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她一度以为自己在听什么八点档狗血家庭伦理剧。
小碗里的白瓷勺被她盘得快要包浆,程传学一边说话一边给她的碗里捡了很多菜,她一口也没动。
“今今,”这已经是男人不知道多少次用这种腻死人的称呼叫程今了,程今的眉头终于忍无可忍地堆起来,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他说,“其实在来找你之前,我先去拜访了你的养母马女士。”
当啷一声,程今丢了手里的瓷勺。
“我很难过,你这些年竟然会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程传学叹了口气,“都是爸爸不好,如果你愿意回到爸爸身边,以爸爸如今的能力,可以给你一切想要的生活。”
这个条件乍一听很诱人,从程传学的行事作风来看,他大约也真的有这个能力。
然而程今看了他两秒,却是先不屑地嗤了一声,“现在知道弥补,早干嘛去了?”
程传学和蔼的神色被这冷冰冰的语调刺了一下,变得有些尴尬。
他在早先打听过的情报里,听说了程今是个性格直爽的女孩子。
在生意场里,“直爽”其实不是个褒义词,这意味着某人心眼少、很好骗。
但他远离少年时期太久,已经忘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干脆又直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直爽的意思是有话直说,没话便懒得和你耗。
“还好意思去找马女士,”她看着程传学,“我成长的环境确实不怎么样,但无论如何,马兰一天也没想过抛弃我,光这一点,她就比你强了无数倍。有几个臭钱很了不起吗?不好意思大叔,我觉得你做人很失败。”
程传学脸色倏地绿了。
一旁的秘书似乎想上来提醒程今,却被他抬手摁了回去。
“今今,”程传学笑了一下,“爸爸知道你对我还有很多抵触情绪,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今天可能也没法达成什么共识,我让小刘送你回学校。”
程今刚想说“不用了”,便听他又道:“对了,还有这个。”
程传学对刘秘书招了个手,程今的手里便被塞了厚厚一摞纸。
程今低头一看,《美国留学申请指南》《英国留学申请Q&A》《八所常春藤名校的优劣分析》……上面的几本书之后,是来自各个留学机构的广告和资料整理。
程今随手翻了两下,脸上缓缓浮现出疑问的神色。
“今今,你现在是高三,”程传学又恢复了和蔼的神色,“国内的高考现在竞争压力还是不小的,你比别人多一个优势,爸爸这边有资源,如果你想要出国留学,我可以帮你,美国的常春藤名校,还有英国的G5,你可以先回去研究研究,想去哪个,爸爸都能帮你办。”
哇,了不起。
程今在心里腹诽,随手把这摞东西往书包里一塞,连个“嗯”都懒得再回。
私厨的位置其实离绿都港不远,程今出了门,拒绝了刘秘书继续相送,一个人登上了回校的公交。
夜的深沉漫过天空,她站在车窗边,从谭江上吹来的风拂过发梢。
刚才的经历实在是颠覆了她前十几年的认知,程今背着比来时重了不少的书包,觉得自己被风吹得头重脚轻。
以至于等到身后的车子关门开走才意识到,她竟然下错了站。
绿都港的夜灯鳞次栉比地照亮着老城区的破旧建筑,这是她家附近的站台,离谭江一中步行要二十分钟。
这个时间晚自习的预备铃都已经打过,她就是以百米赛跑的速度飞奔过去,也肯定赶不上在老师进班级之前到了。
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在一瞬间迎风生长,程今提了一下肩头的书包带,转头便朝她家的筒子楼走去。
快到楼下的时候,光线明显比外面昏暗了不少,接触不良的路灯滋滋闪着光,程今向往常一样低着头便要进门,余光一晃,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许西泽?”路灯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在听见程今的声音之后,那身影晃了晃,似乎是在犹豫,然后才缓缓走出来。
程今瞳孔一怔,“你,”她收回上楼梯的脚,短短几步路,却近乎飞奔地迎了上去,“你怎么会在这?”
路灯把男生的影子拉的很长,他站在那里,却没有说话。
或许是背着光的缘故,又或许只是夜色的衬托,许西泽的面容依旧英俊,脸色却显得好像没那么有气色。
那双清冷漆黑的眼眸也有些许失神,眸光黯淡,闪着不寻常的情绪。
程今几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很快便皱起了眉。
“我刚才在校门口,没有等到你,你们班同学说,你今天一天都不在学校?怎么回事?你生病了吗?”
