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让严先生回去,今天没时间对您接见。”
“明天呢,明天夫人有时间吗?”
“夫人的时间安排有很大的机动性,明天抽不抽出空闲来,现在不好说。”
晚上剧场依然座无虚席,达官闻人满座,这一次夫人连面都没有露,全场最好的位置第六排第一号触目地空出一个缺。
以幼成在梨园界的地位,大轴是毋庸置疑的。可是那一晚,戏都唱一半了,剧院经理临时找到富大庆,先是递上一支烟,为他对上火,没说话先笑上来:“富经理,跟您打个招呼,今天咱这戏,演出顺序恐怕得做个调整,市长太太特别喜欢京城秋老板的《贵妃醉酒》,要求作为今晚的大轴……”
“什么?放你娘的狗臭屁!”大庆火冒三丈,差点把点燃的香烟掷到剧院经理的脸上:“你知道你在说谁吗?严老板!严幼成老板!这世界上居然有压严老板戏的人?你知道严老板是谁请来的吗?你知道严老板为什么抛开大把的金子不赚,免费来凑你他娘这个大杂烩拼盘?”
两人话不投机,两三回合后几乎动起手来,幼成带来的龙套琴师听说了,奔过来帮忙,这是一次联合演出,各个戏班的人都有,好些人凑过来瞧热闹,有人遮着嘴叽里咕噜。
“什么事啊?”
“诺,连升班的,不让严老板唱大轴,生气了。”
“哎呦,这有什么?非得他唱大轴啊!这不成戏霸了吗?”
最后幼成亲自走出来,剧院经理见了他,矮下一头道:“是市长夫人的要求,我也是没办法,请严老板成全。”
幼成听了这话,没有表现得很意外,他吩咐连升班几个摩拳擦掌的兄弟退出一步,自己凝目一晌,和气地说:“我明白,这不关你事。即然长官太太的要求,那就请秋老板唱最后一折,我在他前面出场就是。”
他这么大的角,一说就通。剧院经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嗫嗫诺诺地表示感谢;大庆几个不服,哭丧着脸好像受了极大的屈辱。
“只不过有一个要求。“幼成慢条斯理地补充:“这临时调整,实在太仓促,又这么一闹,您看我这妆是来不及上了。您安排我压轴,我听您的吩咐,但只能就这么清唱了。”
“哟,严老板,这不大好吧,多少戏迷都是冲着您的《珠帘寨》来的!您这扮相,不上彩是我们南京戏迷的损失啊!”这剧院经理鱼与熊掌兼想得,又是个鼻涕虫一样擦也擦不掉的人,跟在幼成后面不停地要求。
“你他娘的!“大庆又上火,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都拦不住:“你知道戏迷们都是冲着严老板来的,你还让严老板给别人压轴?你这不是存心羞辱我们吗?不唱了,我们不唱了,现在立刻不唱,他娘的,我们打道回府!”
“呦呦,这不行啊!”剧院经理快哭出来了,严幼成真要撂挑子不干他也经受不住,没办法了只好攀着幼成的耳朵:“严老板,请您借一步说话。”
这一场风波的解决方案,是幼成穿一身蓝绸长衫拿一柄纸扇以清唱唱最后第二折 ,他出现在舞台上,底下的观众一时愣住,有人昨天来看过的,指着舞台中央那玉身长立道:“严幼成怎么了?昨天还披红挂绿,威风凛凛地。今天这么草率,一身便装就来了?”
他身边是位小姐,盯着舞台的眼神十分痴迷:“怎么草率了?一身便装怎么了?便装更帅!你见过穿长衫这么帅的人吗?严幼成全世界最帅!不许你反驳!”
便装是便装,演起来唱起来严幼成毫不含糊,甚至更加卖力了,又临时加了点噱头,观众们又是哄笑又是鼓掌。莫名其妙压上大轴的《贵妃醉酒》胡琴拉了半天,底下的观众还在高呼:“严幼成,再来一出!严幼成,再来一出!”
