发握在手里,篦子从上之下缓缓滑过,李霁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像只猫儿一般,屋子里燃着沉水香,叫她心安。
过了许久,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手中的一根金钿折股钗上,这是惠贵妃的钗,她小时候便爱抓着这根钗,惠贵妃看着好玩,便顺手送她玩去,这一抓便抓到了如今。
“阿瓷,是不是又到了去青骢居的日子了。”
篦头的手一顿,阿瓷想了想道,“正是的,公主。”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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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李霁出身高贵,不单指她是先帝独女,她母妃惠贵妃也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一朝入选进宫,便得先帝爱重,她性子恬淡柔和,许多事情都不太看重,但对一双儿女很是疼爱。
她去的早,李霁对她的印象都很模糊,但却记得牢固。先帝常说,李霁虽长得肖似其母,但性子却没像到半分,李霁骄纵,从小如此,常常哭闹,贵妃如何哄也无济于事,眼见她哭,在一边坐着冷眼瞧了会,自己的眼泪也滚了下来,把宫人们吓了一跳,因着贵妃娘娘极少落泪,哪怕是与皇帝闹了矛盾,也只独自临窗写字,一声不吭,只留一个背影给皇帝。
李霆后来说,李霁是像母亲的,别无二致的倔强。
惠贵妃喜净,怕热,先帝特许她每逢大暑便进山里消暑,李霁好玩,每年总要跟着一起去,为着贵妃与公主避暑,山里特建了青骢居,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子,李霁总爱在这竹林里玩,后来惠贵妃去了,她却还是每年来一次青骢居。
因着要去山里小住,李霁想着还是进宫瞧一眼李霆,这也是每年的惯例,李霆下午不空,她便带着阿瓷在宫里转转,这一转,就到了春鸭湖。
乌篷船还栓在湖边,守湖的太监见她来了赶忙上前请安,李霁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了。湖边草木郁郁葱葱,已是夏日的景致,李霁略看了看,道,“今年似乎与此湖格外有缘。”
提起春鸭湖,阿瓷难免又想起裴焕,心知肚明道,“无非是在这湖边碰上了什么人,公主是与人有缘。”
李霁笑笑,道,“岂知不是因为这湖才与那人有缘呢?前阵子春鸭湖还入了我的梦,我这才想起,原来以前我也在这湖边消磨过不少光阴。”
阿瓷瞧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公主还年轻,怎么也学人追忆往昔呢,还这么一副深沉模样。”
李霁便伸手,作势要掐她,“你现在连我也敢说了是不是,本公主天生就是深沉人,你知不知道?”
只听一道声传来,“你深沉?朕怎么不知道?”
李霆不知何时政务已毕,来了湖边寻李霁,因着没让人通传,恰好听到了她们主仆这一段谈话,忍不住也来凑趣。
李霁确是没想到她皇兄有兴致寻来此处,潦草地行了一礼,不服道,“我怎的就该被你们看透了,我的事,您不知道的多了。”
李霆闻言,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道,“朕怎么不知道,你小时候在这春鸭湖边欺负人,弄得人仰马翻。”
李霁瞪圆了眼睛,“皇兄您这从何说起呀,我虽说性格不佳,但也从不以害人为乐,几时做过您说的这种事。”
李霆摇了摇头,望着湖面道,“原来你竟忘了,也是,你那时尚年幼,不过是孩童间游戏的无心之举,你那时也受惊不小,想来也是不愿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