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父是老教师,因着知识分子的教养,一整天不动声色,一直对孟玉蕾客客气气。而齐母的态度多少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她见缝插针地问东问西,问完又一副不大在乎的样子。到了晚上,她干脆直接给孟玉蕾打电话,叫她到他们入住的招待所见面。
在招待所的大厅里,齐母拉着孟玉蕾的手,温和道:“孩子,如果你打算嫁给小辉,那当然没问题,我们老两口不知道得多高兴。可是听小辉说,你还要攒钱出国念书的,你这不是耽误他吗?因为你在他身边,他相亲也不去,找对象的事儿也不能提。小辉年纪也不小了,我们也盼着他早日成家立业不是?我们的心情,你可以理解吧?”
齐母乔彩云的话让孟玉蕾无可辩驳。哭了两个晚上之后,她给齐星辉说了分手。那是一个多雨的初冬,可是泪水比雨水还要多,她走路时会哭,坐车会哭,连上课时一抬手眼泪都能不受控制地落在键盘上。她从没想过,和齐星辉分手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仿佛五脏六腑都在跟着一起疼。好在有蒋蔓把她接到了家里去住,每天陪伴,天天安慰,她才能残存一口气继续呼吸。
无时无刻,她都在权衡,梦想和齐星辉,到底哪个更重要?而且在更多的时候,她几乎因为无法抗拒对他的思念而决定放下一切永远和他在一起。她不知道的是,齐星辉也一样,因为不忍阻碍她的前途,也因为男人面子,他都强忍着自己不去找她。他天天跟朋友喝酒,还因为酒精中毒住了医院。
第7章 梦随云散
可命运总有它出其不意的地方。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孟玉蕾接到了老家大姨的电话,“蕾蕾,你快回来吧!你妈这边出事儿了。”
直觉总比真相更早抵达大脑。孟玉蕾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大姨在电话里是怎么向她轻描淡写母亲一直隐瞒的病情,又是怎么描述手术过程中的意外,她都听得含含糊糊。她只明白母亲昨天晚上就进了 ICU,现在还躺在里面。
蒋蔓出差不在,她在第一时间拔通了齐星辉的电话,好像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得回家,现在就得回去。”她的电话里哭到颤抖。
“我来买票,买最快的票。”
齐星辉买了两个人的火车票。他去蒋蔓家接了她,带她打车去火车站。在车上,他还帮她给琴行打了电话,孟玉蕾最近几天的课都要请假。
分手一个月后的重逢,没有欣喜,只有眼泪,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像没有任何东西能再将他们分开。她依然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依然摸着她的头发。一切是那么熟悉,又让人那么忧伤。
一路上,白雪薄薄地覆盖了天地,车厢里热气腾腾地喧闹,她一句话也不想说,却明白齐星辉是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人。他替她擦眼泪,温言软语地哄劝着她,她知道他说“母亲一定没事”都只是宽慰,可是在她那里,仿佛他说出的话真就具有魔力一般让人信服。
可母亲还是走了,孟玉蕾甚至没见到她最后一面。等她下午赶到医院时,只剩 ICU 床上一具还温热的尸体。母亲只是肠道一个普通手术,因为自己是医院的护士,上下都是熟人,便没将手术的事情告诉孟玉蕾。手术做得还算成功,术后恢复也正常,但她嫌医院住着不舒服就自己回家了。结果她在家里突然胸闷气短,上厕所时直接晕倒了过去。同事晚上下班去家里给她换药,虽是被发现了,抢救却不够及时,等她再被拉去医院时,已经要上呼吸机了。抢救了一晚,但无力回天,中午两点多孟玉蕾还在火车上往回赶时,母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考虑是肺栓塞。”医生是孟玉蕾认识的一位叔叔。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用细细地声音说,“她本身就有静脉血栓,晕倒后送来得太晚,所以——”
耳边除了阵阵轰鸣声,孟玉蕾什么都听不清楚。那一刻仿佛梦境般不真实,明明三天前还和妈妈通电话,说起过年回年的事情,妈妈还叮嘱她给姥姥带西安的腊牛肉,说姥姥喜欢吃,可是现在,她却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离开了人世。耳边像有台鼓风机呼呼地吹着,脑仁被抽得生疼,她伏在母亲的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妈”。人生无常,她第一次感受到那四个字的重量。
在亲戚朋友的帮忙下,母亲的后事有条不紊地进行。设灵堂、买墓地、联系殡仪馆......母亲的后事琐碎而复杂,孟玉蕾却一直恍恍惚惚,一直有个声音像紧箍咒一般勒着脑袋,让她无法思考,更有几次她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去。她理不清悲伤,身体的所有零件似乎都已停摆,她无法接受这个没有母亲的世界,更无法想象未来漫长的岁月里她变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
她被哀伤浸透,变成了一具空壳,说不出话,大脑停滞。这时候是齐星辉站了出来,替她打点一切。他和她一起披麻戴孝,代她做决定,替她处理各种杂事,和她一起给前来吊唁的人磕头回礼。除了母亲,孟玉蕾老家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男朋友叫齐星辉,不仅高大威武,还是个靠得住的人。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在回西安的前一晚,终于下起了大雪。月亮悬在窗外,明晃晃的月光像清冷的尖刀。母亲的照片摆在客厅,那双熟悉的眼睛隔着卧室的门怔怔看着她。那是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微微的卷发,白净的脸庞,浅浅的酒窝挂着淡淡的笑容。她是那样熟悉与切亲,仿佛下一句就能对孟玉蕾说出话来。“蕾蕾,吃饭了。”“蕾蕾,怎么还不练琴?”“蕾蕾,等你长大了......”可是她却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匆匆离开了她。
孟玉蕾扑在床头又开始大哭,“我还没长大啊!我还需要你呀!没有你我怎么办呀!”哭累了,她又开始小声呢喃,悲伤就那般汹涌裹挟着她,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就那么一直哭着,哭到哽咽,哭到大脑一片空白,哭到喘不上气来。齐星辉一直坐在她的身边,望着窗外的月亮,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用因劳累而沙哑的沙音的声音小声道:“别怕,还有我呢,有我呢......”
