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不满意,为什么还一直在一起?”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蒋蔓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因为刚开始交往很顺利吧!我们对彼此各方面条件都满意,谈着谈着,却谈出怪味儿来。他二十多年都在学校里,环境单纯,他人也单纯。我做了这些年生意,看到那么干干净净的人,当然喜欢,可是慢慢得,又觉得他幼稚了。但是时间和情感成本已经交进去了,当然不舍得退出来,所以就一直这么维持着。我要是跟他分了,大概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但是跟他结婚,那还真没到那个火候。以目前这么个情况看,这火候怕是到不了喽!”
“你今天让他这么没面子,他不会要分手吧?”
“随他。真要为这个分手,那真是幼稚的没救了。”
“你太清醒了。当年齐星辉向我求婚,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哪想过这么多?”
“二十多岁和三十岁太不一样了。如果我二十多岁有个相爱的人,钻戒一闪,脑子一昏,我八成也点头了。可现在不一样,想得更多了。看着你这一路走过来,我自己也跟多活了一遍似的。”
“看来我没给你当个好榜样啊!”
蒋蔓低头倒酒,没有说话。孟玉蕾心里突然一沉,自己在婚姻里,真的幸福吗?还是一直以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当然,你的幸福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同。”蒋蔓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可是这几年,你让我见识最多的就是忙碌和抱怨。我想要约你逛街、看电影、喝酒,你永远都在忙孩子,我要去见你,都得连你的孩子一起见。我当然喜欢笑笑和安安,但是有时候,我也希望咱们能回到过去,就咱们俩,喝着酒说着话,哪怕聊聊乏味的电视剧呢!”蒋蔓举杯,“就像现在这样,干杯!”
孟玉蕾心里空洞洞得,也跟着一饮而尽。
“你抱怨齐星辉总加班、抱怨你婆婆太自我、抱怨笑笑不听话,甚至连安安长疹子你都要抱怨。除了这些,我再听不到其他了,我听不到你像从前那样和我讨论斯卡拉帝,讨论乐谱的版本,讨论钢琴家。阿蕾,你还记得咱俩上次一起去听音乐会是什么时候吗?”
“别说了。”孟玉蕾举起杯子,慌忙给自己倒上一杯,“人到不同的阶段就该干不同的事情不是吗?我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在我眼里,孩子比钢琴比理想重要多了。你还没结婚,没有孩子,你不会懂。”
“你知道吗?除了李延科自己的问题,你的变化也是我今天拒绝他求婚的原因。”
孟玉蕾气极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蒋蔓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如果你不想听我那些抱怨,你大可以告诉我,我会闭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人的生活是完美的。我可以在朋友圈和微博晒孩子、晒老公,做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是因为我希望别人看到我过得很好,或者说,那个时候我也的确过得很好。可是背后那些不好的东西,除了你,我不能再说给任何人。当我‘抱怨’给你听的时候,我只是因为信任你而把你当成我的‘树洞’,我把情绪的垃圾倒出来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却从来不是想要你拿‘垃圾’这些来评判我的生活,好像我真的生活在‘垃圾’中一样。”孟玉蕾不由地湿了眼眶,“对不起,我的确没想到那些话会困扰到你,甚至让你的生活止步不前。也对,这些话,我更应该说给李延科。我要告诉他,妨碍他幸福生活的不是你心意不决,而是因为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家庭主妇,我没有向你做出幸福的表率!”
