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送你。”虹影道。
幼成道了别,虹影跟在他身后,李妈视线随着他们的背影,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起死回生。他们走进门厅,她望不见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上,有一个角度可供她张望,这两个年轻人,以为左右无人,便有些张狂。男的揽上女的腰,女的一条玉臂趴在他的肩膀上,那蜜意调糅,起码得麻烦十万只蜜蜂辛苦操劳。
呦,歪了脑袋,这是要亲吗?李妈看不下去了,回到沙发上坐好,世风日下,成何体统,这男人不是流氓吧,她在心里诅咒,咒着咒着突然想起,那日她受命跟踪虹影去先施百货,见到的男人个头那么一般高,走路也是这般潇洒的腔调,看来不是陈少爷,而是他了!
恍然大悟也大惊,原来那时候就已经好上了!
气呼呼等了一段时间才见虹影折返,小脸蛋红彤彤的。李妈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入口,沉着脸指着她的鼻子道:“囡囡,你真是胆大包天!”
不像以往,梗起脖子不理她,虹影软绵绵地,像小时候似地搂着她的脖子撒娇:“我已经嫁给他了,还能怎么办呢?李妈,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撒泼打滚也不要撒娇,作为从小把她抱大的李妈,被她拥抱一次心便化了,再硬气的话都在空中像柳絮似的一般乱飘。
“你呀,你真是不知死活的小祖宗!你只看他长得好,你可知他人好不好?”
“人自然是好的!不好我能嫁给她?”
“好人怎么去唱戏?哎呦呦,一想起唱戏我就头疼,你妈一定应承不了……”
“所以要你帮我呀!”
客房内,只亮着床头一盏灯,挨着床边,共享这盏灯橙黄色灯光的,是一张单人沙发。施密特坐在沙发上,为了不影响床上的病人,他嘴里叼着一支不点火的烟斗,手上拿着笔记本,书写今日的手术纪要。
他写得太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床上的病人,仿佛冬眠蛰伏土中的枯草,感受到了春风的号召。
眼睛眯成一条线看出去,看见对面坐着一位奋笔疾书的男人。
“子勤,是你吗?”她说话的声音,低弱地自己都听不到。
男人却听到了,搁下纸笔,从沙发上起身,烟斗拿在手里,躬下腰看着她。
子勤也老了,两鬓都染上了银霜,长得好像跟以前不一样,眼睛是蓝的,鼻子高的好像城墙。她费力地想了想,是了,死后的世界和活着的不一样,人自然也长得不一样了。
“欢迎回来,淑……婉。”施密特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消瘦的脸颊一阵发烫:“恭喜你,你获得了重生!”
*能更则更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七爷
幼成回到兴国路的家,已经夜间十点。大庆自八点开始等,见不到他矢志不归。
佣人回去了,大庆开的门。经过这一日的风吹浪打,两人满是倦容,相照一面,只是无言。倒是梅花水仙这一类的鲜花,比他们精神一点,插在花瓶里这几日,还在盛放,从门厅到客厅,给他们送上满屋子的馥郁芬芳。
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叠高高的报纸,是大庆搜罗来的。幼成随意翻看一张,即仰靠在沙发上,道:“这些都是垃圾,扔了吧。”
这是破罐子破摔,不在乎了。大庆还能说什么,慌张了一天,奔忙了一天,到这个时候也该消停了。他重重地在幼成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呆滞着,不往幼成方向,盯着现在已经不需要生火黑洞洞的壁炉,声音有些渺茫:“七爷,北平的冬天,比上海冷得多。那一年,我们被逐出王府,蜷缩在天桥下。连头兜尾,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的颠簸辛劳,就这样功亏一篑了吗?”
