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个妙人儿,幼成想,不见兔子不撒鹰,年纪这么大了,非闹到图穷匕见,不好看相的地步。
“不过。”他沉吟着:“陈董,我记得,大通是英国银行……”
“严幼成,就凭你?你想告到英国?哈,哈哈哈!” 陈厚圃夸张地笑起来,笑得自己的心一阵虚上一阵,幼成嫌聒噪,在离他三四步的地方袖手立住,他沉默地感叹着,任何人的崩溃都是自找的,陈厚圃的自大和无知,使他丧失理性。
“严幼成,你怎么告到英国去?你怎么去?坐轮船去吗?去了,你找得到大通银行的门吗?找到了门?他们能让你进去吗?进去了,你和英国佬说的上话吗?你是跟我说天方夜谭呢?还是白话聊斋?你一个唱戏的!是唱给他们听?还是演给他们看?有点自知之明吧,严幼成!你这种唱戏的,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是让人看不起的阶层!”
说得狂躁,猛地立起来,大庆赶紧摁住,这次用了点力,陈厚圃怒目回视,大庆滑头地很,以微笑抵挡。其实照他的心,恨不得一把抓起这猖狂的东西,扔出窗外去。而幼成这儿,面不改色地对大庆说道:“大庆,记得我今晨给你的电话号码吗?你现在拨一个出去。”
大庆说:“记得,在我衣兜里揣着呢。”
大庆拿出一本小通讯录,翻到最末一页,这收费高昂的饭店,包厢里自然是装了电话机的。来到门口放电话机的高柜旁,大庆拨了几圈电话盘:“喂,国际接线台吗?我要拨英国伦敦,电话号码是……”
“等等,你们要干什么?”厚圃一声叫。
没人理睬他。
“呦,拨通了,哈喽,哈喽!”大庆喊两声,把电话交给幼成:“洋鬼子来了,老板,您接上……”
“下午好,这电话是从中国上海打来的,我叫严幼成,昨天与斯蒂文.兰普林先生交谈过……”
一口标准的伦敦音,陈厚圃屁滚尿流地冲过去,颤抖的手指摁住通话按钮。
“严……,严幼成,你想做什么?你……的英文?你怎么会认识兰普林先生?”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恐惧和困惑支配了他:“你......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怪物?哈,陈董,您夸人是这么夸的吗?”大庆笑了,他的笑不像陈厚圃那么放肆,有些谦卑、有些神秘,自得是明显的:“陈董,您请睁大眼睛,看看您眼前是哪一位?我们严老板,唱戏只是看家本领,英文是三岁就开始学的了,德文五岁启蒙,日语也会说几句,法文略有涉及……”
“好了。”幼成截住大庆滔滔不绝的牛皮,他神色还是那么镇定,对陈厚圃保持着有距离的客气:“陈董,您千万别介意,我整好有些余钱想投到境外去,英国话凑巧能胡诌上几句。兰普林先生是贵行伦敦支行的行长,最近才开始联系。您刚才的一番言语,有些是有道理的,真去伦敦的话确实费事。有些恕我不能苟同,特别您说唱戏的,世界上哪里都看不起。我认为,现在社会进步了,职业不能分辨人的高低,一个有教养的正直人,哪里都能受到尊重。”
嘴角扯了扯,这是严幼成特有的掩饰内心愤怒,看上去有些清高的神情。
“回到话题上,好在现在通讯发达,不用远赴重洋,打电话是一样的。我想我把您账本上这些交易反映上去,通过兰普林先生采纳一部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大通总部真要原本的话,我可以通过邮政寄过去。”
陈厚圃再说不出话来,豆大汗珠子如雨淋下。
“抱歉,在您这样见多识广的长辈面前,严某实属卖弄。其实若不是您激我,我又何必去惊动兰普林先生?”幼成示意大庆拿一张椅子过来,扶颤颤巍巍的陈厚圃坐下,他自己只是站着,为示礼貌,微微曲了腰,有力的目光望进陈厚圃惊惶的眼里:“我看您刚才的样子,是有些激动的,暂时只好顺着您。您问我哪里告去?我想着,贵行总部是一条途径。”
