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月子,生活就彻底变成三人小世界。孟玉蕾在家带孩子,齐星辉在研究院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工作之余,他极少应酬,时间都花在了小家庭上。一张工资卡、一张津贴卡,他把数额多的津贴卡交给了孟玉蕾,自己只拿一千多的工资卡,钱也都花在买烟、交通和零碎开销上。家里大的开销都是孟玉蕾管理,两个人也完全相互信任,从来没有为钱发生过争执。
两人第一次发生剧烈争吵是因为齐星辉的工作。在国企,升迁看能力,更看资历。齐星辉还年轻,升迁慢,收入上涨当然也慢。工作七八年了,每个月到手也就一万左右。一家三口要吃喝拉撒,每月要还三千房贷,孟玉蕾不是贪图虚荣的人,对名牌包、化妆品、金银首饰都没什么爱好,可禁不住家里养了一只“吞金小兽”,奶粉、尿不湿、玩具、早教课,每个月几千几千地砸在“吞金小兽”身上,连个声响都没有。
这时候,同行业一家私企向齐星辉抛来了橄榄枝。年薪二十多万,在西安来讲算不错了。齐星辉在体制内待久了,对外面什么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他犹豫摇摆时,孟玉蕾却鼎力支持。
“如今这个社会,不是哪里拿得多就去哪儿吗?铁饭碗都是过时的事情了,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再说了,你不是常常说领导不给你锻炼的机会吗?私企肯定不会有这种情况,他们巴不得多给你项目让你多给公司挣钱呢!”
其实孟玉蕾对建筑设计行业并不懂,她有限的内容一部分是听齐星辉日常讲述,另一部分就全凭自己的想象与发挥了。但她依然抱着朴素的想法,认为钱多总是好的,不然那么辛苦为了什么呢?不管她的想法是不是有远见,总之,她对齐星辉产生了影响。齐星辉很快从单位辞了职,跳槽到了私企。
可是在那年除夕的餐桌上,才刚刚得到消息的齐父却大发雷霆。他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怒呵道:“这么大个事儿?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给我打?”
齐星辉被吓了一跳,缓缓放下碗,怯怯地说:“这不正给您说呢嘛。”
“你辞职都半年了,给我说还有什么用?原单位还要你吗?”齐父气得涨红了脸,“你知不知道你当初能进设计院有多不容易?多少博士研究生在外面排着队呢!要不是我拉下老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研究院肯要你?人家只肯要 211 大学的?人家要你一个普通一本学生?你现在倒好,为了一个月多那几千块钱铁饭碗不要了,去小作坊给人打工去?你是脑子进水了吗?”
齐父一句接一句,骂得义愤填膺,婆婆也在一旁附和,指责齐星辉糊涂。
孟玉蕾抱着孩子坐在一旁,看着丈夫被骂得头都不敢抬,实在心疼不过,便助声道:“现在这个社会,就业都是双向选择,谁还在乎什么铁饭碗呢?那不是谁给的多听谁的吗?再说了,星辉在研究院一直被上面压着,有才华都施展不开,这一到设计公司不到半年,就已经能主持项目了。”
“你懂什么?”齐父瞥一眼孟玉蕾。
孟玉蕾不服气,“时代不同了,你们不要老拿过去的标准去看待今天的世界。”
“你别说了!”齐星辉推了孟玉蕾的胳膊。
“都是一家人,怎么不能说?不管国企还是私企,不都是给社会做贡献吗?不都是凭本事吃饭吗?能有多大的差别?”
“一个吃皇粮,一个看别人眼色,那能一样吗?”婆婆道。
“什么叫看别人眼色呢?星辉去私企那也是他们老板求着他去的,他看重的是星辉的专业和能力,是去干活的,又不是坐着等人养的,要看谁眼色呢?”
“唉呀,你别说了!”齐星辉急了。
“你不能只看眼前这点儿小钱,那背后的福利可多了去了,先不说退休工资差了多少,就医保报销,社会上哪个企业能给到研究院的标准?等以后年纪大了你们就知道了!”婆婆道。
“都这么年轻的,想那么多干嘛?”孟玉蕾道。
“愚蠢!”齐父大呵一声,转向孟玉蕾,“敢情这辞职是你出的主意?”