她说着便下意识抬起手背,想去试试他额头的温度。
刚抬到和眼睛齐平的高度,就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腕。
滚烫到异常的触感包裹过来,程今吓了一跳,“你的体温怎么这么高?真生病了?”
“没有,”许西泽动了动嘴唇,嗓音也有些沙哑,“我没事。”
这个样子,根本不像没事。
程今担心地看了他几眼,活动了一下手腕,拉他的手,提议道:“要不你跟我上去?我妈现在应该不在家,家里有体温计,也有一些药。”
许西泽抬眼看了下,筒子楼斑驳的墙壁伫立在夜色里,三面环形,像一个受伤的巨兽。
那是程今的家,他想,她在邀请他去她家。
“要不还是算了,”没等他回答,程今又自己反驳了自己,“又脏又乱的,你肯定受不了,在这里等我,我上去帮你拿一些药。”
她转身便要上楼,却发现许西泽依然抓着她,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不,”许西泽突然说,“不脏,也不乱。”
他不会受不了,他想去。
看着程今困惑的视线,许西泽淡淡地笑了一下,放开了她的手。
“我没事,”他说,“可能确实有点小感冒,但没发烧,在家里闷了一天,想透透气,刚好走到这里,你怎么不上晚自习?”
“我……”程今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提起这个,刚才萦绕在心头的情绪顿时卷土重来,她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三角形的小石头滚进了路边的树丛。
许西泽沉默着看了两秒满是石子的树丛。
“还回学校吗?”他突然问。
“嗯?”程今抬起头,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不想回了,旷课就旷课吧,我现在身上背的错又不差这一两件,反正都是要请家长……草。”
她今天就是跟家长这两个字过不去了是吧?
这都什么事儿啊?
程今觉得很无语,一个不着调的马兰已经够她受了,这时候又突然冒出来一个亲生父亲,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就已经开始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了。
是大人都这么奇怪,还是她活该倒霉?遇到的“亲人”都这么极品?
正烦躁着,面前忽然有一个阴影温柔地覆了下来。
程今怔然抬起头,颅顶上方便倏然触到了一道温热的皮肤。
许西泽揉了一下程今的脑袋,程今看见他浅浅地弯起了眼,笑意印在氤氲的光线里。
“这是被谁惹着了?既然不回学校,跟我一起走走?”
作者有话说:
今姐(被渣爹整无语了版):烦烦烦姐的心情就是烦
今姐(被小许摸摸头版):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烦的嗯嗯嗯,世界如此美妙我却这么暴躁,不好不好不好
第34章 “许西泽,你要造反?”
谭江市水汽重, 一到秋天,早晚温度都比较凉,程今下午走的急,校服外套还丢在教室, 被江面上的风一吹, 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 她便感到肩头一沉。
许西泽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了程今的肩上。
男生身上有股好闻的清香, 程今下意识抬手接了一下外套,又忽然想起:“你还在感冒呢,不能挨冻,我不冷。”
说着,她抬手要脱外套,却被许西泽摁住了手腕。
他走到程今面前,拎着外套的拉链两边, 直接帮她拉上了拉链, 提到最上面的时候, 小指的侧边从她的下巴上蹭了一下。
程今被他的动作逼得仰了头, 刚好看向他的眼睛。
又听见他说:“我脱了外套也穿的比你多。”
工作日的晚上,江边没什么人, 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斜斜地拉在石板路上。
程今愣了一下, 才发现他的外套里面确实穿了一件黑白格纹的长袖, 看起来还挺防风的。
“哦。”她把视线重新投向了小路前方,裹着许西泽的外套。
天气凉了,情侣大道上的情侣都没了踪影, 程今想起上一次来这里, 听到他说的那些话。
“你心情不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许西泽说。
“上次你说, 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会来这里,把不知道该说给谁的话,告诉风和流水。”
许西泽笑了一下,却不答反问道:“你呢?”
“我什么?”
“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程今停下脚步,看向他的眼神里带了些困惑。
许西泽重新问道:“你约我一起吃晚饭,不是有话想说?”
