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成!幼成!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怎么一声不吭不见了?幼成!幼成……”
她急得嚎啕大哭,严幼成刚开锁进门,在楼下就听到她嘤嘤的哭声。
“幼成,幼成,你回来,你不要走,你不要不见了,幼成......."
三步两步他冲上了楼,推开卧室门,她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叫,双手在半空中,像是要抓点什么,眼睛却闭得死紧。
做梦的人,不能被惊扰,他放缓了脚步,轻轻在床沿上坐下,轻轻地对她说:“我在这儿,不怕,我在这儿。”
她睁开眼,眼睫上的泪宛若露珠挂在草尖上。
视线定在他疲惫的形容上,一时不知道是梦还是非梦。
“是我,我回来了。你做噩梦了。不怕,我在这儿。”
“幼成?”她懵懵的,心还在腔子里乱跳个不停:“幼成,幼成……”一直连叫数声,她伸出手臂,他俯身下来,她摸着他的脸,他胡须都长出来了,像一茬刚割过的硬麦,扎的她手指有点疼。
“幼成,是你!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太欢喜,失而复得的欢喜,思念成疾终于见到心上人直至狂喜,她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睛里,水流急湍,颤动不已。
“是我,我刚到,就听见你在叫我……”
“太好了!”她不让他说完,攀住他的肩,把脸埋进他的领子里,哑着嗓子说:“太好了!幼成,我刚才做了个一个很真实的梦。你就像现在一样,坐在床边上,我找本书,你人就不见了。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你来看看我,从此就离开我,永远地不见我,我怕急了,幼成,我怕地哭起来......”
只是描述,抵着他的胸膛,就听得出她的心跳若狂。她紧紧扣住他的背,好像这样扣着,他便不至于无声无息地溜走。她在那可怕的梦境中流过的一两滴未干的泪珠,落在他脖子里,凉丝丝直让他全身发麻。
“是梦啊!”他抚着她的肩头,吻她的发丝:“梦都是.....反梦!不怕的,我不会不见的!”
“还好是梦......” 她后仰着脑袋,把他看得清ʟᴇxɪ楚,浓眉、重目,虽然嘴边腮旁有青晕,却还是超乎凡人的让人心动。
定定神,她说:“我神经过敏了。”
他抿起唇,向她笑着:“太想你男人之过!”
破齿一笑,惊惶像是阴影,消失在不注意观察就可以忽视的角落里。她这才觉出他衣领布料的粗糙程度,再打眼往他脸上身上细瞧,未曾见过他这般憔悴,也未曾见过他穿这样不讲究脏兮兮的衣服。
“你是偷偷跑回来的?而且,一晚上没睡?”
他点点头:“急着回来见你,搭运煤的货车回来的。”
一瞬间百感交集,手摸着他脸的轮廓,她的嗓子眼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想要说话,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口。
隔了一会儿,她说道:“不必的.....,已经这样了,你何必性急慌忙,你自己要把自己照顾地好一些,我等得的,等得的……”
说着便要起床,心里想着让他吃点东西,洗把脸,换一身干净衣服。
“虹影。”他扯住她的臂膀:“你让我看一看……”
三天不见,已隔九秋,夜夜思,日日想,这样一个占据了他整颗心的人,一个也被他占据了整颗心的人,怎么能够生离?长久生活在见不到彼此的地方?
“你让我抱一抱。”
她窝进他的臂弯,两条细嫩的胳膊绕过他的胸膛,一种踏实的感觉回来了,他把她囊括到自己的身体里来,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啊,他忽然大悟,一个人怎么能和自己分离呢?那和生劈了他有什么两样?他于是把她拥得更紧,紧得彼此都喘不过气来,她套着丝绸睡衣的身体是那样地柔软芳香。幼成,她喃喃地叫他的名字,她太想他了,抛却了矜持那暖暖的嘴唇在他跳动的颈脉上摩挲,他还有什么需要呢?什么都不需要了!这是他的天堂,千金万金买不来的天堂。他好像一个在水里潜游的人,浮出水面,吐出一口水来,谁说没有办法?总有办法的。这是勇敢的、毅然的、挺起胸膛、也是最为自然的或者不能称之为办法的办法,也许是条活路,也许是条死路,管他呢!他嘴唇鼻子一股脑埋进她的颈窝:“ 虹影,我想你,很想你,想得快不行了!”