“七爷。”不再叫他老板,因为这个身份他很快用不上。大庆是筋疲力尽地,无可奈何地,也是失望透顶地,他甚至不愿意回头瞧瞧他。瞧他做什么?他是献尽良言均不听,终于落到这个下场。
“莫说那些写出这些您称之为垃圾的王八蛋记者,也莫说那些失去了理智的疯子戏迷;七爷,单说我,今天一天,您可知我这双手接了多少个电话?”
“娄伯勤,您知道吗?您太太的大伯父,给我打过电话。开口就骂,骂得可难听。说您是下九流戏子,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他说他的侄女儿肯定是上了您的当,您是诱奸犯!还说您强夺他的家产!您是强盗!反正世间没有比您更邪恶的人!他要去报官,也就是现在的警察。”
“他也就算了,他能翻出什么花样,不就是见钱眼开的鸦片鬼儿吗?不过是讹我们一场。还有呢,那才是要命的。您听好了,承接全国巡演的隆康公司联系人给我打电话,说大埠口北平、天津等地,消息灵通地很,电话已经找上他们,他说这样下去,全国巡演的计划要泡汤。”
“唱片公司给我打电话,电影公司给我打电话,都说,订金打给您了,广告也做出去了,前期资金投入都不小,您现在出了这桩事,电影谁去看?唱片谁去听?要我们掏出钱来,把他们的损失弥补掉。”
“零散的演出,商业活动,林林总总,都在质问我,甚至谩骂我,赔钱的赔钱,打官司的打官司。打我们一下火车站,到晚上七点,整整六个小时,我嘴皮子磨破了,脑袋也被他们骂破了。七爷!七爷啊……”
大庆一边说,一边掰持双手,筋骨太紧张,手指头都要掰断了。
他听不到幼成的只言半语,哪怕一句:“知道了!”
“这些东西,一鼻子压过来,那么快,那么迅速,那是有原因的,七爷……”他转过头来,愤怒而悲哀地看着严幼成,严幼成的沉默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样。
“您肯定也是知道的,消息传到夫人那儿去了,这些压力,排山倒海而来,今天是第一天,明天只怕更厉害,七爷……”ʟᴇxɪ他捂一把脸,恨不得大哭一场:“……我……我不敢想象!”
任他怎么说,情绪激动如丧考妣。严幼成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姿态略微做了调整,他刚才是靠着的,现在上身前倾,双手搁在膝盖上,目光是倦怠的,也是深沉的,凹陷在浓眉之下望着前方。
前方是通往露台的落地门,门外是他和她吃过一顿晚饭的地方,那晚上很冷,风也很大,他在南京的时候,她在学校附近的小店里买了一个风铃,挂在门檐下,夜风吹来,门虽然关着,还听得到风铃“叮叮叮”作响。
在他,是很有耐心的,在大庆,是很折磨人的,他一直静默着,见大庆暂时无话,支起手臂起身道:“我有点渴,想去泡壶茶……”
“七爷!”这个时候他气定神闲,还喝什么茶?大庆顿足从沙发上跳起:“您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吗?十五年,十五年,您忍辱负重,血汗筑就的大厦,顷刻间轰然倒塌!就为了她!她!”
他扯着嗓子喊,恨极了,眼里崩出火来,人说红颜祸水,她就是,此时若她在场,他只怕是什么都不管,冲上去一个巴掌。
“一个女人,不过就是个女人啊!七爷,您一向只是利用她们的欢喜,您如今是被她利用了!您看看您为她做了什么?千金万银倒也罢了,您搭上了一切,也许还有生命的代价!这……”他匪夷所思,冲着幼成,他原不该高声,可是不高声他怕他听不见:“这……,七爷,这值得吗?”
“值得的。”两人均站着,幼成比大庆高大半个头,目光平和地下视他,他不仅自己平和,还奉劝大庆:“你别这么激动,冷静下来,我们慢慢聊!”