*大轴是最后一位出场,压轴最后第二位,都是地位和受欢迎程度的象征。另外,写得挺顺利,看到“萤火虫”的留言,那就放上来吧,希望不至于太仓促。明天不一定能有,我尽量!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上头
压轴的风头高过唱大轴的,这一场演出算是乱了套了。回到饭店,大庆几个跟着进入幼成的房间,兄弟们愤愤不平。
“老板,明天不唱了,受这等鸟气,犯不着!”
“这不是埋汰人吗?咱梨园行,讲究的就是面子,今天被人把面子都给戳破了,江湖地位险些不保!”
“好在戏迷们是懂行的。这多好笑,那姓ʟᴇxɪ秋的一路唱,戏迷们一路叫嚣。”
七嘴八舌地,听得幼成脑壳疼。他在沙发上坐下,想起剧院经理把他拉到僻静的角落里,低声说道:“严老板,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不是本院的意思,也不是市长夫人的意思,是市长夫人得到了授意,说是您……”
说到这里,他谨慎地前后左右打量,确定没有人在附近转悠,把声音压得像蚊子叫:“您听了心里有个数,别说是我泄露给您的。说是您最近闹得有点过火,上头……”他手指头指向天花板:“……有点不大乐意喽。”
幼成细细一辨,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果然发生在神州大地的一切,都瞒不过她。
上一次出事,他来南京请她帮忙,她问他:“那小姐,不是真和你有些什么关系吧?”
一边问,一边扶了扶脑后精心梳理的发髻,她略为富态的脸似笑非笑,嘴角透着点脆弱的高傲。
她这些年老得快,还记得初次见她时,他十七岁,她大概三十刚出头,就没有见过那样的女人,威严之余,不失秀气骄矜;现在年纪上去了,只剩了威严。
见他默不作声的,几个人嚷嚷几句也没了意趣,陆续地退出房间去,只有大庆不肯走。
在他对面沙发上坐了,大庆身子前倾凑向他:“老板,昨天那样,今天又这样,您自己是什么想头?”
“这一天天地,怎么个意思,还让不让人好好唱?”
“是……夫人的意思?”半天得不到他的回应,怀揣着小心问道。
“这,这是要出事啊!咱们走南闯北跑码头,一年四季见多少牛鬼蛇神,没个夫人那样的后台撑腰,以后日子就难过了!”
“远的不说,缺了夫人支持,镇不住金主们,这电影恐怕就拍不成!”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箩筐,幼成始终一言不发,大庆无限循环自言自语:“为什么呢?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这样了?这女人,发的是什么脾气?生气了?为什么?”
忽然灵光乍现,一拍前额道:“不会是,她知道您结婚了,所以……”
“怎么会呢?”大庆的思路就像一根藤,延伸开来了自动爬上去:“谁告诉她的?她那么忙,难道还有一只眼睛专门盯着您?宋烟生上山了,难道是陈厚圃?他敢说吗?他都这样了!何况他怎么能够知道夫人和您的关系?”
“我和夫人是什么关系?”幼成冷不丁打断道。
大庆瞠目来看他,他长睫毛掩盖下的一双眼睛发出阴翳的光。
这样暗淡地带着点厌憎的神情,他最近太幸福,有日子没出现了,大庆不好再说下去了,幼成却也不再发作,只是道:“大庆,你胡思乱想有什么用?现在的问题,是明天怎么对付过去?”
对啊,大庆调整方向道,明天如果还像今天那样,这戏还唱不唱?
唱,好不容易挣来的梨园领袖名声,被人压下一头去,爬上去难,摔下去快,恶劣影响难以弥补。可也不能真不唱,那只是气话,大庆道:“真撂挑子走了,这局是夫人组的,那真是不得罪也把这尊金菩萨给得罪了!”