“就算我出的主意又怎么了?他是我老公,我还不能给他的职业规划拿一点儿意见了?你们不是说过,日子是我们自己过吗?孩子我们自己带,钱我们自己挣,从没求过你们帮忙,日子可不就是我们自己过?那到底在哪儿的挣钱,怎么挣钱,不得我们自己拿主意?”
齐星辉朝孟玉蕾挤眉弄眼,可是孟玉蕾只是说个不停。孩子打出生起婆婆就没帮过几天忙,甚至月子没坐完婆婆就回了老家。孟玉蕾心里本来就藏了一些怨气,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可是气还没发泄完,齐父直接拍桌子走了。婆婆也跟了进去,老两口卧室的门关上了,只剩客厅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热闹个不停。
齐星辉捂着脸烦恼不已,孟玉蕾却有些委屈,反倒问他:“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对,你说得都对,全家就你最对!”说完,齐星辉从茶几上拿了烟和打火机竟提了外套出门去了。
好好的一顿年夜饭搞得不欢而散。孟玉蕾觉得委屈,更是连一个盘子都不肯收,抱着孩子回了房间。她不停地拨齐星辉电话,可他怎么也不肯接,打得多了,他终于回过来一条微信,“我在朋友家喝酒,你别管了。”
孟玉蕾知道齐星辉在老家有几个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们关系一直要好。可是大过年的把她放在他父母家,他却跑出去喝酒,这让她很是难受。
齐星辉天快亮时才回家,婆婆对儿子自然不计前嫌,帮他脱了鞋,扶他在沙发上休息。公公在卧室一直不肯出来,婆婆收拾完剩饭剩菜也进卧室了。大过年的,家里冷冷清清,孟玉蕾肚子饿了,也不知道该做几个人的饭。无奈之下,她去摇呼噜打得震天响的齐星辉,可是齐星辉依然态度冰冷,孟玉蕾气不过,说了他两句,两个人随即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我跟我爸妈说话,你插什么嘴?”“你多大本事,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心疼我什么?骂我的是我爸,轮得到你心疼?”
孟玉蕾从来不知道,发起脾气的齐星辉会是那么个狰狞的样子。酒醉半醒的他红着脸嚷嚷,一声大过一声,仿佛孟玉蕾是这个家里最可憎的人。他的火气不仅把女儿吓得大哭不止,把齐父和齐母都招了出来。
在齐星辉的脾气面前,齐父似乎也不计较孟玉蕾的多嘴了,他说了齐星辉两句,就把他推进了房间让他去休息。而齐母则把笑笑抱开,哄着她玩儿去了。孟玉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站出来替齐星辉说话,最后反倒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想来想去,在这个家里,终归自己是个外人,所以才能被人随便拿捏。于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孤单,最后感情落脚点变成了想妈妈。要是有妈妈在,她一定能理解小两口的难处,她也一定会想办法退休过来帮她带孩子。她不知道会有多喜欢笑笑,有她在,她就可以出去代课了,而不是在他们家受这样的窝囊气。
孟玉蕾越想越难过,可他们一家三口各忙各的,竟没有一个人来安慰她几句。最可恨的是齐星辉,明知道自己在他父母家里不自在,他也不知道来哄哄她,还要跟她吵架。
她恨不得立刻就离开,可是想想这里人生地不熟,大过年的连班车都不一定有。再想想女儿,还那么小,一会儿找不见她还不知道怎么闹呢!思前想后,只想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怕被他们撞见,干脆躲进了小卫生间,把门关起来哭。
最后还是齐星辉敲的门。他隔着门缝,用无比温柔的声音道:“行了,别生气了,出来吧!”
“就不出去。”
“那你开门,我进去挂个吊床,不然晚上怎么睡呀?”
孟玉蕾破涕为笑,可还是忍着,“我睡马桶上。”
“那我睡哪儿?咱两口子要睡一起呢!”
“你还知道咱俩两口子呀?你昨天晚上又哪谁睡了?”
