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李霁确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其中。
裴之旸一顿,只轻声道,“是么,臣受宠若惊了。”
“所以,我要你做我的面首。”李霁只等着在此来一句转折,她有意咬重了面首二字,裴焕是对她的路子,讨她喜欢,可她一见他得意,就忍不住要羞辱他。
说罢,她便感觉到身下之人胸腔一阵振动,抬眼一看,这人竟是憋不住笑了。
李霁凉凉道,“做面首做得如此开心,将军也是能屈能伸。”
“做阳平公主的面首,不值得开心么?”
他的反问让她哑然,她怎么否认,否认自己的尊崇与美丽么。
裴之旸忽而伸手替李霁把散乱的头发拨至耳后,手碰到她时,她轻轻一抖,可是却不退却,山下画舫的灯光模糊地描摹着她的面容,她就这样直率地望着他,于是他抬起头,一下子吻住了她。
李霁一惊,下意识便要后退,可是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她避无可避,此等口舌之争,以她与徐琛的关系,尚不能发生,在话本上看到时,确也很是好奇,可话本上也将床笫之事描述得绝妙无比,可她只觉得犹如酷刑,只道这书中之事不可尽信。
可此时,她先是觉得自己的嘴唇被人轻轻含住,随后他的唇舌便长驱直入,舌尖轻轻一扫,她便脊背都在颤栗,身子跟着也软了半边,偎在了他的怀里,李霁不由有些恼,似乎这事上她也输给他了。
当他终于松开她时,她一时失力,朝他栽了过去,额头撞上了他的下巴。
裴之旸闷哼一声,“公主对臣究竟有何不满,臣以为,对于公主的委以重任,臣已经全力以赴。”
李霁道,“这般便叫‘全力以赴’?你也真是不济事,本公主来勉为其难指点一下你。”
裴之旸微一挑眉,一副看她指教的模样。
李霁是不怕的,她回想着话本里的描写,伸出手来托在了他的脑后,缓缓朝他凑了过去,他一丝未退,只看着她靠近,他的鼻子直而挺拔,嘴唇却很薄,没有表情的时候有一种锋利的感觉,难道沙场上回来的人便会如此么,还是北境苍凉,把人也冻得冰冷,李霁不由自主地想着。
嘴唇相触的时候,她竟微微有些颤抖。
感官中盈满了陌生的味道,刚才他吻她太突然,她还未及细细体会,此时呼吸相错,他是温热的,气息却很清淡,几乎难以捕捉,混合着淡淡的皂角香。
明明唇线那么冷硬,亲起来却是软的,一时让她无措,竟忍不住朝着他的下唇咬了一口。
裴之旸吃痛,立刻退开了,只余李霁在原地,懵懵然的模样。
“原来公主打的是这个主意,倒是臣上当了。”
李霁神思回转,这才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不由笑了出来,见他吃瘪她便是高兴的,只是这笑着笑着,忽然便打了个喷嚏。
裴之旸见状,立刻把她的手一握,果然冰冷,夜间山上寒气重, 李霁穿得到底单薄了些。
他于是道,“该回了,公主。”
他将李霁扶起,吹了声口哨,两匹马便朝他们跑来。
李霁这才发现,那匹枣红马并无大碍,更可气的是,惊月也愿意听他的驱使。
裴之旸道,“瞧公主今日如此努力尽心,惊月可暂且借您回府一用。”
他说得平常,她听得火起,何以他总能有一种身居高位发号施令之感,她又不是他的士卒。
她将他衣领一勾,冷冷道,“免了,本公主觉着冷,便和将军共乘一骑吧,将军可要替本公主多遮些冷风。”
裴之旸道,“这是将军该为公主做的,还是面首呢?”
