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幼成来了!严幼成老板来了!”
人未出站,那些爬在高处拿了望远镜张望的,望见了人潮中的严幼成。尽管他戴着帽子,那昂首阔步的腔调,在熟悉他的人眼里,是别处模仿不过来的,于是扯着嗓子大声喊出。
人人侧目,出站口用一道铁栏杆阻挡,性急的记者和戏迷们都想拔得这个热点新闻的头筹,有人竟越栏杆而入。
警察出动,警哨齐鸣,下火车的人流中也有不少人听闻过严幼成的大名,认出来的,像蜜蜂见到了花蜜似的蜂拥而至。没认出来的,迫切地打听:“哪一位,哪一位是严幼成?”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大庆等人一脸懵,与此同时,反应迅速地组成一个联盟,阻挡企图接近严幼成的所有人。
“严幼成先生,严幼成先生,听说你有红颜知己,是圣保罗女子高校的学生,是否属实?”
“据有关知情人提供的信息,该女子已经和本城银行家之子订婚。您是横刀夺爱,是这样的吗?”
“娄小姐世出名门,娄府人等据称毫不知情,严老板是否暗度陈仓?”
“请问严老板,您和娄小姐已经进行到哪一个地步了?”
这些问题个个犀利,斧头刀片砸向严幼成一行,听得大庆胆战心惊,此时耳边又闻戏迷们的尖叫声。
“严郎,严郎,这些不是真的,他们又在陷害你,我们严党都知道,你快澄清!快澄清!”
“严郎,你看看我,你喜欢女学生,我也是女学生。”
“严幼成,你若真是这么伤风败俗之人,我从此与你一刀两段,形同陌人!”
“你不会爱上别人了吧?我怎么办?严郎,我怎么办?我爱你啊!我早立了非你不嫁的愿心!”
各种说辞都有,鬼哭狼嚎,唐僧取经路上的妖怪齐聚起来也没有这么沸腾。幼成身旁四人一围的联盟,虽然都是练过功夫的,奈何人潮汹涌,被推来阻去,有短链子的可能。
大庆他们此时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把牙一咬,吆喝道:“兄弟们,别散了,保护老板要紧。”
已有人在推怂间受伤,倒在地上,人群砸开一个大坑。警察再次介入,警哨此起彼伏,有警察实在没办法,只好出动警棍。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警长拼了吃奶的力挤倒严幼成身旁,劝道:“严先生,您看您是不是避一避?这个样子,恐怕要出大事情。”
好在此时已经出了上海站,接他们的车只在几步之遥,严幼成立定脚步,对警长道:“警长大人,麻烦你用警哨示众,我有话要安抚群众。”
大庆在旁一听得急了,忙拉着幼成的袖子说:“老板,您别冲动,我们回去慢慢商量,这件事您一定要慎重。”
幼成没回他的话,回头看一眼,眉目十分镇定,大庆是熟知他的,这意思是:“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边警哨已经吹出去了,警长拿起高音喇叭,噼噼的调音声几条街外都听得清楚。
“大家稍安勿躁,严先生有话要说!”
果然这句话管用,不到三分钟,记者、戏迷、路人,拿起纸笔来做记录,没纸笔的竖起耳朵听。
幼成拿过警长手里的高音喇叭,眼神凝固下来,像钢筋一样坚定,大庆在底下偷叹一声:“完了,完了,这下完了,白折腾一回,全功尽弃!”