“天地良心,我昨天喝了一晚上酒,哪儿睡了?不信你出来,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跟兔子一样。”
“懒得看。”
“行了,蕾蕾,快开门。回咱家怎么闹都行,这在爸妈这儿,让人笑话。”
“在这儿怎么了?在这儿我就不是你老婆了?”
“小点儿声,别让人听见了!”
孟玉蕾虽然嘴硬,但是齐星辉几句话已经让她的气儿消了一半儿。再加上门外突然传来女儿叫妈妈的声音,她对着镜子擦了擦脸,立刻就打开了门。
婚姻生活就是这样,有幸福,也有烦恼。当齐星辉在私企越来越忙时,孟玉蕾也在家庭里越陷越深。只是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就这样成为了家庭主妇,成了全职妈妈。这种变化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像被人推着、牵着、拉着,一步步到了这个境地。每一步都有合情合理的原因,每一步都得到了她的理解与肯定,甚至每一步她的甘之如饴。
既然现实如此,那这个小家庭就是她新的舞台,不足百平米的小房子就是她的三角钢琴,如果她能弹好钢琴,她也一定能把家庭经营好。弹琴需要日积月累坚持不懈地练习,其中的枯燥、乏味都是她亲身体验过的,而主妇的生活似乎与练琴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在不断的重复,从对平淡的忍耐中去理解和体会升华的浪漫与美妙。
孟玉蕾在新岗位上做得相当用心,她每天早上七点前起床给齐星辉准备早餐,为了他吃得好,身体好,她去网上查食谱,研究豆浆各种豆子和杂粮的配比。送走齐星辉,她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女儿身上,给她穿衣服,冲奶,精心准备她的辅食。从前连做饭都嫌麻烦的她,现在竟也可以为了女儿吃一口健康的肉松而在厨房忙碌四五个小时。
接着,她要带女儿下楼晒太阳,育儿专家说晒太阳是最好的补钙方式。女儿晒太阳时,她便可以和院子里几个全职妈妈一起聊聊天,聊天气、聊菜价、聊关于孩子的一切。从婴幼儿用品到孩子头疼脑热的处理,从辅食制作到婆媳关系,从孩子的屎尿屁到身体发育,妈妈们个个都是高手,她们的精明与智慧常常让孟玉蕾惊讶地合不拢嘴巴。她不讨厌和她们在一起,可也称不上喜欢,虽然每天见面,但互相依然保持客气的距离。对孟玉蕾而言,仿佛心里永远有一个孤独的空间是这些妈妈们无法进入的,那个地方曾经住着梦想,如今写着遗憾。
十一点左右,她会推着童车去买一些菜。虽然自己中午不过随便对付几口,可是晚饭却马虎不得,没有应酬的时候齐星辉都是回家吃晚饭的,他说公司的食堂不怎么样,所以她有责任让他在晚餐时吃得好一些。她会买一点儿肉,再买些绿色蔬菜,如果碰到新鲜而价格合适的水果,也会买一点儿做饭后果盘儿。她的厨艺在两三年里得到了质的提升,好在网络发达,什么都能在网络上学到。她学会了好几十道菜,就连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蒸花卷、包饺子都能做得出来了。在她发现自己在厨房越来越游刃有余时,她发现她在一天天变成以前母亲的形象。也许女并不天生就该是女人,只是相比男人女人更柔顺,仿佛在哪里都能被塑造,哪里都能成长。
下午,哄了女儿午睡,孟玉蕾会把昨天的脏衣服洗一洗。自己和齐星辉衣服按色差分两拔洗,内衣和女儿的衣服都要手洗。洗衣服时,小小的女儿就躺在沙发上睡觉,孟玉蕾只消一伸头,就能看见她。她会把手机架在镜子前趁机刷一会儿电视剧,但是声音不能太大,洗衣服的水声也不能太高,不然会把女儿吵醒。如果洗完衣服女儿还没醒,她便可以舒服舒服地在沙发上抻抻腰,如果还没洗完女儿就醒了,她会先安抚她,然后把她放进餐椅上摆在卫生间门口,一边搓着衣服一边逗着她笑。