“并无分别,只要我想。”
确是如此,谁能说阳平公主在大齐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李霁到底如愿坐了裴之旸的马,这马骑得飞快,冷风烈烈,她便朝后缩在他怀里,总有人该为她遮风挡雨的。
她的青丝散乱,贴着脸庞,有些疲惫的神情,极为温顺地靠着他,但是裴之旸知道,她绝不温顺。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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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当夜回去便发起了烧。
她只感觉既累且困,阿瓷见她脸红得厉害,伸手一摸便叫了起来,李霁想,有什么要一惊一乍的,她要出声训斥,可是实在困倦,想着便睡着了,迷迷糊糊里感觉太医好像来了,徐琛也来了,在她床头坐了许久,阿瓷想去煎药,徐琛叫她明日再煎,今夜就让这位不省事的公主先睡个够,不必再叫醒她喝些苦药了。
李霁想,徐琛这些年也算是被她磨出来了,这话说得多叫她熨帖,放在从前,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她弄醒,再灌下一壶苦药,还要做出一副关心公主娘娘凤体的得体样来。
再后来,李霁便真的睡沉了,还做了许多梦,都是先皇还在时,她在宫里做公主,和虞秋燕把这宫里上上下下都玩了个遍,有一年夏天,实在是暑热,她叫人做了乌篷船放在春鸭湖上,言之要在这船上读书做功课,消消暑气,实则是带了话本子和茶点,船头还放了荷花和莲蓬,春鸭湖里并没有此物,是她特意要来的装点,午后乏了便睡在船里,秋燕精神足,还在一边翻动着书页,一声一声,倒叫她睡得更安稳,不知过了多久,李霁睡得有些饿了,拉着秋燕的衣角要吃的,秋燕却兀自看书不理她,她睁眼一看,天已经黑了,船上的人穿着暗蓝色的袍子,竟然是裴焕,他看着她的书,吃着她的点心,却不理她,李霁不快,伸手推了一把,裴焕居然就这么被她推到了湖里,她伸出头去看,不见他浮上来,她叫人,四下却一个宫人也没有,湖面那么静,好似什么事也未曾发生,李霁急了,对着湖面一直喊着裴焕的名字。
她忽地坐了起来,眼前是她的床帐,没有乌篷船,也没有裴焕,只有她的驸马,徐琛正深深地望着她。
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只说了一句,“阿瓷去给你煎药了。”
李霁定了定神,感觉胸口跳得没那么厉害了。
“什么时辰了?”她一张口,声音都有些哑。
许是见她精神不济,徐琛回答她时也是少有的正经。
“未时了,你这一觉好睡,喝药前先用些小米粥吧,阿瓷早上起来熬的,这会子热一热吃也好。”
李霁闻言点了点头,感觉身子还是乏力,便又要往下倒去,徐琛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拉过一边的帛枕垫在她后腰处,再缓缓将她安置。
“什么时候这么妥帖了?”
徐琛看她倚得稳了,便坐到床边,与她平视。
“妥帖与否,全看我想不想。”
李霁朝他看去,这人虽然还是一派闲适潇洒,可仔细一瞧,便看出憔悴来,下巴上冒出了胡茬,眼底也透出青色,也难为他如此也还是英俊,而这份英俊有别于裴焕的锋利冷酷,徐琛有一双桃花眼,天生又三分笑模样,看谁都深情款款,要么说他风流债多呢。
“看来从前的不妥帖,是因为‘不想’了。”
“只看公主您受用与否。”
李霁没答话,偏着头,若有所思。
恰好此时阿瓷进来,端了热好的粥菜,在桌上摆开,道,“驸马,您午膳也没吃多少,要不陪公主一起用些吧。”
徐琛便起身走到桌边,“我在这吃,你们公主还是先让她躺着吧,你把她的端去。”
李霁闻言道,“怎的还食不下咽,可是皇兄这回又罚了?”
阿瓷接话道,“这倒还没有,原以为这次免不了又是大发雷霆,可是估摸着御医早回了话了,现在还没收到皇上的旨意。”
“原来是还没罚呀,看把他忧心的。”李霁低头,就着阿瓷的手开始喝粥。
徐琛闲闲道,“原来公主殿下也知道,每回您闯了祸,都是我们这帮子人领罪受罚。”
这话极是,李霁理亏,便当作没听见,继续吃她的粥。
一时无言,这一对夫妻各自低头吃粥,这却少见,一则二人不常一同用膳,二则他们在一起时难得安静,话赶话地几句便能吵起来,而后不欢而散。
徐琛其实脾气软和,只是李霁难免盛气凌人,且这桩婚事开篇便是不美,李霁知道,徐琛觉得屈辱,可是圣命难违,因此徐琛的私事她甚少过问。
她正走着神,阿瓷喂了,便只顾低头吃,难得的柔顺。
徐琛看着她,忽而搁下了筷子。
他低低说道,“圣人最近似乎有意为镇北侯赐婚。”
“镇北侯?”李霁顿了一下,“那个裴之旸?”
“正是。”
“哦,那随他老人家决定吧,总不能指了我吧。”李霁想到什么似的,轻灵一笑,“抬进公主府来给你做兄弟如何?”
“公主有意如此吗?”
李霁答得一本正经,“你娶了三房,我这里抬一个郎君,咱们这个家可算热闹了,你也不必委屈,我让他给你敬茶如何?”
徐琛便笑,“如此甚好,可见公主心里我还算是有点位置。”
“毕竟你也没什么不好,咱们几年夫妻情分,这点我如何能不给你脸面。”
徐琛略一沉吟,终于还是问道,“公主可知,圣人为何有此一举?”
李霁皱眉,示意阿瓷自己吃不下了,她擦了嘴,帕子丢开,随粥菜一并撤下。
待阿瓷离去,李霁肃容道,“徐琛,圣意不是你我可以揣测。”
“臣明白,只是公主既认了这夫妻情分,有些话便是僭越我也想说与公主听。”
李霁静静地看着他,未置一词,那副神情极为肖似李霆。
徐琛只缓缓道,“臣以为,圣人不欲裴之旸的婚事由他自己做主。”
“说完了?”