“各位记者朋友,各位喜爱听幼成唱戏的戏迷,承蒙不弃,自从艺以来,幼成得到各位鼎力支持,感激不尽。今晨起,沪上报界刊登幼成私事一则,一时蜚声四起。为正视听,本人严幼成,在此特别声明,严幼成为我艺名,我父姓金,我名良才,我以金氏本名于今年正月初九之日,在沪郊竹溪镇与娄氏虹影小姐成婚。幼成身为公众人物,深知公众人物的责任,报界的朋友和和关心幼成的戏迷,是幼成的衣食父母,幼成婚ʟᴇxɪ娶大事,自应向各位衣食父母做个汇报。由此,三日后,即民国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幼成于大华饭店召开记者答谢会,届时幼成将介绍内子于大众,同时通报幼成与内子婚姻详情。有关此事,以幼成本人口述为准,其他一应谣传,皆不可信。”
众皆哗然,女人的心若是玻璃做的,此时噼里啪啦定然碎了一地,有人忍不住,失望地哭出来,记者们疯狂地在笔记本上处理信息,有头脑灵活的,已经问起了新的问题。
人群之中,有一位身量较小的年轻女性,头上戴着头巾,头巾下漏出几缕卷发,卷发下面一双圆眼睛,笑起来是相当讨人喜欢的,可惜此时一点笑意都无,只有满腔愤懑。
*官宣了!上一章卡壳,这一章自来水一般地顺溜。 另外,余下章节不多,做个访问,喜欢悲,还是喜欢合?我其实自己也没有决定。
第一百七十章 奇闻
不是开胸的大手术,只用了两个小时,护士们就把尚在麻醉中的梅淑婉推出手术室。然而陈彦柏的第二通电话已经打出去了,瑞德医院心血管科,严幼成新欢娄虹影的母亲生命垂危,严幼成无耻之尤,乘隙引诱娄虹影与他双宿双栖。
下午三点,病人午睡时间刚结束,医院接待处已经挤满了各路新闻记者,鼎沸人声吸引了不少病人和家属。
“我们要求采访梅淑婉女士,了解她对娄虹影小姐婚姻的看法,请医院方面安排!”
“请问娄虹影小姐是否常来医院陪伴她生病的母亲?”
护士小姐们自然顶不住,请出护卫,护卫不够,又报警,这是百字两个银元的贵新闻,记者们怎能善罢甘休?执着的软磨硬泡,有狡猾的,换了一身白大褂,偷偷寻往医院住院部。
“快联系病人家属,要开记者招待会到别处开去。医院是病人休养生息之所,这样沸沸扬扬成何体统?”
护卫部不胜其烦,然而这位病人家属的电话只有施密特医生才有。
施密特是知名专家,院长亲自找到施密特,施密特刚刚换掉手术衣。
不用多说,施密特立即明白,道:“一早就收到病人家属的预告,鉴于病人的特殊身份,今天或许有人要来访问。该病人刚动好手术,我已在安排相关人员,把她送往我院秘密疗养处。麻烦接待处告知记者们,梅淑婉女士已不隶属于本院管理,请另寻别处。”
秘密疗养处并不在上海,而是四五个车程之外的杭州梅家坞。淑婉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是不能承受四五个小时的颠簸的,当中需要中转一两日。严幼成赴火车站之前,转道医院与施密特商量,施密特思来想去,最不受干扰而且能够确保医护的地方,只有他自己在上海西郊虹桥路的别墅。
“汉斯。”施密特与幼成的渊源长久,他把幼成当作儿子一般对待,亲切地叫着他的德国名字:“不管为了治病救人,还是出于朋友帮助,我都是很愿意收容梅小姐一两日的。不过别墅就我一个人住,梅小姐又是个寡妇。你们中国人说,孤男寡女,特别不方便。梅小姐倒也说得通,说不通的是她的佣人。此人十分守旧,又善于吵架,一旦她知道搬到我家里去了,大吵大闹的,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有害于梅小姐的名誉,我也受不住。”
“这个容易。”幼成脑子转得极快:“如果您那儿房间够住的话,虹影也可以过去住两日。一是照顾母亲,二是暂避风头。有虹影在,李妈闹不起来,您也不会惹上‘孤男寡女’的嫌疑。”
施密特正在应付院长的时候,护工护士们合力把梅淑婉的病床推出手术楼,方向是住院部的后门,医护车正等在门口。
李妈如乘一方孤舟,在迷雾中海航,今天风大浪高,她在不明所以中大起大落。
见淑婉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双眼紧闭,以为人过去了,立即呼天抢地,嚎啕大哭。
“哎吆,小姐啊,您怎么就驾鹤西去了?嗷,天老爷啊!您早不来看这个病,也能过得去,您看了这个病……”
这是哭丧的调子,抑扬顿挫。护士立即把她打住,说,现在是麻醉期间,这个状态要保持五至六个小时,手术很成功,醒来后,人会更健康。
啊?更健康?真的吗?噢。
她半信半疑地,扯起袖子擦眼泪。
眼角泪水还没有擦干,护士又说,病人术后不能留在医院,要转换场所。
“去哪里?小姐还没醒呢。这就回家吗?可以回家了吗?”