接着,就是准备晚饭了。女儿依然在餐车里,却是在厨房外。清洗、切菜、淘米下锅,孟玉蕾总要准备三个菜以上。所谓人间烟火气,可不就是灯光下这桌饭吗?在孟玉蕾的眼里,晚上这桌饭是这个小家庭每天最大的仪式感。她会一边做饭一边想象着,齐星辉进入小区时,只消抬头,就能看到她头顶这盏灯,感受到灯下被等待的温暖。他一定会为这份幸福而微笑,然后加快脚步飞奔回来。他会亲亲女儿的小脸儿,也会给她一个拥抱,她闻到他身上因一天劳作而产生的让她熟悉的汗味儿,也会从他舒服而放松的表情中找到她生活的意义。
也许平凡,就是人生最大的意义。
第9章 求婚备战
第二天一早,齐星辉没有变成甲虫,但也没有变回原样。他躺在儿子身旁,像儿子的小弟弟。孟玉蕾看得出他的烦躁和失望,可是女儿上学在即,她顾不上他的情绪。
送完女儿回家,孟玉蕾刚出电梯,就听见家里传来儿子的哭声。赶忙冲进家去,这才发现儿子趴在地上大哭,而一旁的齐星辉正举着玩具哄他。
“怎么了这是?”孟玉蕾将儿子抱进怀里,发现他头上青了一大块儿。
“正给他换纸尿裤呢,他一个翻身,就从床上掉下去了。”齐星辉解释。他身上换了件儿子的长袖 T 恤,腿上是件粉色裤子。儿子好多衣服都是拣女儿当年穿过的,儿子穿上不觉得怪异,可是在齐星辉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早上不是给换了吗?”孟玉蕾道。
“我刚给他喝了奶,又尿了。”
还知道给儿子冲奶,看来他在家里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孟玉蕾想着,看着他满头大汗,因心疼儿子而产生的怒气也消散了一半儿。
儿子在孟玉蕾怀里止住了哭泣,可是一双大眼睛仍瞪着齐星辉。齐星辉朝儿子做了个鬼脸,儿子又哭了起来。
有齐星辉在家,孟玉蕾的生活并没有太大不同,毕竟他那么小一只,并不能帮自己太大的帮,而他也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识。做饭、洗衣、买菜、打扫,这些活儿像从前一样,一点儿都不少。孟玉蕾试着让齐星辉帮忙盯着儿子,可他不是在刷手机就是在看电视,儿子翻出了围栏爬向了厨房的垃圾筒他也浑然不知。
孟玉蕾想跟他生气,可是看他因这奇妙变故而神情恍惚的样子,她又有些不忍心。正在切辣椒的孟玉蕾放下菜刀,一把将儿子抱起,又送进了围栏里。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儿子的嘴巴,儿子开始嚎啕大哭。
在儿子的哭声中,孟玉蕾的手机响起。她踢了齐星辉一脚,指了下儿子,看都没看手机屏幕就接起了电话。
“孟姐,我是李延科。”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可是儿子的哭声让孟玉蕾的大脑混如旋涡,她竟一下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蒋蔓的男朋友。”他自己解释道,“咱们见过面。”
“哦,李医生啊!”孟玉蕾悄然大悟。蒋蔓和这个医学博士交往有一阵子了,她经常会叫孟玉蕾一起出去吃饭,可是因为两个孩子,她这个“出门困难户”也就去过一次。
“是这样的,我想请您帮个忙。”
孟玉蕾皱眉,她不知道她这个家庭主妇能给医学博士帮上什么忙。
“我今天晚上想跟蔓蔓求婚,有一个小小的策划,还想请你来帮忙实现一下。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人生重要的时刻你一定得在现场。”
单单“求婚策划”这几个字眼都已经让孟玉蕾热泪盈眶了。蒋蔓已经三十五岁,她的婚事不仅是她父母的心头大患,连孟玉蕾也常常替她着急。蒋蔓终于要结婚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孟玉蕾恨不得立刻就替她答应,可是低头,看到齐星辉歪着身子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而儿子将果泥抹得满脸满身,孟玉蕾又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