“没法冷静!没法慢慢聊!”大庆手臂一挥,自幼成对虹影动情,他就不同意,一路提醒,一路提醒一路不听,他郁结到现在的气,一股脑到这个节骨眼爆发:“七爷,您变了!您已经不是我小富子当年死也要跟从的七哥儿了。您现在是红了,有钱了,您半道而废,成了那贪图享乐扶不起的昏君,醉倒在温柔乡,您忘了过去的志向!您还记不记得,冰天雪地在天桥下,咱俩饿得快要死过去了。您说的,您亲口说的,您说要挣钱,挣大钱;要出名,出大名。您要给我买裘衣,请我吃烤鸭。您还要亲自率着我,杀回王府,把钱扔在他们的脸上,把他们赶出门墙,让他们对着影壁求咱们俩,咱们则坐在荣福堂老王爷紫檀木的大位上哈哈大笑!七爷,自打您出生,老王爷就当您是人中龙凤,对您寄于厚望!您自个儿,虽然落了难,却男儿志在远方!您说了,如今时代变了,王位是废了,人人平等了,可是您依旧要做王,您要做统治人心灵的王!您可不是成王了吗?多少人为了您疯狂?那振臂一呼三军涌动的老娘们都为了您疯狂!”
“可是您,您……”大庆指着他,后退着,过于失望以至于绝望,他的泪水滚出小眼睛框:“七爷,这些您都忘了吗?都不要了吗?您……”他已经不能再说他什么,他已经说的够多了,严幼成,金七爷,对他来说,以往跟神一样,他摇着头:“我小富子跟了您十五年,忠心耿耿,从无半点自己的思想,我……我……尽是错付了吗?”
*咦,今天怎么又更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放下
大庆年龄比幼成长,平时看着嘻嘻哈哈,性格上却相对柔弱,总要倚靠着幼成,从小就这样。幼成从口袋里拿出洗的清清白白的蓝白格子手帕,并不说什么话,只是递给他。
“男人家流什么眼泪,还好这里只有我,别人看去了笑话。”等大庆擦过眼泪揿过鼻涕,幼成这样说道。
大庆也是汗颜,大起大落的情绪到头来只是耗费自己的能量,严幼成这个人,像是青松扎根在深山里,起码神色上看不出一丝变化。
两人只是站着,尴尬地对立着,幼成经过这一番富大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拷问,茶也不想喝了,就着沙发边沿坐下。
也让大庆坐,大庆有些不情愿,更有些抹不开脸面,幼成道:“得了,你就别闹别扭了。我们之间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商量的?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你也得听听我的想法。”
这才气鼓鼓地坐了,与幼成隔了个茶几,偏转脑袋不看他。
小孩子置气,也要一两天功夫才能和好呢,幼成想得豁达,上半身前倾着,诚恳地对大庆说道:“你要是不提这些,我都想不起来了。”
大庆心里纳闷,却没有立刻接他的茬,隔了一会儿问道:“什么?什么想不起来了?”
“北平的事……”顿了顿,又道:“杀回王府的事……, 坐在荣福堂阿玛的紫檀木高背官椅上哈哈大笑,让那些把我们撵出去的人跪在影壁前……,让他们忏悔,祈求我的施舍……,林林总总,所有的那些事。”
那些事都能忘记?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仇,流入血中的恨,是支持他们奋斗至今的精神力量,他这是忘记根本了,大庆正要指责他。幼成道:“大庆,你刚才滔滔不绝,我心里很平静,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我也很诧异……”
他别转脑袋,细细思量:“也许,我想,我的心里,大概……已经没有……恨……”
他在“恨”这个字眼上停顿了数秒,像是临行的旅人,检视行李一般地检视着自己的内心,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拉下,确定了,他道:“是的,我已经不恨他们了。”
不准备对他带一眼的大庆,斗鸡眼似的瞪着他。
“我恨他们做什么?只是我自己心里难过,伤害不了他们。再说了,我伤害他们做什么?他们已经够可怜的了!居无定所,伸手向千里之外的我要钱。用完这笔钱,下一笔的出处在哪里?害我的人病的病死的死,子女们也过得不好,老天自有眼,善恶各有报,何用我去多此一举?”