确实两难,幼成沉思一阵,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今天傍晚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到现在饭店门前的车道浸足了雨水,黑乎乎亮汪汪地像是浇了柏油的新马路。
“明天最要紧的……”他说道:“倒不是戏唱不唱。你说的是对的,夫人的支持对我们来说,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我想不管怎样,总要想办法争取,我一定要见她一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长江之畔的南京,下了雨非下个爽快不可,第二日斜风飘雨中,剧院经理还在去往剧院的路上,有人半道拦住他的黄包车,递给他一封便笺,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严幼成先生昨夜感风寒,嗓子哑了,今夜《珠帘寨》一折恕不能唱。 ”
剧院不去了,经理直接改道玄武湖饭店,正巧遇着匆匆往外走的富大庆和连升班的一个龙套。
“您怎么来了?便笺收到了吗?我们正要去车站看看有没有今天回上海的火车票。”
富大庆今天的态度看着比昨晚正常。
“哎呦,富经理,这戏还没唱完呢?您们怎么就回上海了呢?严老板可不能不唱啊!好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看这次演出的。有些赶了老远的路,扬州徐州坐火车轮船过来的,他们可能一辈子就看一次严老板的戏。他这要是中途把戏撤了,他们得有多失望!我是不敢把消息放出去,这些人是要闹的,退票是其次。弄得不好,还要砸我们的戏场!”
“确实不能唱了。”大庆仰仰头,指指自己的喉咙,表示爱莫能助:“现在正在房间里歇着呢,都说不出话来了。”
昨晚感上的风寒,早上就说不出话来了,也太剧烈了,敢莫是吃了一包哑巴药?剧院经理不好直接戳穿,恳求道:“我知道的,严老板是受到轻慢了,心里是极不痛快的。可那不是我的主意……”
上头的授意,他又不能到处宣扬,只好继续说苦经,希望博得同情:“可叫我怎么办呢?这三场演出是上头份额派下来的,规定要筹满十万大洋,这不是刚刚到这个金额吗?严老板这么一变卦,今晚看戏的肯定受不了,我看超过一半的人要退票,这……,这十万大洋我上哪里去找?我,我……”他衣冠堂皇的中年人,平日里在南京也算是有社会地位的,现在对着大庆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我这钱要是交不齐,没完成任务,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佬一旦发怒,挺起枪杆子,一下把我打残废喽!”
“没钱找严老板要吗?您现在怎么又想起他老人家来了?”大庆掩着嘴巴失笑:“您看看您,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呀?您的意思是,你们这么地怠慢我们严老板,还要严老板给你钱作为赔偿?”
“不不不!”剧院经理脸臊地像猴子屁股,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能是这个意思!”大庆立转面皮,菜刀都切不进的冷酷:“您别忘了,这是义务演出,我们老板分文不取,纯属帮忙!说句现实的,合同都没签,拎了包来,当然也能拎了包立刻走。”
“这……这要是上头怪罪下来……”
“上头怪罪,您找上头去,找我们严老板算怎么回事?”
*周末愉快啦!各位。下一章,严幼成 vs.夫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私心
然而那天下午,“感了风寒、话都说不出来“的严幼成还是上了云栖十八径的芙蓉宫,说是芙蓉宫,其实是建在山上守卫森严的一组花园洋房,朴素的对外名称是秦公馆。因从踏上云栖十八径的山道开始,几步一见簇拥成林的木芙蓉,盛夏期间,各色碗口大的芙蓉花迎风摇曳,芙蓉宫这个称呼便在经常拜谒此处的人们之间传扬开来。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正在幼成怀疑自己“诈病逼票房”无效的时候,传话的副官来到跟前,立正点头道:“严先生请跟我来。”
夫人幼年起就在海外求学,起居崇尚西洋风格,这房子的构造仿佛法国凡尔赛,长长的走廊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大概走了十分钟,长廊尽头一扇黑胡桃木门,副官推开去,幼成迈步进入,房间不算大,层高却有普通楼房两层那么深远,四扇通往阳台的落地长门通开着,山风吹动了浅米色亚麻窗帘,幼成走到落地长门前,雨还在飘,飘落进山涧,一条白练顺着山势斜躺着不缓不急地潺潺流动。
副官说严先生请稍待;一位白衣黑裤的女佣送来英国茶和一小碟饼干,放在对长门而摆的茶几上,这里的人,副官也罢,佣人也好,都有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习惯,很有礼貌地默不作声地渐次退出门外。
南京这地方,本来就是容易潮湿的,又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幼成觉得每根头发丝都凉丝丝沉重地渗出水来。
“严幼成,好名字!”