顺着她的颈窝,解开睡衣扣子。她忘了关台灯,窗帘垂坠着,暖黄的灯光下,她白皙细腻的皮肤泛着琥珀一般的光芒,别看她瘦,肌理丰润得很,美丽的锁骨隐隐藏藏,像是起伏平缓的山脉一样,他用嘴唇触碰,一股暧暧的香味冲昏了他的头脑,由不得要了又要。解开她身上所有的扣子,他挺起身躯,把自己身上的外衣内衣统统脱了扔在地板上,倒下去,这柔软的床好似翻滚的海浪,与其说是他进入她,不如说她来包容他,把他包容地舒适地没有了思想,没有思想便没有一丁点儿烦恼。
落了床,进入浴室,他还是不想放开她,缠着,绕着,从前到后,从上到下,她筋疲力尽,扣着他的肩,浮动着她玲珑的身段,声音细弱地像一条线:“幼成,我感觉要死了,幼成......”
“那么就死吧,死在我身上。”
清晨满城弥漫着浓重的雾,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她拉开窗帘,阳光已经亮得叫人眯起了眼睛。
佣人已经上工了,在楼底下滴滴嘟嘟地忙碌。
严幼成正在洗一个彻头彻尾的澡。
她到楼下让佣人准备两份清淡的早餐,佣人道:“太太,您不是要看报吗?我买了好几份报纸,都放在餐桌上。”
他走下楼梯,到她身旁,她专心致志地很,已经翻到最后一份报纸,这一份她的名字也上了头条。
“严幼成秘密女伴娄虹影,系名门之后,现女子高校高材生。”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同命
他搭一手在她肩上,她回手相挽,两人一立一坐共同看报,欣赏由陈氏兄妹口述记者笔录的他们狼狈为奸的经历。
“这写得都是什么呀?居然说我生性风流、长相狐媚……”她越看越气,仰起脸来问他:“你看呢?我风流吗?狐媚吗?”
那是陈丽芬的说辞,陈彦柏都未必同意。可又能怎样?嘴在人家身上,报界只要能捕捉大众的注意力,并不愿意劳心费力去探求所谓的真相。神经脆弱一点的,或说这些人言可畏;在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句难听的,只当他们放屁。
她是第一次上报纸,难免较真,且得适应一阵子呢,他装模作样地研究她,道:“也许有点,不过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都能开玩笑,她把报纸往他脸上扔去,他脾气好得很,接过报纸,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难道不是吗?你刚才在楼上,‘狐媚’两个字都说轻了呢!”