眼睛毕竟小,瞪得再大也没用,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大庆知道自己的脑子一向不如幼成,他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像幼成手里的羊,一牵绳子就跟着他跑。
“那……那……那王府呢?”绞尽脑汁后,方才挺起腰子反驳他:“您不要啦?认祖归宗,那是您的祖业,理应归到您名下。您这么一折腾,钱没了,拿什么去赎那宅子?”
“我赎回来做什么?”
“呃?”
“我又不去住。”
“阿玛的紫檀木椅子这么多年了,不是卖了,就是被不识货的人劈柴烧火了,就算辛苦寻回一张一摸一样的,那椅子硬的很,坐着不舒服,远不如你现在屁股下的沙发。”
大庆还真摸了摸沙发,皮质的,软绵绵,还有点糯嗒嗒。
“身外之物嚒,不是吗?房子啊,椅子啊,它们或者不在了,或者不属于咱们了。时代在变,这些身外之物都在发生变化,我们的脑子却揪着以往,你说认祖归宗,那样的认祖归宗,不是娄伯勤吗?大宅子里住着,沉浸在过去的辉煌里,无法自拔!”
嚯!边想边说,茅塞顿开,像是打开了水闸,痛快地很!并不管大庆怎么想,幼成倒在沙发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挑高的屋顶,没有打开那夸张的自上而下流水似的水晶吊灯,深邃的像夜空一样。
今夜是有些风的,门外廊檐下虹影挂上去的风铃一直在“叮叮”作响。
“大庆,你说我变了,我是变了,在她的影响下。你想想,她一个闺房千金,说跟我就跟我了!远离她老掉牙的生活,像是双脚拔出了泥潭,那么地勇敢!那么地果断……”
想起她,街灯下,戏院里,梦巴黎的盥洗室,学校门口,黄浦江畔,他抱住她,再不放开,她再不肯离开,一帧帧,像放电影一样
“义无反顾!她是个头脑很清楚的人,方向是明确的,永远向前,不追究别人的想法,也不追究别人的过往,即使母亲病成这样,亦不曾瞻前顾后,她在一个雨雪的深夜里,两只鞋子里浸满冰水,来敲我的门,她说要嫁给我……”
心里一酸,可又是幸福的,他遇着她,貌似他在帮助她,她却在无形中转换了他的想法,怪不得他爱她,爱人的关系是相互成全的关系,此生无憾了,他英挺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她一个弱质女子,尚且这样!你,我,堂堂七尺男子,何故不能把那些过去的恩怨就地放下?”
这时候想起大庆正坐在自己的对面呢,扬起搁在沙发背上的脖子,支着脑袋问:“大庆,你说呢?”
大庆低着头,没有理睬他。
一个人的想法是很难改变的,即使改变了也不好承认,面子难道不要了吗?幼成不再追问他,脖ʟᴇxɪ子落回沙发上,继续望那深邃的屋顶,他自昨日开始,就累得很,精神上很是疲倦,容许自己偷偷懒,他靠着靠着,几乎是躺在沙发上。
“何况,不放下也得放下。大庆,昨日在南京,有些夫人的话我没有时间跟你讲,现在我想开了,不妨告诉你。她说,若我不能和虹影离婚,十年间的一切收入,唱戏的,非唱戏的,都要查账,全数上缴,作为军费使用。”
夫人似笑非笑的已经长出鱼尾纹的眼睛浮现出来,那眼睛后面的冷光是掐着他脖子不让他呼吸的厉爪。
“所以,按照你的建议,我像她脚下的一条狗,百分之一百地听她的话。离婚,舍弃我的爱人,继续唱,卖力地唱,拍电影,出唱片,跑到北平买下王府。等明儿个,她忽然不乐意了,全部查账,房子、钱、一切的一切,包括我的性命,全数上缴,你觉得,我这条狗做得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