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就没有第三条路吗?”他是许久没有像现在那样拉下身段:“爱国捐助我义无反顾,我想我如果继续唱的话,会有越来越多的钱充入夫人的爱国基金。是的,我结了婚,这一点不该隐瞒夫人,但我想,这是小事,不影响我为夫人您效忠……”
  “影响我的感受!”
  她脸上又挂上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把积累的烟灰抖落到白瓷烟灰缸里,她道:“幼成,我想我很早就告诉过你,你不可以结婚!你在这条路子上混,就要一辈子为我守住单身的身份!”
  “你不能什么都要啊!”她仰着下巴,两条腿在旗袍下叠放着,细细地只剩了半根的摩尔烟捻在涂了蔻丹的指尖中:“你既要钱,又要名声,还要享受年轻的女人,你是结婚生子,享受做人的快乐;你在背后,利用我这样人老珠黄痴心一片的女人!”
  “我没那么蠢,幼成,我不甘心被你利用。我也没有那么伟大,我一路护着你,可不是为了发扬国粹,保护人才。那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对你是有私心的,我这份私心,你我彼此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吗?这是十年的老帐全部翻出来了。他只是笑,冷淡地无奈地自嘲地,甚至不敢在她眼前显示出他的笑容。这老帐上,他从来没有碰过她半根指头,她也没有对他提出过非分的要求,两人最亲密的举动,就是她抽烟时,他适时打开打火机,出门的时候,为她肩上加一件披风。
  “你我……”幼成挪动紧闭的唇, 斟字酌句间改换了方向:“夫人,您的想法我从没猜测过;您对我来说,是永远不可企及的寄托。”
  *写这本之前,我想写个女王来着。
第一百六十三章 烟
  “我敬重您,崇拜您,只要有您的支持,我就无所畏惧。我深知我现在所得的一切来自夫人您的栽培。我的立场,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无条件永远地维护您和……秦总司令。”
  秦总司令都搬出来了,又说她是“不可企及”的寄托。她怎么不能够领会?要对等,他隐含的意思大概如此;也要现实,何必为虚幻的寄托羁锁人的命运?严幼成好大胆,敢这样看似谦卑实质无畏地挑战她,但是她不就是欣赏他这样的大胆吗?她精心修画的长眉岿然不动,然而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一缕白烟在烟头上袅袅升起,伴随着淅淅沥沥无止境的雨声。
  “夫人,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刚在北平唱出了一点小名气。那是下午场,日头好得很,我当时唱戏的环境,的确是乏善可陈。您降尊纡贵地出现了,穿一件白底碎花长旗袍,我在台上唱着戏,心里得到了一丝安慰,我严幼成也有这样高贵脱俗的观众。”
  十年了,他那年才十七岁,却连她那一日穿什么样的旗袍到现在还记得清!他这是在蛊惑她,又何尝没有一些微末的真情?烟烧到了底,若不是过滤嘴,猩红的蔻丹也会感受到烟头的余温,她把烟蒂扔进烟灰缸里,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一丝温情。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无奈地说:“幼成,你一定是很爱她的。为了她,肯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语。”
  这话语,就是枪指着他脑袋他可能也思忖三分,现在却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兀自沉默着,他坐在沙发上,平静地像一座无感情的钟。他就是有这样的定力,十七岁时他什么都不是,她已是举国闻名的秦夫人,他也是回报她于这样镇定的眼神。
  “我更加不舒服了,幼成,我的小幼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不敢相信,你心里根深蒂固地有了这样重要的人!”
  “有了她,你何必有我呢?”她扶着椅背站起来,在这样私密的场合,她一丝不苟地穿着意大利进口的高跟皮鞋,尖尖的鞋跟踩在文艺复兴花样的地砖上,发出“喀喀喀”刺耳的声音。
  “我不喜欢和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她在面对阳台的长门前站定了,注视着空灵青山间飘舞的雨丝,她心里是极失落的,此一刻,意识到她天下无敌的权贵生活打根底里其实是一场空,没有了烟丝来平定波动的情绪,她双手抱胸,身上还是觉得一阵阵寒冷。
  “……何来......‘分享’?”幼成站起来,离了她两步站着,他始终不越雷池一步,却也总是似有若无地跟从。
  “夫人……”他声音有点艰涩,他想起自己昨晚反问大庆道,我和夫人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觉得自己像骗子,不是像,就是骗子!他在内心深处勇敢地承认了这一点,不由地苦笑起来,夫人说的是对的,他利用她,用他自己早已划出泾渭的“忠心”。还是那样,苦笑、嘲笑,他都不敢暴露于她面前,若说唱戏这么多年有什么好处,就是他想让观众感受什么情绪,就可以不动声色的调弄。
  “我们这样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很好......" 她差点认了,严幼成这狡猾的男人,可以让女人为他卖命于无形。
  "原本是很好……”她改口道,她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她以为自己在操纵严幼成的命运,实质是卑微地乞求他施舍一点点心意的可怜女人。
  “幼成,我要求不高,只是表面上。我说了,你如果和她同居,我睁只眼闭着眼,只当不知道……”
  她回转身子面对他,米色的亚麻窗帘在她背后飘拂,潺潺的溪水,和淋淋的雨声,不知道那个声音占了上风?她毕竟是上了年纪了,精心修饰的眉眼下方出现明显的细纹,她的眼睛始终是含笑的,夹杂着某种空虚的脆弱,如果不是深刻了解她的人,她的乞求之意将无所察觉,因为“威严而不可挑战”这个形象她精心塑造多年,是世人对她感知的唯一可能。
  “你说我是你的寄托,你也是我的寄托,哪怕是肤浅的,表面的。你不要把我的寄托碾碎了!”她冷冷地笑出一声:“幼成,你聪明一点,局势很不好,我的生活剑拔弩张,任何时候都可能冰消雪融。你要知道,一点点刺激都可能使我发疯!”