她又羞又臊,指着他鼻子说他满嘴胡言,不会说话以后不要说话。他奉命闭嘴,一双眼睛笑意满溢对住她,他那双眼啊,春花烂漫也没那么漂亮。她报纸上写些什么暂时忘却了,先还努着嘴,终究撑不住,噗呲一声也笑了,早餐在厨房旁边的小餐厅里,今天天气好,这餐厅三面环窗,阳光洒满了每个角落,笑语暧暧中,佣人送上早餐,两碗白粥,四碟小菜,四个花卷馒头整整齐齐放在一张云母石圆桌上。
“先吃东西,我是真饿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就没有东西落过肚。”他耍开了,笑开了,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可怜的人儿,饿到现在,亏他还唱了两出戏,经过无数应酬,赶了一夜的火车,就为了在紧急关头陪伴她。她自己只吃粥,把花卷馒头全都推给他。
食无语,一是两人自小奉行的好规矩;二是端起碗来,各人心中又浮现了各人的主张。再熟稔的关系如夫妻,有时候欢声笑语也像过场。默默地,他一碗粥几个花卷三下两下祭过五脏庙,看她那里,几口粥夹一筷子小菜,放在嘴巴里,她平时吃得慢,也不是这个慢法,磨磨蹭蹭好像用舌头数珍珠一样。
她是多思之人,也是面皮至薄的一个人,平时一句重话听不得,看到这些,不大哭一场已经算她坚强。刚才被他插科打诨分散了注意力,可是这日后光景,光靠插科打诨是过不下去的。
总要谈一谈,他想,事关两人未来的方向,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倾向。
“怕了?” 他问她。
是有些怕的,昨晚想了一夜,心理上算是准备好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食欲反正是没有的,她放下碗,略带惆怅地望着他。
“我不能教你不怕,怕是正常的。”他看看散掷一侧的报纸:“但这些只是开始,往后走……”
报界的疯狂、戏迷的疯狂,他是一再警告过她了,但是夫人的威胁是最棘手的,也是他当时没有想到的,他不知道该跟她怎么提,提起来不寒而栗。
“虹影,我是尽量地想控制局面,可是事违人愿。我这次去了一趟南京,才知道经营我们的婚姻,比想象的要难得多......太难......”
断续间,说了两个“难”字,他不愿说得太露骨,声音益加低沉,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想好了,也已经鼓足了勇气,可是当着她的面谈起这件事,他的勇气有消逝的痕迹。
“我自己是不怕的。”他坐在窗边,扬起高峻的鼻,借用一点和煦的阳光,拖回一点逝去的勇气:“死也不怕,怕什么呢?可是我现在有了你,我心里最忌惮的,是殃及到你......”
情不自禁去触摸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这么阳光普照的房间里,他身上热得滋出汗来,她的手凉得跟冰一样。他凝目端详她的神情,她原是蹙着那两道修长的秀眉的,听了他这几句话,她的眼睛,乃至嘴角,都绷得紧紧地,流露出几丝不着眼的慌张。
到底是不经世事的小女子,认识他之前,大家族里受过倾轧,但是娄家这点事,跟尔虞我诈的社会比,跟权势通天的秦夫人比,恰似小池塘比之大海,算得了什么风浪?
他一时又有些犹豫了,太阳照得他后背发烫也没有太多的用场。他这时想起大庆的建议,大庆或许是对的,这是为她好。他刚才在抱着她的时候、无限爱怜她的时候,想出来的勇敢的、一往无前的、对得起自尊心的不是办法的办法,现在看来有点欠思量。虽然她是他的妻,他也不能替她主张,毕竟这风险,也许要付上生命的代价。
事到如今,他忽然品尝起后悔的滋味,莫如当初不去纠缠她。
“虹影......”那感受,仿佛身后头有无数只手拽着他,大庆说的让他火冒三丈的建议,他听见正从自己的嘴巴里艰难地往外蹦:“你......现在要是想ʟᴇxɪ置身事外,还是来得及的,我们可以离……”
她一路听得认真,到此骤然一滞:“幼成,你在说什么?”
他嘎然而止,沉默地看着她。
“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离婚?”
他再要说话,被她制止。
“我们刚结婚,为什么要离婚?结婚难道不是一辈子的事吗?”
“说什么置身事外?我没有想过置身事外啊?” 她抽出被他握着的手,按桌而起。
她的回答,是他希望得到的,可是她的反应这样激烈,他立时也起身,抓住她轻晃的手臂:“不是,虹影,你不要这样想,这不是我本意,我不是恶意揣测你......"
