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蔓的话无可辩驳,似乎只能这样了。她连那个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始作俑者都不敢确定,所以也无法再执着下去。
晚上,哄两个孩子睡下,夫妻二人床头对坐,竟一时无语凝噎。两人之间隔着儿子安安,而齐星辉的个头比安安还略小一筹。可是安安是粉粉嫩嫩的婴儿相,让人看了就欢喜,而一旁的齐星辉皮肤黑,脸上有褶子,鼻上有黑头,头发又粗又硬,还夹着些白发。他半躺在安安身旁,简直是个活怪物。
齐星辉的手机震个不停,孟玉蕾刚想问他,又不震了。
“唉,单位的电话,烦透了,不想接。”
“你跟人家好好说,别把火撒到同事身上,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孟玉蕾道。
“知道了。”
齐星辉说罢,干脆将手机关机扔在一边了。他两臂抱在头顶靠着枕头,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一副仿佛揣着满肚子的火却无处发泄的烦恼样儿。
“我关灯了?”孟玉蕾小心翼翼道。
“关吧!”齐星辉依然显得不耐烦。
屋里只剩墙角一盏小夜灯,有时候安安睡觉不稳孟玉蕾总要半夜起来哄哄他。灯光的亮度正好让孟玉蕾不至于摸黑又不会打扰到齐星辉睡觉的程度。此时小夜灯亮着,月光也亮着,两种光混在一起,让屋里有种朦胧感。
齐星辉依然那么靠着,孟玉蕾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看不清他的眼睛。以前他头挨着枕头没多久就能发出轻微的鼾声,孟玉蕾扭头,就能看到他像山一样让她踏实的身体。有时候怕他压到儿子,她还要很费力气地将他朝那边推一推。
可是此刻,他原来的位置空空如也,只剩枕头那儿小小的一只。微弱的光线下,他是那么安静,安静地连他的呼吸声她都听不见。周围的空气也仿佛跟着凝固下来,只有齐星辉无声的焦灼与沮丧像游鱼一样蹿来蹿去。
在这夜深人静之际,兴许是被齐星辉感染,孟玉蕾竟恍惚得有些心碎。以前凡是遇到什么困难,总觉得身后有个齐星辉可以依靠。他能修马桶、换灯泡,她在外跟人发生了口角,一米八六大高个儿的他也能站出来唬唬别人,可现在,啤酒肚还在,发际线也后退不少,可他却变成了那么小一只,小得让人难以置信,小得让人憋屈。
“你记不记得,咱们学过一篇课文,叫《变形记》?”齐星辉突然问道。说罢,他还顺手打开了台灯。他俯身盯着孟玉蕾,仿佛准备随时接收她能给予的希望。
“对,作者叫什么卡来着?”
“卡夫卡。”
“里面的人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变小了?”
“不,他变成了甲虫。”
齐星辉说话的时候,小小的手指都在颤抖。孟玉蕾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她认识他十几年,他从来没有这样无措过。
“你别怕,那咱还算好的,起码咱还是原来的样子,还能说话。”
“会不会变成甲虫前先变小——说不定,明天早上我就变成甲虫了。”
“你放心,你明天早上就是变成癞蛤蟆我也不会把你扔了!”
齐星辉苦笑起来,“你最讨厌癞蛤蟆了,看也不敢看。”
“是啊,我就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儿,我都不会放弃你。”
齐星辉小小的眼眶竟然湿了,他扭过脸去,抹一把眼睛,怅然地望向窗外。
“咱俩是夫妻嘛,出了任何事情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两个人要一起扛,对吗?”
齐星辉咬着嘴唇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你工作上的事情,真的没事吗?”孟玉蕾问道。
“应该没事。”
“出差就你一个人吗?”
齐星辉皱了眉头,“嗯,还有个同事。我解释过了,说家里临时有急事走不了。”
“唉,能去昆明,多好的机会。听说这个时候滇池有好多鸟,要不是笑笑要上学,我真想带着安安跟你一去呢!我还没去过昆明呢!”
齐星辉显得有一丝烦躁,“现在还说这干什么?”
“以后有机会咱们全家一起去吧,这两年都没怎么出过门。”
“我这个样子还怎么出门?”
“你能一夜变小,就肯定能一夜再变回去,就像做了场梦一样!”
“真要是这样就好了。”
“相信我,我直觉很准的,肯定能很快变回去!”孟玉蕾忽又拍了床垫,“就是明天早上送笑笑可怎么办呢?”
平时都是齐星辉上班路上顺便送女儿上学,放学时孟玉蕾带着儿子去接。现在齐星辉这个样子,孟玉蕾开始为明天的接送忧心忡忡了。
“要不我让妈早起去送她吧?”
“算了吧!影响了她睡懒觉,她脸色还不够我看的。” 孟玉蕾抚着儿子躺下去。想到不该在齐星辉烦恼的时候抱怨婆婆,她又找补似地说: “我早起一会儿带着安安开车送她去吧!”