  要我还是她,他必须做一个选择,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剑拔弩张,当然他也不能过得太轻松,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想继续骗下去,怕骗到后来只是自取其辱,ʟᴇxɪ何况他是放不下脸来做一个彻底的欺骗的,夫人这方面有洁癖,他从根底上,也是一个洁癖深重的人。
  “我知道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不是傻子吗?他声音沉下去,原是低头望着她,现在扬起他坚毅的下巴,越过她的头顶,他看得到山色涳濛,鸟儿不想淋湿了羽毛,只隐藏在山谷中偶尔叫出一声。
  “打扰夫人了。”
  他点点头,算是辞行,转过身子,掸掸身上那无可掸笔笔挺的深蓝色长衫,像是抹去一抹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看着他颀长而昂扬的背影向着黑胡桃木门走去,他是这世界上穿长衫最好看的男人!
  “你不好奇吗?我如何得知你和她的婚讯?”
  这屋子纵度太深,以至于他这样高个子都显得有些孤零零,她看他停了一停,继续说:“那个人,自己中了风,还费尽心机托关系找到我。他对你,好像有很深的仇恨。”
  这才挪不动步子了,侧过身来遥望着她,即使这样了,他坦荡荡的风度实在让人喜欢地紧。这不是找死吗?只要她活着,他就摆脱不了她。她微笑着,来到茶几前,又抽出一根香烟,拿在手上把玩着,说:“你说你永远维护我,我也一样,我很不喜欢别人对你怀有仇恨。所以这个人,大概是今天吧,又得了一次中风,心梗、脑梗,随便什么……”她不爱戴手表,瞄一眼墙角的落地座钟,轻描淡写地:“现在是下午三点,抢救无效,应该与世长辞了。你要是关心,回去打个电话确认。”
  “严幼成,你应该很明白。”她的视线变得阴深,那根没抽过的香烟狠狠地被她猩红的指尖捻入烟灰缸,烟丝横陈:“这个世界上,我要任何一个人死,那是最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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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电话
  幼成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走下云栖十八径的山路的,该死的雨细如牛毛,飘洒起来没个固定方向,他举着雨伞,衣袖袍角一多半都淋湿了,山脚下驻扎着卫兵,对他们来说,每位上过山的人都是贵宾,幼成得到他们凝重的敬礼相送。大庆叫了辆车子等在山脚下,见到他立即下车给他打开车门。
  “您看看,都淋湿了。别真感了风寒,今晚的戏唱不成。”
  两人前后上了车,大庆坐在副驾驶位上,对司机道:“去玄武湖饭店。”
  按耐不住想打听情况,奈何司机是外人,大庆掉转头看后座的幼成,幼成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还好吗?”
  幼成没有回答,也许是雨把衣服淋湿了,他只觉得身上寒冷。双手交叉在胸前,他按着自己的臂膀,几乎打起了激灵。
  “我要任何一个人死,那是很容易的事情。”那个女人,看似近在眼前,却把自己当成了天庭之上的神。
  虹影!他猛然想起,人从座位上弹起,仓皇间,他寻求依靠似地抓住前座的后背,大庆看在眼里,顿觉情况不妙,忙安抚道:“老板,快到饭店了,你先休息一阵。”
  他上下两层牙齿打起了颤:“大庆,火车票买好了吗?今晚回去的。”
  “今晚回去?”大庆诧异地很,脸色也不好看了,战战兢兢地问:“那么晚上的戏,真的不唱了?”
  能不唱吗?这一问使他沉滞,有一块巨石凭空压在他心上,他靠回座椅背,不知为什么,神经无比地紧张。车窗上边有个扶手柄,他拉住了,手指关节拉得疼痛,发出“咯咯”的响声,勉强使他忘记身上刺人心扉的寒冷。
  不至于,还没到那个地步,虹影如果已经遭了毒手,夫人何必要求他和虹影离婚?