孟玉蕾怒不可遏,抓起包起身就要离开,任蒋蔓在身后喊她,她却头也不想回。她怕一回头被她看到自己溢出眼眶的泪水,而泪水仿佛代表着她全然的失败。认识蒋蔓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生她的气。
下了楼,路边正好有代驾。孟玉蕾告诉代驾地址,她却坐在了第二排。一路泪水止不住地流,代驾屡次从后视镜看她,却被她吓到不敢说话。
二环上车辆川流不息,路两边大厦楼宇都披上了灯光的华彩,城市热热闹闹,每扇窗后都是属于别人的生活。灯光映在车窗上、映在颤抖的手心、也映在孟玉蕾依然含着热泪的眼底。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在最好的朋友眼里竟是那样被看不起,她以为的小小发泄,在她眼里竟是那样不堪。到底什么才是生活的真谛,是斯卡拉蒂、是音乐会、还是黑白键盘?那些她曾经放弃的东西,仿佛回过头来狠劲地抽她的嘴巴子,抽得她生疼。
可是,真的后悔了吗?好像也并不是。笑笑和安安,是这个世界上她所能拥有的美好的极致,如果不是选择当母亲,她永远也不会明白爱可以多么纯粹,多么的倾尽全力!她试图让自己坚定决心,试图自我催眠:是的,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她想要的,如此简单、如此幸福、如次安稳,哪怕有很多烦恼,很多不甘,可是她也不要为曾经的选择后悔。也许夜岚现在拥有的就是她曾经想要的,漂亮的事业和丰富的游历,每日可以和钢琴为伴,浸泡在浓郁的艺术氛围之中。可是看她刚才对未来忐忑的样子,还能说她真的更幸福吗?
给代驾付钱时,手机屏幕上笑笑和安安的合影瞬间让孟玉蕾安下心来。再多的自我劝慰都不如一双儿女的微笑所带给她的力量更多,那般想着,孟玉蕾仿佛找到了某种平衡。自我催眠也罢,阿 Q 精神也罢,人总还是要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才好。
第11章 自尊受损
回到家,齐星辉正踩着凳子趴着冰箱门踮着脚尖拿东西。孟玉蕾在见到他的瞬间醒悟,她把那个吉普赛老太太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而齐星辉也在第一时间跳下来,手里拿着一片面包问她:“怎么样?找着没?”
孟玉蕾将包扔在鞋柜上,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半了,她懒得再跑了。
“当然没有,哪那么容易的?再说了,也真不一定是她。那天就随便说了几句话,她见都没见过你,怎么可能就把你变小了?”
“那能是什么原因呢?”齐星辉咬着嘴唇,烦恼都能从他眉头的皱纹里溢出来。
“你再仔细回忆下,那天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或是什么怪人?”孟玉蕾抓抓鬓角,“神佛、道士,或者哈利波特也行。”
“没有啊!”
“该不会是你做什么坏事儿了吧?突然被天爷惩罚?”
齐星辉突然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胡说八道”四个字。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啊?也真是奇了怪了!”
齐星辉叹了口气,又回到了厨房。他从灶台上够到了果酱,还不忘给面包厚厚地涂上一层。
孟玉蕾又好气又好笑,他这样能吃能喝的心态倒是无人能比。
“我去接笑笑和安安了,刚路上妈给我打两次电话了。”说完,孟玉蕾拉了门下楼了。
齐星辉大口嚼着面包,打算在孟玉蕾和女儿回来的瞬间依例躲回卧室。对于自己的变化,他似乎适应了一些。卫生间、厨房和卧室,到处都被他摆上了小凳子,方便他随时跳上去取放东西。吃的跟以前没什么变化,只是饭量小了太多,也容易饿。衣服就穿儿子的,儿子去年穿过的旧衣服他现在穿正好,只是红色和粉色的有些多,想来都是女儿当年也穿过的。上厕所就更方便了,小号用矿泉水瓶接着,大号儿子的小坐便器坐着正好,上完厕所自己就清理了,不像儿子还要麻烦老婆。
吃喝拉撒都没有问题,只是牙刷变得太大,刷牙很不方便,洗澡时水也太大,开关水都不方便。他习惯了淋浴,不喜欢坐在儿子的洗澡盆里。最可恨的是抽烟,不抽的时候想,抽的时候又觉呛。如果换成细烟就好了,可是他想想还是不要给孟玉蕾提意见了,她一直反对自己抽烟,省得提出来她又嚷嚷。
吃完半片儿面包,正准备回卧室,忽听见敲门声,想来是孟玉蕾忘带钥匙了。他本能地想上前开门,但是想到女儿,又走回了卧室。可是敲门声一声接一声,一声紧一声,自己不去开门,总不能把他们娘仨在外面关一宿吧!思前想后,齐星辉裹着一件儿子的外套走向了大门。他决定踩着凳子把门打开,然后自己跳到门后盖着衣服躲起来。孟玉蕾自然能明白他,到时候趁女儿回房他再跑回卧室就好了。
打定了主意,齐星辉顶着衣服抱着小凳子朝大门跑去。支好小凳,他将门锁拧开,立刻跑向门后,用衣服把自己盖了起来。
可是让他意外的是,衣服下,门缝里,伸进屋里的竟然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一声轻柔的“阿蕾”响起,凳子被猛地挤向门后,险些把齐星辉压扁。齐星辉抬脚一踢,这才把凳子推开。
又一声“阿蕾——”响起,齐星辉终于认出来了,是蒋蔓!