她一惊一乍地,护士不是很愿意理睬她,当然也不能告诉她这会儿搬去施密特医生的私宅,只让她收拾包裹。
她是急性子,急性子的好处是动作迅速,风卷残云地把病房里一应行李收拾齐全,拎了个大箱子,赶上推病床的队伍,一边赶路,一边嘴里嘀咕:“小姐开刀,囡囡也不来。这个小姑娘,读书、读书,今天这个日子,还去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亲娘若有个三长两短,她究竟是不知道的。”
一路走,总不肯把嘴巴停下来,又见一路行来,只捡偏僻地方,且只是绕着住院部的楼房走,心里便有些怀疑,问道:“怎么?我们不是回静安寺的娄府吗?”
那乔装成医生的记者刚刚在此经过,听到这句话,折返过来,见数位医护推着一位沉睡不醒的妇人,旁边有老妈子相随,立即问:“请问尊驾可是娄虹影小姐之母?”
旁人是不会理睬他的,只有李妈:“哎,你这位医生,怎么认识我家囡囡的?”
这就是找对人了,记者心中一阵狂喜,有护士是受了施密特叮嘱的,几眼看出此人端倪,回身横在李妈和记者当中。
“病人刚动过手术,请勿打扰!”
“动什么手术?这么说,生命垂危是属实的了?你们这是要把娄梅氏运往哪里?娄梅氏奄奄一息,身为女儿,娄虹影不亲自陪护?”
“无可奉告,请勿打扰!”
“娄虹影只顾和严幼成风流快活,母亲都不顾?”
“这和我们医院无关。请您离开此地!”护士推托不过,大声疾呼:“来人,快把这个人赶走。”
李妈不解,问道:“严幼成是谁?你在说什么?囡囡和他风流快活?”。
“严幼成是当今第一须生,是你们娄家的乘龙快婿!两个小时前,他自己在上海火车站宣布,已经和娄虹影小姐登记结婚。怎么?连老妈子都一无所知吗?哈哈哈,这正是天下奇闻!母亲在医院里与死神搏斗,女儿逃婚,与梨园大王私定终身,哈哈哈……”
就这么着,嚷嚷开来了,一传十,十传百,那批在接待处被劝走的记者,听到这个方向的动静,蝗虫一般飞过来,住院楼房的窗口,趴着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护卫赶过来,警察赶过来,住院部大院闹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囡囡结婚了?和谁?不是陈少爷吗?啊!梨园大王?唱戏的?须生?老头?”