先头嘻嘻哈哈,原来怀揣着这样重的心意,长夜奔波的疲倦这时候显现出来了。他这是在试探她,是尊重她,也是心里产生了犹豫,可是何须如此呢?她心里疼惜他,举手捋开他荡落额前的头发,换了较为温柔的口气:“ 幼成,我知道的,我不是怪你,我刚才说话是燥了些,我是听不得你跟我说要离。我心里是知道的,你是替我着想,可是我们已结成夫妻,你再不要‘这样地’替我着想......”
“你大概是看我刚才有些烦恼,也有些紧张,才会这样讲。我承认的,我看着这些报纸,又听你说一番生死,心里是有些怕,我胆子就那么一点点,那也没办法。但是这不代表我没出息到那种地步,难道大难临头各自飞?就这样离你而去?”
“我是一分一秒都不愿意离开你的。” 她靠近他的胸膛:“幼成,你是不知道,你昨天打电话告诉我那样的消息,我心里烦闷归烦闷,可是想着今天就见着你,还是一阵一阵地高兴。”
他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轻拥她入怀内,低头凝视她:“并不是我想与你分离。这条路变得这样凶险,真是始料未及。我想,你也许需要一点选择的权利。”
“我不要选择的权利。我嫁给你,知道迟早有这一天,我没有为自己准备后路。”
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再没有一丝慌张,也没有一丝惆怅,她虽然也怯弱,归根结底是这样一个毅然决然的女子。他由不得要佩服她。她说的每句话,都落到他的心田里,他没有看错她。
“妈说夫妻同命,我自诩新女性,以为这些都是老黄历。可是我现在嫁给你,这么地爱你,才领会到这四个字的真意。幼成,你是严幼成也好,金良才也罢;你唱戏,或者不唱戏,我都认准你,别说路途凶险,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他五脏俱沸,一层一层地搂紧她,搂得两个人都不能呼吸。
佣人进来收拾碗筷,见他们两个人合成了一个人,默默地退出去。
*天,这一章我写了好几个版本,这个版本还看得过去,不改了,越改越没信心,终究笔力有限,大家包涵。感谢大家的耐心。
第一百六十九章 声明
大庆一行离开南京时差点出事情。
出发之时,又有几十名热情戏迷云集南京火车站相送。为了避免被认出来,乔装严幼成的老刘帽沿低垂,疾步快走。老刘是大高个,大庆几个护着他,后头跟一众女戏迷,一路奔跑差点没断气。快进站了,以为已经安全到达,为礼貌起见,气喘吁吁的大庆拉停老刘,老刘转身,只露帽沿下一张嘴向同样跑的气喘吁吁的戏迷们挥手告别,这时斜岔里冲出一名女子,往老刘身上扑去,幸亏老刘是唱花脸的,练过架子功,身手矫健,一个回避,否则帽子撞翻,当场现原形。
所以火车到站上海时大家警觉地很。大庆数次关照,他们一共四人,三人成圈把老刘围当中,出火车站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同步。若有人问问题,统一由大庆作答,其他人不得出声。
“出站后,上了我们的车就不要紧了。”大庆说。
没想到一下火车就不要紧了。他们团团行走跟陀螺似的行进了没多久,严幼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与他们汇拢。
瞬间一众人等都松了口气,大庆还跟他客气:“老板,您何必屈尊?这趟车次我们没有发布消息,接车人应该不多。我们几个已有对策,应付这一趟没有问题。”
不多?幼成只是一笑,环视四人,说道:“你们此次辛苦,回去必有重酬。接下去你们只需跟在我身后,见到什么,听到什么,由我来应付。”
他是化了老年妆进的火车站,好在这年头,人人缺钱,塞几个钱给月台的管事人,他顺利提前进入站头。他找了个隐蔽角落卸去胡子白眉,南京方向 1528 车次到达的汽笛一响,车上吐出无数人来,如过江之鲫,他逆流行走,想起站外等候的那些闻风而动的戏迷和记者,那汹涌势头,刚下火车的大庆他们见了,怕是要后退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