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他说要回家,她应该心花怒放才对,可是他这样的说法,尽管刻意地把声调放平稳,她还是觉出了许多的不对劲。
“陈……”他想了想,决定告诉她:“陈厚圃过世了!今天下午的事。”
她“啊!”一声,手握话筒人静止了一瞬,与此同时千思万绪浮上脑海,再不用他解释什么,她道:“我晓得了,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等你。”
“那就好。”他简短地说道。
“老板,我们得过去了,已经五点半了。他们又来催了,说是夫人六点半整到达剧院门口。”她听得出大庆在他身后催促。
“幼成……”
“嗯?”
“我妈明天动手术,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医院也不能去了?”
“暂时不要去。”他压着声音:“医院那边你尽管放心,我一会儿再关照施密特一下,确保她不受任何人干扰。”
任何人是谁,她想想就明白了,也知道他人在外面,有许多话不方便讲,又听得大庆在絮叨,她看看墙角的落地钟,已是五点四十五分,他说:“就这些,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你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回来商量。我现在有事,要挂电话了。”
他的急促,她是感受得到的,饶是如此,还在若无其事地安慰她。她深深地体恤他,于是说道:“那么再会。”
可是忍不住,把紧了话筒不舍得放下,分别了三天,打了这样的一通电话,她忐忑之余,情绪像奔腾的野马,想他想得一时间控制不了。
“幼成……”她喃喃地,仿佛他就在眼前似的:“你自己也要小心了。”
他没有立即回,只听得话筒里他的呼吸声渐趋沉重,这是真遇到事了,他背着她的面,正在四顾而彷徨。
“我不会有事的。”说话的时候,又听上去四平八稳,真好像在她身旁似的,他低语着,有他一点点特殊的鼻音:“你不要多想,我总是有办法的。你晚上不用等我,我估摸着我最快也只能明天凌晨到家。你好好休息,我们见了面聊。”
他先挂电话,留给她“嘟嘟”的余音。她是在客厅里接的电话,一时间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些什么事才好,怅然地在这宽广的空间里徘徊,通往露天平台的法式玻璃长门紧闭着,拦住了她的去路,透过一格格用白木框镶嵌起来的玻璃格子,她看见露台的水门汀地面上放着的一桌二椅,他出发前,他们俩在那里共享了一顿“浪漫冻人”的晚餐。
幼成,她贴着玻璃门,默念他一声;自他那日上了火车,三天来,她已记不清自己在心里默念了他多少声。
从没有这样地念过一个人,以至于他告诉她“陈厚圃过世了!”,她是惊诧,不自在的感觉主宰了全身,可是,“他要回来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见着面了”这样的想法,像河床底的鹅卵石一般骨碌碌地滚过她的心。
陈厚圃过世了!难怪他这样紧张。这意味着费尽心机抓在手里的把柄失效了,因为人一死,谁也没法追究他的责任。陈丽芬和陈彦柏的世界没了父亲,却也似困兽出笼,现在就是准备了金笼头,也套不住他们疯狂的举动。
放学的时候,英文老师把她叫去办公室帮忙准备讲义,她走的是门房后面小树林中间的石子路,树林外面是铁栅栏,快到门房口子上了,她好在往外看一眼,铁栅栏外面有一位穿着体面却形容疲惫的年轻男子,香烟抽得不熟练,勉力粘在嘴唇中间,看见有学生从校门口出来,他捻着烟头上前打听:“请问您,二年级的娄虹影同学有没有见到过?”
一段时间不见,陈彦柏已经成了这副歇斯底里的颓然模样?她吃惊不已,也悚然不已。倚清的情报,说陈厚圃逼他去上学,他不日就要出发去北平。她在小树林里躲避,心想避过这几天,以后可以天下太平。
谁料陈厚圃这么短命。她还往哪里躲避?天下从此不太平!
怎么到这副田地的?这前因后果想起来颇费劲。下午六点多光景,进入了春天,日照明显拉长了,南京在下雨,上海今日白天是艳日当空。此时残阳的最后一缕金光透过玻璃门,照在她嫩黄色的绸缎旗袍领子上,也在她细腻的脸颊上照出一段光影。若光看她端丽的脸庞,也许以为她思绪很平静,那是她承受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养的功劳,她的心思实际紊乱地很。该怎么办呢?她想。陈家死了顶天立地的大人,陈丽芬陈彦柏现在一定很难过;可是难过的不止他们,还有她和幼成,也许以后还会牵涉到即将推上手术台的母亲。
好复杂呀!她虚岁才十八,十八岁的头上过了几天好日子。好日子还有吗?幼成不在身边,她没有了信心。双手巴着玻璃门的格子,室外空气到底还冷,她的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惴惴不安地吐出一口长气,看见玻璃上形成了一朵渐渐消失的白云。
南京第三日爱国义演以空前的成功划上了完美句号。在观众的要求下,严幼成在《珠帘寨》之后又兴致高昂地加唱了一段《空城计》,这是绝无仅有的,等于买了一张戏票看了两出绝顶好戏。若不是今天有大人物镇场,整个剧院要被热情的掌声叫好声掀翻了屋顶。
谢幕的时候夫人上台与演员们一一握手,到了中间位的严幼成,二人转身面对观众,已有无数的镁光灯在闪动。
“戏唱得很好。”她作为长官之首,总要说几句:“记住,这个舞台少不了你严幼成。”
“谨记在心,谢谢夫人。”
她笑着,朱唇眉梢均上斜,显得她心满意足,又显得她和蔼可亲:“风寒也好了?”