他袖手站在她跟前,她端坐在沙发上,坐在大雄宝殿龙椅上一样地威严,她上下打量他,好像见识过无数宝马的养马人发现了一匹良驹,表现出来的是平静的克制的喜悦。
“你戏唱的很好,人……”她一双眼睛眯起来,十七岁的小伙子不卑不亢举目与她平视,不止是良驹啊,她言辞变的悠慢:“……长得不赖。”
“你来了。”
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平静地好像一条直线一般的女声,望着飘雨的严幼成立时转过身来。
“怎么不坐?坐!”
她话说的简短,映入眼帘的是她标志性的打扮,一身曳地长旗袍,一个低垂的发髻,她在对门茶几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那风度摇曳多姿又不失华贵庄严。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ʟᴇxɪ小的精致银烟盒,坐下后搁在茶几上,打开烟盒,抽出细长条的女士摩尔烟,幼成走上前,打火机是备在口袋里的,火苗一闪,她粘了假睫毛、画了长眼线的眼睛略微向他抬了抬。
“听说你生病了?”她吐出几个白烟圈,一种带着薄荷的烟香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托辞。”幼成直率地:“因夫人连日不见,我心里忧急。才想出这点小诡计,想必夫人早已识穿。”
哼!她顺着眼角的黑线瞄他一眼,暗淡的有点疲倦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神采,这意思是不拒绝,甚至不讨厌,女人总是喜欢男人为她们耍点诡计的,幼成心里有了点数,才敢隔着茶几坐下来。
“见了。那么,戏还唱不唱?”她斜靠在沙发上,对着他问道。
“我是想一直唱下去的,不过夫人不支持,我唱戏也没了意趣。”
他言辞是恭谨的,头却是不肯低的。他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间,穿长衫穿得最为潇洒倜傥的,眉眼是一发深邃了,剑眉星目像是一座山,把女人的心压得不能动弹。
“幼成,不,或者叫你良才吧!我的时间很有限,长话短说,不跟你绕弯子,我不喜欢你结婚。”
她连他用金良才这个名字结婚都查到了,幼成还能说什么,只有和盘托出。
可是她举着烟的长指甲摆一摆,连他和盘托出的机会都不给予,道:“你有两条路走。一、回上海立即和她离婚,你可以继续与她同居,但是不可以结婚,我不允许。新闻界若曝光你和她的风流事,你自求多福,我不会伸出援手; 二、你若要保持与她的婚姻,就必须退出菊坛,不可再出现在我面前,严幼成的名字你不许再用,这样我可以当你不存在。不过,凡事讲究哪里来哪里去,我给予你的,我会悉数取回。从你十七岁我开始捧你,捧足你十年,现在国难当头,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这十年间的一切收入,唱戏的,非唱戏的,我会派人查你的帐,查出来全数上缴我军,作为爱国捐助基金。”
他们的做派,幼成是知道的,一查帐,莫稀有的钱都会逼着他交出来。严幼成头皮发冷,权势是这世间最不可攻克的堡垒,他就好像金鱼缸里游动的金鱼,主人一砸缸,他只有扑腾着尾巴张着嘴徒然地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