“你把安安留家里。反正这小不点儿什么都不懂,我看着他应该没问题。”
“也行,笑笑问的话我就说安安在奶奶家。”
“那你快睡吧!”
“嗯,说不定明天醒来你又变回去了。”
说话间,孟玉蕾已经眯起了眼睛,折腾了一天,她实在是太累了。迷迷糊糊中,她看到齐星辉又爬了起来,一个人趴在窗台上望向天空。
她知道他一定很难受,作为妻子她似乎应该再陪他聊聊天。可是她太累了,在要不要起来安慰他的思想斗争中,她还是沉沉睡去了。
第5章 相识相知
齐星辉研究生毕业就进了建筑设计院,专业对口,又是国企铁饭碗,家里对他的就业很满意。
齐星辉大高个儿,爱打篮球,有一身的腱子肉。虽然长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可是在女生稀少的工程大学里并不算突出。那时候年龄小,他在这方面又没有什么经验,除了一段没什么水花的暧昧关系,他都不算正式谈过女朋友。
可是到了设计院里,他却成了七大姑八大姨眼里的“香饽饽”,上班不到半年,亲戚同事们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相亲对象见了不少,请人吃饭喝咖啡钱也没少花,可是一年多下来,却没什么靠谱的结果,还落了一个“挑剔”的名号。倒也不是挑剔,只是对于未来的妻子,齐星辉有自己的想法。他不苛求传统的贤妻良母,也不追求琼瑶式的风花雪月,但他需要在两者之间找到一种平衡,他想要一个灵动、有气质、真诚,并能与自己的心灵有所共鸣的女性。说到底,他依然相信心动的感觉,也期待这种感觉。
工作第二年的国庆节,单位要排练大合唱。刚赶到小排练厅,被迎面走来的工会主席拦住了。
“小齐,你帮我去接下排练老师,说是到大门口了。”
工会主席快到齐星辉父亲的年纪,虽不算直属领导,他的话齐星辉也是要听。他快活地喊一声“得嘞!”调头就往院大门跑。
设计院门禁严格,陌生人没有员工带是进不来的,而且整个院子规模不小,没有人带这个小礼堂的确不好找。
孟玉蕾撑着太阳伞,穿了件洋红色纱裙。妆容是精心化过的,头发也高高束起,显得精干可靠。可是看到设计院威严的大门和上面悬挂的国旗,她又觉得今天穿纱裙似乎有些轻佻。
“排合唱的老师说是到了,我来接他。”齐星辉对保安笑道。
“就那个。”保安指向背对着大门的孟玉蕾。
孟玉蕾转身,看到一个浑身汗涔涔的大小伙子。她只有一米五六的身高,完全被笼罩进了他的影子里。
他咧着嘴笑问,“你是我们的合唱老师?”
白色的立领 T 恤,淡蓝色的牛仔裤,即使胸前拳头大一个设计院的 LOGO,他看起来依然像个大男孩儿。
“对。”她笑着收起伞。
“乔主席让我来接你,我带你进去吧!”
“好!”
保安拿出访客登记本来。
“孟玉蕾吗?”齐星辉问。
“对。”
她的字娟秀小巧,一颗一粒像糖豆一样可爱,齐星辉在后面签自己名字时也不由地比平时工整了许多。孟玉蕾站在一旁看他写,一笔一划尽收眼底。
小礼堂在设计院西南角,从院门走过去七拐八拐足有一站路。
“你是哪里的老师?”齐星辉问道,“看着好小。”
“西安音乐学院的。”
“这么年轻就当大学老师啊?”
“不,我大四。郭老师让我来的。”
“怪不得,看着还是个小孩儿。”
“你看着也没多大啊!”孟玉蕾不示弱。
“我比你高啊!”齐星辉伸手从她头上比划到自己肩膀。
“切,跟女生比身高!”
齐星辉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孟玉蕾也跟着笑起来。
三十几人的大合唱,小小一只的孟玉蕾站在前面,因为害羞,声音小得像蚊子。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几乎没人听她的。最终还是在工会主席的协助下,才勉强站好了位置。齐星辉个子高,站在右边最后一排,看着孟玉蕾因为着急而涨红的脸,心里也替她捏一把汗。
孟玉蕾将谱子摆在立式钢琴上,要带大家“开嗓”,可是手一伸,一排音阶下去,她眉头皱得老高。她小碎步跑向站在齐星辉不远处的工会乔主席,问道:“乔主席,咱们的琴多久没调了?”
“调,调什么?”
“调律。”
“啥意思?”
“咱们的钢琴音不准,需要找个师父调一下。”
“那今天也来不及了啊!”
“没关系,今天我先带大家清唱。我下周过来能不能——”
“行,我给领导反映一下。”
齐星辉第一次知道,钢琴还要调律的。
排练结束,大家一哄而散。齐星辉和同事们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故意走得很慢,直到孟玉蕾和工会主席说完话,他才从人堆里钻出来,慢腾腾地跟在她的身后。出了礼堂,见她一个人朝大门走,他远远地跑过去,问她:“还认得路吗?”