  她以陈厚圃的例子警告他,貌似给了他两个选择,实际上没有给他留出任何退路。
  一想到陈厚圃已经死于非命,他的心又揪起来,就算夫人暂时放过虹影,还怕失去一切的陈氏兄妹要找虹影拼命!不,也许没那么快,人刚死,他们应该忙于处理后事。可是谁知道呢?虹影此刻在千里之外,他鞭长莫及的地方。他死命拉住扶手柄,眼睛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南京市景,大庆在说些什么话,他一律没有听清。
  车子停在玄武湖饭店门口,不等大庆来开门,他自己跳下车,表面上不那么气急败坏,步子走得还算稳重。大庆交待完司机,急忙奔他后尘,见他上台阶时没有提长衫的前襟,皮鞋踩到了,高大的身影一个趔趄,大庆忙奔上前双手扶住。
  “不要紧,不要紧。”他连说两遍,推开大庆,把前襟挽起,门童忙把玻璃大门打开,只觉得这一位先生经过时像是刮过一阵风。
  并不往自己房间方向去,他直奔贵宾电话房,电话接线员一见便认出他来,立即站起身,手忙脚乱地要帮他拨电话,他脸色太苍白,显得浓眉墨一般漆黑,说话还是讲究礼节,道:“劳驾,可以的话,我想自己打。”
  大庆跟进去,看到他一轮轮拨的是兴国路他自己家里的号码。
  “嘟……”
  “嘟……”
  一连响了五六下,他的短发零散落下来,一把修长的指头几乎抓碎了话筒。
  “家里没有人……”他嘴角绷紧了,对一无所知是以更加忧急地对着他看的大庆说道:“怎么会没……没有人呢?现在四点多了,她应该放学了,她……她告诉我,放学后会先回兴国路的家。”
  从没见过他这样地口舌慞惶,大庆提醒道:“也许去医院了,这两天娄太太不是要准备开刀?”
  “对对!”他立刻挂电话,转拨另外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大庆也熟,是医院的那个德国心脏科医生。
  那边电话倒是有人接,说了没几句,幼成换成一口德语,他平常的时候,德语是很流利的,这一刻说得结结巴巴。结巴也好,流利也好,大庆是一个音符都没有听懂。
  电话挂断了,严幼成刚才的脸色苍白,这会儿变得铁青。
  “施密特说今天就没有见过她。”
  今天一天,刨去她上学的时间,她应该有好几小时空闲下来,不回家,不去医院,她又能够去哪里?
  “也许刚才没回家,现在才回家……” 他嗫嚅着唇,要知道他和施密特的通话只有三分钟。
  再拨动电话转盘的时候,手指头有点不听使唤,大庆看不过,要帮忙,他倔强地很,推开大庆坚持自己完成。
  电话接线员直愣愣地瞅着他们,心里琢磨不出个究竟。
  “麻烦您帮忙泡杯热茶进来。”大庆支开她道。
  当这不算狭窄的电话房只剩他们两个人,电话那头传出女人的声音:“喂,您是哪一位啊?”
  是佣人的苏北口音。
  “太太啊,刚回来,现在在楼上沐浴更衣,这时候不方便接听,先生你有话要我传达吗?”
  幼成一颗高悬的心瞬间落回肚中。
  “你关照她不要外出,我过一个小时再打电话过来。”
  幼成放下电话,这才在沙发上坐下强制自己静心。接线员回来了,送上两杯热茶,莫说他,就是大庆一路旁观,这心里也实在是焦灼地很,这时候当然是不方便问他的,只看他一言不发地喝了几口茶,那苍白的面色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回暖,好歹两道浓眉挤成的小山得到了缓冲。
  “严……严先生。”接线员是位年轻的小姐,一直想寻机搭上话,见幼成此时空闲下来,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我一直听说您下榻本店,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您看……,您是否方便给我签个名?”
  一边签名,一边心里有顾虑,就怕自己刚才的失态言行,让人见了传出话去。他于是扬起一道浓眉,一双忧虑未减的晶亮眸子特意地在接线员脸上稍驻,和气地说:“你茶泡的很好,谢谢你!”
  这也是位妙龄女郎,那成想严幼成会报于她如此若有所思的眼神,她拿起笔记本,按住胸口心脏激荡不停。幼成站起身来,自觉落下一地鸡毛,对大庆说道:“我回房休息片刻,你这里关照一下。”
  回到房间直奔浴室,把水温调得很高,热水如瀑布,冲刷在他坚实的身体上,飘拂不定的思绪才渐渐趋于平稳。
  待他换好一身衣服走出浴室,大庆在客厅里等着他,见到他就说:“刚才剧场经理特地又来了一次,说今晚还是您大轴。另外,确定了,夫人今晚亲临,点名要您到门口迎接,让老板您早……点……去……”
  大庆语速慢下来,鉴于幼成刚才的反常行径,有点不确定,瞅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倒是恢复常态了,山清水秀地。大庆问道:“咱……还去吗?”
  “去!”他咬咬牙,慢悠悠地卷起袖子,露出绸大褂白色的衬里:“夫人这么赏脸,我严幼成今晚敢不卖命?”
  *明天大概ʟᴇxɪ率没有了,时间太少,除非文思泉涌。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心
  “虹影,我到家之前,你不要离开,哪里都不可去。我现在正在想办法,看今晚能不能就回上海。如果不能,搭明日最早一班火车,中午左右应该能够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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