“是。”
“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昨夜,有人在雁归山上见到了惊月。”
“这个有人,怕不是驸马你自己吧。”
迎着她的目光,徐琛垂下眼睛,“公主圣明。”
“夜游澜清河,驸马好雅清。”
“只要没扰了公主夜骑的兴致便好。”
李霁望着他,那一双桃花眼仍是多情的模样,不负他声名在外。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徐琛起身,朝她走去,刚近到床边,不防李霁忽然伸手一拉,他便跌坐在床边。
屋子里是热的,李霁的手却仍是凉,那只手拖住了徐琛的下巴,她的嘴唇贴住了他的。
似是很快,似是许久,李霁松开了他。
“澜清河画舫上的姑娘,可有这样对你?”
徐琛呆住了,蓦地站起身,不过一个轻如柳絮的吻,他见识过的远不止于此,可他忽然就结巴了起来,“这个......”
李霁看他耳朵也红了,悠悠叹口气。
“你也不懂这个?我还以为你应当精于此道。”
精于吗?在此之前或许徐琛还可以如此在她面前大言不惭,可她贸然出手,他实在是措手不及,心中一片混乱,匆匆应付几句便离开了。
阿瓷回来只见李霁一人,不由问道,“公主,驸马是走了吗?”
李霁嗯了一声,“被我气跑了。”
阿瓷习以为常道,“您向来如此。”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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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之旸,正是此时风头最劲、炙手可热的人物。
老镇北侯身故后,大齐北境边关再没有可用的武将,李霁的爹还在的时候,就开始在与犬戎人议和,渐渐喂大了犬戎人的胃口,银两布匹等物越要越多,甚至提出要宗室女子来犬戎和亲,李霆接手这么个烂摊子,朝中大臣又以主和者多,他年轻气盛,总忍不住在御书房气得直摔奏章。
总对着蛮子求饶,这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李霆不顾群臣反对,一力主战,他自小不止于诗书上用功,弓马与其他兄弟比起来也算娴熟,甚至做好了御驾亲征的准备,偏这个时候,裴之旸横空出世,他是老镇北侯的独子,自小在镇北军中长大,虽然袭了他爹的爵位,但军中论资排辈,按说数不着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然他偏偏镇得住场子,领得了兵,带得回犬戎王的项上人头。
战事告捷,李霆大喜,召裴之旸回京论功行赏。
裴之旸的娘走得早,老镇北侯去的时候他尚未定亲,幽州极北之地,犬戎人也从不老实,时常滋扰边境,没有人家愿意女儿去到这种地方,因此裴之旸的亲事一直搁置,如今他得胜归来,手握镇北军,坐镇北境幽州,此时心思活络之人就不在少数了。
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裴之旸如今无父无母,李霆若出面赐婚,是极大的荣宠,可徐琛说,李霆是不愿裴之旸自己做主。
这其中道理,李霁如何不懂,她自小深宫中长大,朝堂风雨焉能不波及后宫,她再是没心没肺,看也看会了其中的权力倾轧。
只是,裴之旸如何,与她何干?
裴之旸如今与李霆关系是微妙,但以她之见,他们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算计是有的,但决计不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她如今是与裴焕走得近些,可一个裴之旸的远亲,小小武将,与朝中事何干,大齐历来重文轻武,否则也不致到武将无人可用的地步。
自她出降,徐琛知她是公主,敬她是公主,从不在她面前议论政事,何以如此一反常态,非要抬出裴之旸来干涉她与裴焕的交往。
她所能想到的就是,徐琛又是嫌弃上他帽子的颜色了,非要说一些不通的屁话来烦一烦她,本来夫纲不振就很让徐琛扫脸,若自己真养起了面首,他怕更是气短。
一念至此,李霁竟有些想笑。
她在床上歇了一天,此刻感觉有了点力气,便起床要习字,人们只知道她顽劣,却不曾想,李霁也有如此好静的一面,尤其是她心里有事的时候,总一言不发,只提笔练字。
阿瓷见她往书案边走,便自然去替她研墨,李霁喜欢楷书,尤其喜欢柳体,她只要喜欢,便不愁无处学,一手字写得极漂亮。
李霁把头发草草挽就,仅着一件轻悄悄的寝衣,这些天她折腾得不轻,下巴尖了,更显得一双眼睛乌溜溜得大,她写字的神态极专注,但阿瓷知道,李霁一定在走神,一向如此,唯有此时,她褪下一层倨傲的威仪,显出几分素婉柔和。
她的衣服薄,人也薄,病容更显,阿瓷便为她披了件衣裳。
蜡烛芯剪了两回,李霁方才停笔。
她回了床边坐着,看着阿瓷在桌边收拾,昏黄灯光中,俏生生的一张脸。
”阿瓷。”
“怎么了公主?”
李霁依着床柱望她,“你可曾亲过什么人么?”
阿瓷一怔愣,“亲?如何亲?阿瓷只在幼时亲过弟弟的脸,自入宫却再难见到了,如今弟弟大了,自然再不能亲近。”
见李霁不语,她忽地回过味来,“公主您别不是......您可是亲了谁?”
她东西也不收了,朝李霁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