“当然认得。”她目光有些惊讶。
“我还是送你出去吧,省得保安盘问你。”
“谢谢。”
孟玉蕾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脸一阵儿红。
快到大门口,他要了她的手机号,“下次你来排练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到门口接你。我叫齐星辉。”
“好,谢谢你。你也是工会的?”
“不是,不过办公室离得很近。对了,你给乔主席说钢琴要调什么来着?”
“要调律。那台钢琴成色还可以,可是音已经跑得没边儿了,简直不能弹。”
“你还会弹钢琴啊?”
孟玉蕾“噗嗤”笑起来,“那你以为我是干嘛的?”
“你不是教合唱的吗?”
“声乐是辅修,我专业是钢琴。”
“真没看出来。什么时候能听你弹一下?”
“等你们琴调好了就可以。”
“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钢琴要调律这个事情立刻就被乔主席抛在了脑后,还是齐星辉去催他他才想起来。乔主席图省事,干脆把这件事情交给齐星辉去办。齐星辉自然乐意,他又多了一个和孟玉蕾联系的机会。孟玉蕾帮他推荐了一个调琴的师傅,可是一打听,走音严重的钢琴要花二百多,再加上设计院在郊区,算上来回的路费,没有三百块下不来。
齐星辉去找工会,工会说没有这个预算,又去问财务,财务说没报过这种项目。一来二去,齐星辉觉得麻烦,干脆自己掏腰包请师傅去调琴。除了搭进去三百块钱,还搭进去半天休息时间。本来可以睡懒觉的周末,他就那么抱着手臂在礼堂听钢琴“叮叮咚咚”地响了一个早上。
当孟玉蕾在琴上弹出一曲美妙无比的《梁祝》时,齐星辉觉得一切都值了。被人群包围的她,时而低头,时而仰面,她粉嘟嘟一张脸上,是难以言喻的沉醉、专业和自信。他不知道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是如何做到那般行云流水,也不知道她沉浸在音乐中时她大脑里在想些什么,在音乐背景下的她,被众人围绕赞叹的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齐星辉远远地看着,却不敢靠近。一曲终了,当同事们围着她鼓掌、呵彩、询问的时候,他只敢偷偷看她,而当她无意间转向他的方向,他却立刻躲开,然后脸上是火辣辣的烫。他一直想要的“心动”,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孟玉蕾跑过去感谢乔主席调了琴,乔主席指着齐星辉,“都是小齐找人弄的
!”接着,他大喊齐星辉的名字,问他:“票到底报了没?”
“你别管了,我想办法。”齐星辉朝他喊道。
也就那两句,孟玉蕾知道齐星辉掏了腰包,起码是他垫了钱。
孟玉蕾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女,个子小,身材稍显丰满,脸盘儿却更偏北方特色,五官大而明显,不清秀,也不上像。要不是从小学钢琴,成天被艺术熏陶,她大可以泯然于众人。可就是那一分艺术带给她的自信,让她在人群中总有一分独特的气质。可是音乐学院是艺术青年扎堆的地方,于她连优势也突显不出了,所以大学上了四年,还真没几个男生真心真意地追求过她。
齐星辉的“好意”她自然觉察出来了。那样高大体面的人当男朋友当然是拿得出手的,要是往前推两年,她大可以高高兴兴地谈一场恋爱,可是毕业在即,她还有别的打算,实在不是谈恋爱的好时候。
孟玉蕾打小父母就离婚了,父亲很快再婚,还跟着那位“第三者”继母去了内蒙。父亲从事什么职业孟玉蕾并不清楚,只知道见父亲一面比登山还难。
母亲是要强的人,要独自把她带大,还要带得好。母亲是医院的护士长,工作辛苦,收入也不算高。她自己省吃俭用惯了,但在培养孟玉蕾身上却毫不含糊。不仅舍得花钱,还舍得揍她。钢琴舍得买,课费舍得交,不好好练琴一巴掌就“呼”在了她的小脸上。孟玉蕾的学琴路就是被一路揍过来的。可是说来也怪,小时候只知道规规矩矩地弹,上了初中,得了个全市钢琴比赛的二等奖,她突然就开窍了,仿佛一下子懂得了音乐的乐趣和美好了。这一“开窍”,让她直接许愿要把钢琴当成一辈子的事业来干了。
母亲虽没去过多少地方,却是个有远见的人。她研究了一堆钢琴家成名的故事,最后得出结论,要想弹出名堂,一定得去国外镀层金,一直待𝖒𝖑𝖟𝖑在国内最后只能当个音乐老师,课外兼职挣点儿课费,想成就钢琴家几乎是不可能的。孟玉蕾到西安音乐学院报道的那天,母亲告诉她:“这四年,你别想着像别人一样代课挣钱,你只管全心全意地练琴学习。底子打得好了,才能申请国外的学校。”
“妈你说什么呢?咱家的条件,能上音乐学院都不容易,国外的艺术院校哪是我上得起的?你也不打听下学费要多少钱。”
母亲犹豫了一阵子,道:“我给你爸打过电话了,这个钱,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