程今眨了眨眼,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初衷,
啊,确实,她原本想表个白来着。
她连办法都想好了,就把牛肉面往许西泽面前一放,然后抓着筷筒做人质,威胁他说:“跟不跟姐谈恋爱?不谈就不给吃。”
听起来有点傻,但她觉得还挺酷的。
可是凡事总讲个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没有牛肉面也没有筷筒,面前人是面前人,她却已没了说那些话的心情。
程今默了两秒,又陷入了是日后再提还是立刻冲锋的艰难抉择。
许西泽垂眸看了看她,女孩的表情似乎很是纠结,他便又轻轻地笑了一声。
“有这么难以启齿?”他笑道,“还是你刚才遇到了什么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哇你是在我身上装了监视器吗?”程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程传学的事情,乍听起来狗血又离谱,但和许西泽说完之后,程今又忽然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凄苦。
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幻想过亲身父母的样子,梦里的场景有时候会真实到让她午夜惊醒。
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一切却又显得那么虚幻。
倒不是说程传学的样子有多幻灭,他的身份地位,程今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或许这就是不真实的源头?但她又觉得没这么简单。
“程传学……”许西泽在旁边低声喃喃。
“你听说过他吗?”程今问。
“有一点耳熟,但不太确定,我可以去帮你查一查。”
程今“嗯”了一声。
查一查也好,万一要是个骗子,她反倒不用这么纠结了。
也算好事,尽管直觉上,程今觉得那个人大概率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江上的风越来越大,担心许西泽这个身子不能再受风,程今有意带着他往大桥背风的一面走了走。
“好了,现在我说完了,”程今说,“你是不是也该交代一下啊?”
突如其来的反客为主,许西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程今便玩笑道:“明明上午的时候看你还挺好,怎么突然就感冒了?说说,背着我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少女笑容妍妍,许西泽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指却倏然一紧,目光投向渺远的江面。
*
早上的课间,许西泽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许群山正在和他的数学老师聊天。
中年男人在外的举止永远妥帖优雅,数学老师被他哄得很高兴,连带着办公室其他几位老师也在旁边融洽地搭着话。
直到有人注意到许西泽脸色的苍白,问他要不要请假回家休息。
许群山看了他一眼,作为家长,反而没有应声。
只有许西泽知道,许群山心里压着火,只是他极为注重自己的形象,他心底的那些阴暗与暴躁,不可能展露在外人面前。
请假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司机原本只是受董事长的吩咐送他来学校,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学校不去公司,更不知道怎么还接上了大公子。
车里的气氛很窒息,他吊着眼睛提着嗓子,把车开到御景家园的别墅门口,然后一溜烟就跑了没影。
这个时间,许兆阳也已经去上学了,家里只有一个来收拾屋子的阿姨。
她正在卫生间洗墩布,听见大门轰响,差点以为家里进了贼。
出门便迎面对上了脸色铁青的许群山。
“许董,您……”许群山瞪了她一眼,匆匆便上了楼。
“大公子?”看见许西泽,阿姨的眼神更加疑惑。
“没事宋姨,”许西泽扶了扶阿姨的胳膊,“我和我爸聊点事,您今天就先回家吧,工资正常给您结。”
许西泽在门口送走阿姨,才回头看向楼上书房的方向。
厚重的文件夹砸过来的时候,许西泽没有躲,肩头受了重重的一击。
他站在原地不吭声地忍了一会痛,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文件。
又默不作声地把整理好的东西放在许群山面前的书桌上。
大概是习惯了许西泽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男人嘲讽地扯了下嘴角。
“我最近是对你太放纵了,谁给你的胆子,背着我在外面结交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他顺手去接许西泽递来的文件,“要不是我今天去办公室找你们老师,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你和那个女生的事?”
说到这,男人话音一顿,因为他发现自己拿不动文件夹,而许西泽垂着眸子,短发遮在额前,看不清神色,捏着文件夹的手背却青筋凸起,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许群山挑眉,露出玩味的神色,“怎么个意思?你……”
“她不是不三不四的人,”许西泽忽然打断他,嗓音低沉,“她是我的朋友。”
许群山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好骗?”
他收回搭在文件夹上的手,轻敲了一下桌面,木头在手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无形中释放着威压。
“她叫程今,是吧?在你们学校读高三,一个臭名远扬的小混混,没爹没娘的野种……”
“够了,”许西泽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许群山,“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许群山本就压着火,如今看许西泽这般态度,胸口的怒意几乎一点即着,抬手便要甩他一个巴掌,却被许西泽挡了下来。
许群山痛恨许西泽这张脸。
因为他长得至少有八分像罗向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