陈厚圃嗫嚅着嘴唇,想说,告到英国有什么用?终究没有说出口。
严幼成这些年唱戏不是白唱的,鉴貌辨色是第一本领,他捏着厚圃的心窝子:“当然,这也不至于把您置于死地。英国人到底鞭长莫及,至多对您停职罚钱。停职您不怕,毕竟捞够了;罚钱嚒,您陈董现在有的是钱。这方面,我不得不做些考虑。”
“陈董,与您这样资深的银行家打交道,我必须极度慎重,我这边还想了些别的途径,现在说出来,您来参详参详。”
他这一路说,一路语速递进,唱戏这么多年,他懂得打快板的道理。
“比如,放给新闻界,一天放一页,放足六十天;比如,找英国商会,大通东亚虽然您主事,大通作为英国银行,商会不能坐视不管,国民政府再忙,也不敢怠慢;又比如,您有这么多交易对象,电话地址都很详细,找人电话一通通打过去,电话打不通寄信过去,就说陈董您当时借用的款项如今要偿还了,他们听了一定欢喜………”
这真是杀人不用刀,陈厚圃差点背过气去,他才算是领教了,原来声败名裂的是他,蹲监狱的是他,况且和严幼成相比,他更加耗不起,他有社会地位,还有一双子女。他这时似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唱戏的,唯有严幼成折腾地风云际会!
“你……,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陈董,您明白的,我就是不想怎样,才约您拨冗到此与我共进午餐。”
*这章字有些多,记得谁说“太短了”!以此章馈之!
(工/中/好/木每/館/小/汥)
第一百四十五章 辉煌
严幼成的“不怎样”,一一罗列出来是这样的。
“一、年初八当晚在陈公馆发生的一切,一笔勾销,谁也不追究谁的过失。”
“二、娄虹影与严幼成的关系,与陈家无尤。但凡有谣言风起,陈厚圃贪赃证据公诸于世。”
“你顺走了娄虹影,倒要我们来替你保密?严幼成,你欺人太甚!”陈厚圃知大势已去,也知道命脉抓在严幼成手里,只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严幼成的讨厌之处在于,对方越是激动,他越是沉默不语。
“行!行!你继续说下去。”
“三、保持与娄虹影的订婚关系。”
“为什么?都到这个地步了,她还有脸还占据我陈家未过门媳妇的身份?”
这次倒开了金口,不咸不淡地,幼成道:“我这还有第四条呢。”
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本着迅速结束这次会谈的目的,厚圃催促道:“你说,快说,你最好一鼓作气全部说出来,给一个痛快,别这样磨磨唧唧。”
“四、即日起把娄伯勤抵押的虹影母女的宅子地契转移给我。为公平起见,我出五万大洋从您手中赎回。”
“ʟᴇxɪ五万?还……公平?”陈厚圃的惊讶、惘然、愤怒碎了一地,指着严幼成的鼻子他失声呵斥道:“年前娄伯勤可是从我这儿抵押走十万啊!这么大的宅子,你五万就拿走?你还让我倒贴五万?严幼成,你你你,你这是抢劫吧!你的心黑得发亮,简直看不清!”
“是!”幼成不讳言:“五万拿下那所宅子是低于市价太多,如果我直接从娄伯勤先生手里购买,定然不是这个价格。但是过了陈董您这一道手,情况就不一样了。陈董,我是出于对您的尊敬,才出价一半,否则,我完全可以半个子儿都不给,还要求您支付我封口费。您太富裕了! 我算了一下,那账本中您累积下来的财富一百万都打不住。”
一百万与五万,他让陈厚圃做一个选择。
陈厚圃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五、……”
“怎么,还有第五条?严幼成,就这点破事,你是打算跟我签个条约不成?”