“好了,多谢夫人关心。”
底下前几排鼓掌观摩的都是鉴貌辨色的达官贵人,有人预测道:“严幼成照这个趋势,只会更红。”
那一夜,剧院散场已经十点,他到玄武湖饭店,因为明天要回上海,又有很多戏迷深夜过来送行。一番应酬后回到房间,他换过大庆为他准备的一身粗布衣裳,戴顶鸭舌帽,套上黑步鞋,大庆站远几步打量道:“有点工人兄弟的模样了。”
南京火车站的钟声响了十二下,雨停了,刮在人脸上凌晨的风,有一点长江水的凄清。
“这是一辆运煤的货车,只在南京站停留十分钟。车号是 1956,货车开得慢,虽然当中不经停,到上海也要四个小时四十分钟。”
大庆把情况打听的一清二楚,也买通了货运站上货的职员,送幼成进入月台,他自己不能跟进,隔了栅栏谆谆叮咛。
幼成把鸭舌帽拉得几乎遮住整张面孔,对大庆说道:“你们也要小心。”
“我们不怕的,老刘身量与您一样高,人也不胖,穿上您的长衫戴上您的帽子,乍一看一个人似的。就算有人盯梢,也不知道他不是您严幼成。”
*超时了,改得太起劲。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号外
严幼成走出火车站,早上五点半多一点,天还没有完全亮,未熄将熄的路灯光晕染在无边无际的晨雾中。
“号外!号外!严幼成隐秘女伴曝光,本城女子学校学生!”
时间太早,赶早班车的人毕竟不多,报童举着报纸,这里兜兜,那里晃晃,嘴皮子乱翻地推销。
“先生,您来份报纸看看?只要一个角子,今天有梨园大王严幼成的大新闻。”
“不看不看,这严幼成搞什么名堂,戏么好久不唱,整天都是些花边新闻!”
在他身旁候车的倒是感兴趣,道:“来,小孩,给我拿一份,我倒要看看严幼成这次又看上了什么样的女人。”
买了报纸翻一翻,有点失望:“怎么没有女人的照片,只有严幼成?”
旁边人凑过来蹭免费新闻看,指着照片评头论足:“这严幼成,卖相交关好,所以才祸害小姑娘!”
“话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说‘祸害’呢?一见小严误终身,人家姑娘愿意,排了队挤上去……”
这个说,那个论,严幼成作为他们嘴里的谈资,无声无息地从他们身旁经过,这上海正月十九的光景,实在是让人心里非常地冷。
那个年头出租汽车少,火车站人比别处多,又是这样一个不套一件薄棉袄出不了门的早晨,幼成绕火车站走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一辆出租汽车,好不容易拦到一辆黄包车,车夫起床不久,见幼成的打扮,心想不过一个工人,能有几个钱ʟᴇxɪ,脚懒洋洋地不出劲道,车子动起来严幼成衣袖都不振一振。
“麻烦您跑快点,我有急事。”幼成从兜里摸出一块银元。
车夫一见银元腰间上紧发条,两条腿撒丫子跑起来。
“好嘞,您坐好了!”
就算是装了风火轮,也跑不过汽车去,到了艾斯丽路,这是一个热闹的市口,天是有些朦朦亮了,有几辆出租车经过,幼成立刻叫车夫停住。
“先生,不是到兴国路吗?这才刚起了个头。”车夫跑出了一身汗,脱下棉背心。
“不到兴国路了,就在此地。”
“啊?那,那……钱?”
幼成下车,一块银元交给他,话不多说,转身挥手拦住一辆汽车。
“兴国路 189 号,麻烦您快点,我有急事。”
“保证快,先生您坐好。”
艾斯丽路上有不少卖早点的摊档,上海城里,卖报纸的孩子像蝗虫一样多,他们吆喝着在吃早点的客人们之间穿梭。
“号外!惊天大新闻!严幼成又有红颜知己,是圣保罗女子学校的高中生!”