“怎么会是她?她今天不是订婚吗?大半夜的跑自己家来干嘛?”齐星辉心里有无数个问题,却顾不得想答案。他紧张的头皮发麻,要是被蒋蔓发现自己这个样子,他以后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齐星辉安心躲在衣服下一动不动,门被卡在那个半开的程度,他用肩膀努力顶着,顶出一后背的汗来。家里一片安静,只有小高跟踩地的声音不断回响在耳边,蒋蔓走向客厅,又走了回来,接着,她喊出一句声调悠扬的“安安”。齐星辉只觉眼前一亮,衣服被蒋蔓揭了开去。
四目相对,蒋蔓喊出一句魂不守舍的“啊!”衣服被她丢在凳子上,她咬了舌头似的叫出几个节奏不稳的“你——!”
齐星辉也被吓得够呛。墙壁、门和凳子围成一个三角,他卡在中间像老鼠被订在鼠夹板上。他抬头,眼前是蒋蔓巨大的身影。她的两条腿立在他眼前,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也的确有失敬意。
两个人惊魂甫定之际,门外电梯“叮咚”一声响,孟玉蕾和笑笑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都十点多了,你赶紧睡!今天也睡得太——”孟玉蕾的话悬在了半空,显然她看到了蒋蔓。
齐星辉退到了大门最里面,女儿就在外面,他今天可不想被更多的人发现了。
蒋蔓已经吓得跳开,孟玉蕾的脸在门后出现了一下,瞪了齐星辉一眼,立刻就挪开了。她瞪他那一眼,是同样的惊慌,却心意相通。
“蔓,你帮我带笑笑进屋睡觉。”孟玉蕾不计前嫌。
接着,屋门被关上。孟玉蕾一弯腰,像抱儿子那样将齐星辉抱起。齐星辉贴着孟玉蕾,仿佛带着些屈辱,很不舒服,却有些安心。他在孟玉蕾的怀里看到笑笑的门被掩上了,儿子在童车里歪着脑袋睡得很熟。
孟玉蕾将齐星辉放在床上,二话没说,扭头又将儿子抱了进来。她将儿子放在齐星辉身旁,道:“瞒不住了,我去给蒋蔓说吧!你先在这儿待着。”
齐星辉无奈地摇了摇头,心烦意乱。
卧室门被关上,连灯也被孟玉蕾顺手带上了。卧室门下有一条指头粗的缝,成了齐星辉所有的信息来源。他听见蒋蔓的鞋跟轻敲地板,听见孟玉蕾换鞋的窸窸窣窣,还听见她们陷进沙发里那微弱且熟悉的“咔嚓”声。可是她们的谈话——他最关心的内容,却一句也听不见。
齐星辉不知道孟玉蕾会如何解释自己的囧境,单单想到被她知道,他就很窝火。如果是别的什么变化——比如变大、变成奇怪的样子、亦或变出什么别的器官,都比如今变得这么小来得好接受一些。被变得这么小,仿佛连带着尊严都被变小了。面对自己的老婆都已经很伤自尊了,现在还要面对她的朋友,这简直是对颜面的一种摧残。
齐星辉想着,愈发觉得恼火和憋屈。他从床头柜摸出烟来,连蹦带跳赶到了阳台。窗外很安静,晚风带来了一些凉意,他点燃了烟,浅浅地抽了一口,仰头朝窗外吐出一股烟气。想起变小前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心里不禁敲起鼓来。他只是想不明白,如果这真是一个惩罚,这个形式是不是太荒诞残忍了一些?