“何必条约,小题大做了。我会派人定期提醒您,直到您阖家离开上海为止。”
“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离开上海?”陈厚圃拍案而起:“严幼成你不要太过分!”
“这就是第五条,最后一条,也是顶重要的一条。陈董,我要您保证您全家所有人不再骚扰娄虹影及其家人。为确保这一点,我提供您一个月的限期,一个月之后,您和您一对宝贝儿女必须离开上海!”
“我给您留足面子了!公子千金的恶行既往不咎,您侵吞巨款也只当路过。 奉劝一句,您钱也捞够了,年纪又不小,与其继续在江湖中搅混水,不如金盆洗手。如今时局不好,学学钱家三少,离开上海这个是非地,不要弄得晚节不保,全家跟您喝西北风!”
“请您搬离上海后给我留一个联系地址,今天是民国二十六年正月十一,截止明年今日,若这五条全部遵守,这本珍贵的账本就会送到您府上。”
此一番交涉,严幼成大获全胜,车子开离翡翠饭馆好几个街口,富大庆还在咯咯笑。
“老板,真有您的!这生意被您盘算的老底都盘出来了。花六万买那账本真值,连本带利!堵死陈家的嘴不说,就说娄家那几十间房,那样的地段、那样有根基的老宅,稍加修缮,二十万挂牌,一上市就卖空!”
幼成望着车窗外飞驰的街景,听到这句话反驳道:“我盘下这宅子是要卖出去的吗?大庆,这是虹影家的祖业!你怎么跟陈厚圃一样势利?”
“是!不卖!我们又不缺钱。我只是这么一说!这宅子如今是您的了。那陈家机关算尽,没想到让您占了这个鳌头。两江娄爷这样的世家,小姐成了您太太,宅子也归了您,娄三爷的毕生心血被您收拨囊中。老板您这样运筹帷幄,不消几年,我们便家大业大,不唱戏也成大族。”
越说越不像话了,大庆的这番话让幼成觉得龌蹉,他说:“我娶虹影不是为了她家产。我把她家房子归入我名下,总好过让别有用心的人掌握。”
别有用心的人除了陈厚圃,还有虹影的大伯娄伯勤,他傍上陈家这门亲值当家里开起了银行,一旦得知银行跑了,惊慌失措之余,又要从虹影头上开发好处。
娄伯勤迟早要会一会的,幼成想。
开车的大庆还在津津乐道:“老板,您这新入的宅子,是真的不错!外表看上去老旧了些,那是他们娄家没钱修补。不瞒您说,我前两天路过静安寺,特意走过去瞧了几眼,一瞬间有些感怀。那格局、那气派、那规制,令我想起了老王府!唉!咱多少年没住过那样的房子喽!”
是啊,每次去虹影家,走进那条狭长的弄堂,砖、瓦、门、窗,甚至那逼囧地把蓝天挤成一线的屋檐角,都令他想起小时候经常捉谜藏的甬道。他一时间自己也怀疑起来,他那么地倾心于虹影,是不是抱着对旧时生活不可磨灭的念想?
“老板,您在上海置这么一套,开春回北平把王府赎回来。老话说,买啥都不如买房,这一南一北,您诺大的家业算是挣下了!您这简直比当年老王爷在世时还辉煌!”
“谁料得到呢?您唱戏唱出这么多名堂!咱这次回北平,不仅衣锦还乡,不仅一雪前耻,也不仅是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咱这是……”是什么,大庆拨拉着方向盘想一想,便奇模怪样地唱起来:“薛平贵坐了金銮殿哪,势利王丞相咕噜噜滚入了太平洋……”
边唱边笑,被幼成打断了,问他道:“你说顾倚清昨晚回陈家了,现在人在哪里?”