幼成关上车窗,低下戴鸭舌帽的头。
这新闻多有意思,司机忍不住与他畅谈感想:“先生,您听听,那个唱京戏的严幼成,又出新闻了!是个女高中生。啧啧!上次不是刚糟蹋死一个吗?怎么又来一个?当中才隔了多久?这不是流氓是什么……”
“那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跟个戏子轧朋友,家里爷娘要是知道了,气也要被她气死……”
严幼成恨不得一拳轮过去。
“抱歉,我坐了一夜火车,很累,想休息一会儿。”
“哎哎,对不住,您休息,您休息。”
这才获得了一些些没有噪声的自由,这自由可换不来清净,清净来自于心境,严幼成的心,自从坐上那辆运煤的货车,五六个小时,这一整夜,一秒钟都没有消停过。
他着急地赶回来,大庆劝他道,已然如此,倒也不在于几个小时,明天早上回上海,也差不了太多。
您不是叮嘱她不要外出了吗?大庆道。
他终究不放心,今天芙蓉宫一行,他成了惊弓之鸟,千怕万怕,就怕虹影一个人在上海独遇变故。
却紧赶慢赶,还是赶不过他们,风雨如铁打落得脑壳铮铮响。怕不是陈厚圃尸体刚停进太平间,陈丽芬陈彦柏报社的电话号码已握在手中。
张牙舞爪迫不及待,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泄愤。人本性大概就是不理智的,包括夫人,包括陈家的所有人,当然他也不觉得有多意外,唯一遗憾的是牵涉到了虹影。
虹影!
他茫然而苦涩地望着车窗外匆匆行过的路人。曾经有一日,她也是他们中的一人,人群中遇见了他,彼此留下了印象,她来看他的戏,他送她和她的朋友回家,一次次地相遇,有些事件的发生偶然地很,偶然成了必然,恋爱,结婚,莫说中国四万万同胞,就是全世界,这是男女成家的标准路径,为什么到了严幼成娄虹影的身上,这条路就走不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夫人既然提出这个要求,咱们先把婚姻关系注销掉。这也不难,那种小地方,花点钱而已。我去想办法,也许不用本人前往。神不知鬼不觉地,她一点儿都不知晓。”
“然后把她送走,送到交通不便的山上,让她和娄夫人远离人间过几年,也许能麻痹一阵子夫人。”
“您可千万别存侥幸的心思!夫人说是这样说,您看看她今晚瞅您的眼神!她对您已经是病入膏肓,这倒是事先没有料到的,谁想她位高权重,年纪一大把,还这样疯狂?我只怕,她是死都不肯放过你,更放不过把您心带走的女人!”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举国上下,谁不仰仗夫人?老板,七爷,您想清楚喽,这是保命的事,不仅为您好,也是为她好!”
“只要夫人那边没有问题,陈家那两只小畜生不足为惧,把事情捅出去又怎样?不过麻烦一些,周旋地好,又是一桩来无踪去无影的谣言,不妨碍您严老板继续行走江湖。”
“戏文里唱‘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老板!七爷!我是全心为了您,这些话,您好歹往心里头过一过。”大庆把嘴皮子都说破了。
全心为了他,却不曾为虹影想过一想。这才刚结婚,就被迫离婚,而她的身和名,顷刻间毁灭掉,作为一个没有婚姻关系和他严幼成同居过的女人,娄家,学校,她母亲,谁能容得了?
就算为了救她的命,也不能残忍地把她和她母亲封闭到深山老林。
“大庆,如果我那样做,我还算是个人吗?”
大庆无语地看着他,意思是,你不这样做,大家一起奔赴灭亡。
“这事你不用管,我来想办法。”
这是唱过戏后,从戏院到饭店,从饭店到火车站,大庆和他之间见缝插针的争论。
可是他在那运煤的货车上晃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下了火车,发现猛虎在后未退散,四面已经布满豺狼。
*又慢了,这章难写,确实这后面几章都不大好写,大爆发了,同学们,安全帽戴好。 还是那句话,明天不一定有,隔天更是可以保证的,我努力,您包涵!抱拳。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个人
他在电话中交待她好好休息,她怎么休息得好?明知他最早凌晨到,她却翻来覆去无法安神。此时床对面橱柜上座钟的时针已经过了四点,索性别睡了,她想,再坚持一会儿他就到了。于是垫起两个枕头靠着床头找书看,顺手拿过的是幼成的睡前读物。
《吾国与吾民》,作者中国人,全版英文,书在美国出版,只在上海外国人书局出售, 这个奇特的时代,真是什么奇特的事情都有。
看了好几页,都不知所云,然而毕竟被分了神,她这个年龄,按理说是天崩地裂都不影响睡眠的时候,眼皮渐有些重,时针悄悄走过五点,书本跌落她的手心,
猝然有那么一秒,心灵感应似的,她激灵一下,床沿上坐着一个人。
“幼成!”
他正在凝望她,像已经凝望了很久。
“你醒了?”
“我没睡着,我一直在等你。”
没见过他这样地无精打采,脑袋耷拉着,前额的头发盖过了眉头,眼睛倒还是一顶一地神采斐然,他冲着她挤出一丝笑容。
“也许我已经睡着了。”她撑着臂膀坐起身,抹一把零散的头发:“之前在看你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有点糊涂了。”
她找起那本书来,他们的床六尺宽,书不知道被她扔到哪个角落,她找了一会儿,书没有找着,回过头时,再不见严幼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