一根烟没抽完,卧室门被打开了,孟玉蕾喊出一句“星辉”,顶灯亮了起来。
思绪乱飞的齐星辉被惊到,他猛一回头,那半根烟险些掉到地上。他将半截烟摁灭在阳台烟灰缸里,回头去看,蒋蔓竟然还没走。
“星辉,不好意思,刚才吓着你了。”是蒋蔓的声音。她探着头,四下打量着卧室,但目光法游移,似乎并没有发现窗帘后的齐星辉。
“到外面说吧!”孟玉蕾走了过来。
“行,我出去。”齐星辉道。
齐星辉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可最终还是坐在孟玉蕾身旁。他也想从蒋蔓的口中知道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细节被醉酒的孟玉蕾所遗忘。
蒋蔓坐在他们对面,她想看又不敢看的目光让齐星辉很不自在,想笑又不敢想的表情更让他烦躁不安。而且他如今再看蒋蔓,更与从前不同,她巨大的身形给他一种难言的压迫感,这是他在孟玉蕾那里感受不到的。
“与其找那个吉普赛老太太,不如去医院看一下吧!”蒋蔓道,“侏儒不就是一种病吗?”
齐星辉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理解老婆嘴里这个“女强人”闺蜜怎么会如此没脑筋。
“侏儒是长着长着长不动了,你是以前没见过我吗?还侏儒?你见过这么小的侏儒吗?”
蒋蔓表情很尴尬。
“你好好说话嘛,蔓蔓这不也是在帮忙想办法!”孟玉蕾拍了齐星辉一下,齐星辉被打得生疼。
“想办法也要尊重科学嘛!”
“你睡一觉起来变成这样了,这事儿科学吗?”
齐星辉不敢说话了。从小到大,这是他遇到的最不科学的事情。
“要不,我找李延科问问,看看以前有没有过这种病例?”蒋蔓试探道。
“别介,我可不想被人知道了!”齐星辉道。
“那你想一直这样啊?我带两个还不够累啊,现在还要带三个?”
“我不会直接告诉他,肯定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蒋蔓连声道,“你们放心,就是有枪顶在我的脑门上,我也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我当然相信你。”孟玉蕾道。
“是这样,阿蕾,你不是一直觉得是酒吧一条街那个老太太有问题吗?你每天跑也不方便,这个事儿交给我吧!我每天下班过去转一圈儿,如果看到她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那太好了。”
“现在事以至此,咱们只能死马活活马医了。但是你们俩,有没有长期的打算?”
孟玉蕾看向齐星辉,幽怨的样子像在求助。齐星辉接不住她的神情,立刻低下了头。做工程项目的人,凡事怎么能没有规划?任何要素都是要考虑的,不仅有规划,有风险分析,还要有预案。可是关于这件事,他却一直在逃避。两天时间还不足以让他接受这个荒诞的事实,在潜意识里,甚至在梦里,他还是那个身高一米八有着小肚腩的壮汉,而往日正常的生活也似乎随时可以回来。所谓长期打算,他只是不敢有,不想有,不愿意有。
“星辉这样子肯定上不了班,公司那边怎么交待?手上的项目怎么办?你们日常生活如何应对,还有两个孩子,还有星辉的妈妈。你们都要好好想一想。”蒋蔓看起来比孟玉蕾还要忧心忡忡。
齐星辉心里很不自在,甚至生出一些怒气。自己的生活竟然轮到妻子的闺蜜来指指点点,他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挫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