这是一锅烧烫的粥,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困惑直至惊慌的李妈站在气泡的顶头。
为避免记者跟踪,又回病房小驻,闹了两个小时,下午五点施密特周旋医院动用了三辆医护车,分散留守记者的注意力。月亮爬上树梢头时,施密特亲自压车,才把李妈和尚未清醒的梅淑婉送到施密特虹桥路的别墅。
要说麻醉剂是种好东西,脆弱的淑婉任凭天翻地覆,好像误食安眠药的婴儿一般沉睡如故。这时候更需要人看护的是李妈,她这一路,哭也哭过了,叫也叫过了,慌自然是慌的不得了的,谁也无法与她沟通,好不容易下车了,别人往屋里去,她负了一股子气,箱子是不肯脱手的,吃力地掉头往外走:“我要去寻囡囡去,你们这么说,我是信不过的,我们囡囡是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重生
“不用去寻,我在这儿呢。”
李妈回过头,为了运送病人,双开大门通敞,门厅里已经亮起了灯光。她的心肝宝贝囡囡娄虹影从门厅里走到门廊下,只见她的身上,一件浅蓝色鸢尾印花旗袍款式何其时髦,女学生的两条长辫子不见了,成了垂在脑后的发髻,那一张标致的小脸蛋稚嫩了点,也颇展现出一丝丝小妇人的温柔
“囡……囡……”李妈口吃着,手一松,箱子跌落在水门汀地面上,强烈的不详预感,像蟹壳青的夜空,压得她满头满脑。
把淑婉安置进一楼的客房,医护人员相继离去。这是一栋两层西洋建筑,除了施密特外,还有一位只说英文的印度仆从,此时仆从在厨房准备晚餐,施密特去客房观察淑婉的状况。行李箱被送进客房里去了ʟᴇxɪ,李妈和虹影在会客室,下人的规矩,主人面前是不好坐下的,她只在虹影跟前站着,虹影硬把她摁倒在沙发上。
“让你坐,你就坐。”起身给她倒水,她半边屁股粘不牢,眼看要动弹,虹影命令道:“坐好,不许站起来。”
这才坐定了,喝着虹影给她倒的水,心里不胜惶恐。她检索以往,不记得何时被虹影这么客气地对待过。
“囡囡,不是真的吧?”她急促抓住虹影旗袍袖子下牛奶一般凝就的胳膊:“你告诉我,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你不至于这么糊涂的,订了那么好的亲事,陈少爷人那么好,你却和那什么,什么什么……”
情知不妙,所以一发慌忙,记不得那个唱戏的名讳,连珠炮只是“什么”,会客室左侧一扇门从里打开,走出来那“什么”。水晶吊灯照着他,李妈眼前一晃,只见他好高个儿,一件深蓝色质地上乘的长衫穿在身上,行动洒脱,有微风拂柳的风度。此人光采照人,却说不出来的眼熟。虹影欲待迎上去,先得拨开李妈手掌的束缚,无奈李妈越抓越紧,虹影只好坐着仰视他的来到,她那样的目光,李妈养得她那么大,从来没有见到过。
“幼成,你来见一下,这就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李妈,也就是你说的小时候家里的嬷嬷。”
“李嬷嬷,我就随虹影这么称呼您了,希望您不要嫌我唐突。一直听说,今日终于见到您。虹影从小托赖您抚养,她说她和您的感情和亲母女没什么两样。”
这几句话是为李妈量身定做的,说进她不安却已渐渐明朗的心坎里,像是春雨落了田,总有那么一点点僵土开始疏松。
他不坐下来,只在虹影身旁站着,李妈打量他,他便冲李妈友善微笑。不笑已经不得了,笑起来,那双眼睛,好像乾坤倒转世界颠倒。李妈虽然快四十了,也有点昏陶陶摸不清方向。这时候倒理解了,难怪虹影,任何女子,见了这样一位英俊的男子,其他的那些男人,比如才貌双全陈少爷什么的,也是尽可以抛弃的了。
与李妈寒暄几句,他是极尽礼貌,照幼成的玩笑,世界上就不存在不喜欢他的女人。这样的魅力当然是一种威慑,虹影的爱慕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件事情上,作为一个下人,李妈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只是纳纳应付着,当着他的面,她不好明说,只在心里琢磨:“这样的人,要是不唱戏,该有多好。”
如此简单地见上一面,算是在虹影母亲处做了个铺垫,好在没有引起吵闹。幼成看时间不早,对虹影说道:“车子开回去一个多小时,我应该回去了。你好好照顾母亲大人,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是在虹影母亲清醒之前离开,这个时候的刺激,怕她还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