唱嘎然而止,笑没嘎住,大庆声音脆亮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今天一直跟着您呢。也许这会儿已经回来福旅社了。”
抬头瞧见后视镜里幼成脸上的喜悦不如自己的十分之一,不知道他心头又泛起什么想法,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放心吧,老板。她现在离不开我。”大庆想起自己骑在倚清身上的英姿,不自觉又笑,总觉得要表达一下,打了个不适合的比方:“就像现在娄小姐离不开您一样。”
“胡说!”幼成驳斥,侧转身朝向窗外,下午两点不到,阳光洒在他峻挺的鼻尖上,他嘴角牵动了鼻翼,纵然腹中还有心事,到底不动声色地泯然而笑。
“老板,您下一个约是晚上六点,唱片公司董总的饭局。您这会儿有四个小时的空档,是去连升班还是回兴国路休息?”
“回兴国路。”幼成想也不想地说道,这会儿,虹影大概正猫在书房的沙发上睡午觉。
*好日子刚开始........
第一百四十六章 花
在霞飞路和圣母院路的交叉口,有一家西饼店门口排了老长的队伍,招牌写得游龙走蛇,幼成定睛认了认,才认出三个花体字:“凯司令”。
“凯司令的拿破仑很不错,刚做出来的时候奶油特别新鲜,蛋糕很酥。”大庆介绍道。
“那就买两盒回去尝尝。”
没多会儿,大庆成这条队伍最末尾的那一位。
排了四十五分钟队,腿都立僵了,大庆提两盒蛋糕上车,再不愿意多嘴了,一经过热闹的店面他便加快速度飞驰而过。
转过弯是兴国路,相比繁盛的霞飞路,这小马路堪称清幽。小店也有,排得不紧密,只在街边散落,其中一家装修雅致,冬天也花木葱茏,幼成瞧见了,让大庆停车,道:“这是爿花店,看着很与众不同。你下去瞧瞧,有没有云南运过来的玫瑰,我想买一束送给虹影。”
他心心念念不放弃玫瑰,十分种后,大庆抱一盆墨兰走出店门。
幼成嫌弃道:“让你买玫瑰,你买盆植物?她不是老太太,没到养花怡情的时候。”
“老板,这家也没玫瑰,真没有!您就别执着于玫瑰了!我前天跑遍大街小巷,人人告诉我这个季节哪来的玫瑰花?云南运到这儿也蔫了。”大庆把这盆油绿的正在抽花心的兰花放他身旁:“这盆是兰花,也是花,一样的,花开时候,香气一阵一阵......”
大庆执迷于花香,腊梅水仙再加这墨兰,家里都串了味儿;幼成初次送女人鲜花的浪漫被大打折扣,心下颇为颓丧,大庆安慰他道:“快了,再过几个月,春暖花开,玫瑰啊、芍药啊、牡丹什么的应有尽有,到时候我以您的名义订上一千枝,围着娄小姐摆放一圈。”
围摆一圈那是祭奠,幼成眉毛往上竖,道:“不会说话少说话,开车!”
到家门口已经三点半,大庆知道这光天化日地,不需要自己这个电灯泡,对幼成道:“晚上约的是六点,我五点半来接您,还有两个小时空档,您好好休息……”
说是休息,心里想他哪里舍得休息?新婚燕尔,娄虹影晚上又不能留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严幼成怕不是油门踩死,一路飙车。
幼成一手托墨兰,一手拎两盒蛋糕下车,走上自家门前的小石径了,想起什么,回身叫住开车掉头的大庆,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喜滋滋的脸色收敛了,道:“你趁这点空,去趟来福旅社找顾倚清。今天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太顺利!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反而有些空落落,总觉得有地方疏忽似的,却一时也不知道是哪里。你去向她打听打听。一、昨晚上陈家情况如何;二,问她能不能在陈家找一个底下人,在陈家未离开上海之前,与我们互通有无。”
大庆应声而去,幼成到了门口,两手不得闲,正想放下一样拿钥匙开门,门从里面打开了,门后出现涂胭脂都没涂得那么好的一张面孔,那一双眼睛见了他如阳光下的湖水漾开来,波光一棱接着一ʟᴇxɪ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