母亲的去世让孟玉蕾开始重新思考人生。她可以把母亲的房子卖了,立刻开始申请国外的学校,继续自己的钢琴梦想,这也是她一直努力的方向。可是这却意味着她会真正失去齐星辉。她没有底气让齐星辉等她,哪怕不考虑齐星辉的父母是否会愿意,她自己也不知道未来身处何地。母亲离世,父亲遥不可及,齐星辉和蒋蔓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人。可蒋蔓只是闺蜜,她会结婚,生孩子,有自己的家庭,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而齐星辉,如果她离开,他大概会很快走出失恋,去相亲,找一个还算不错的姑娘结婚,住在那套她喜欢的新房子里,一起生儿育女。在她未来漫长的人生里,再也不会跟他有交集,而她,大概再也遇不上一个像他这样跟自己默契相处的人。
当孟玉蕾在悲伤中纠结不止时,生活以它独有的方式给了她暗示——她怀孕了。那个小小的意外之喜陪她一起经历了母亲的离世,陪她一起经历了难以描述的痛苦,却依然顽强地生长。起初,她毫无察觉,她以为生理期推后、头晕、恶心都是因为太过悲伤的缘故,直到觉得肚子比之前圆了一些,半信半疑地买了孕纸一测,这才发现自己的确是怀孕了。离他们分手前那次同床已经近三个多月了。
“留下来,做我的妻子,把孩子生下来。”在孟玉蕾的出租屋里,齐星辉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关切。
孟玉蕾低头不说话。母亲离世的阴影依然笼罩着她,她似乎失去了感受新生命奇迹的能力。一切都是木然和混沌,除了不想离开齐星辉,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决定。
“我尊重你的梦想,我知道你有多爱钢琴,有多想成为钢琴家。不止你有那样的梦想,甚至我都会偷偷地想,我们小蕾穿着华丽的礼服,在高大的舞台上演奏九尺施坦威时该有多神气。她的琴声不应该只响在那个干吧吧的琴行里,而应该在德国、法国、美国,在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高级音乐厅里,和全世界最棒的指挥和乐团合作,让那些穿着黑西装、戴着眼镜拄着拐杖的挑剔外国老头儿听听,我们中国有多棒的钢琴家,我们小蕾的演奏有多么的抚慰人心。
“可是现在,你怀孕了,你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能置身事外。当然,身体是你的,只有你有权利对这个孩子的去留做出决定。但是我希望,哪怕有一秒钟,你能够想一想,成为我的妻子,当这个孩子的母亲,和我组成一个家庭,也许,也是另一种幸福。我不能保证你大富大贵,不能让你像钢琴家一样去世界上数不清的城市,住豪华酒店,吃米其林餐厅,穿最贵的礼服,但是我愿意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幸福,让我们的孩子过得幸福。”
齐星辉突然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的首饰盒来。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漂亮的钻戒。齐星辉浑身颤抖,钻戒微碎的光也在盒子里颤抖,闪出彩色的流光。
“你知道我是工科生,不善言辞,刚才那一番话,我想了足足两个晚上。我敲在电脑上,又打印出来,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它们一字不差都记在心里。孟玉蕾,我想说的是,我愿意尽我一切所能,给你和孩子幸福。嫁给我,好吗?”
钻戒、真诚的话语和齐星辉红了的眼眶,孟玉蕾对这一切完全丧失了抵抗力。所谓梦想,不就是为了幸福的生活吗?而齐星辉,就是自己未来幸福的保障!
“我愿意。”她点头,伸出手时,已是满脸泪水。
戒指戴上手指,大小刚刚合适。孟玉蕾扶他起来,俩个人温暖相拥。
那个春天,孟玉蕾和齐星辉结婚了。孟父从包头赶来,亲手将孟玉蕾交给了齐星辉,齐星辉将孟玉蕾紧紧拥在怀里,在她耳畔轻声道了句“我爱你”。尽管酒店大厅里人群闹闹哄哄,尽管继母因为孟父给孟玉蕾六万块钱而从头到尾都没有笑容,尽管河南的亲戚对孟玉蕾守孝期结婚颇有微辞,但是有齐星辉陪在身边,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天底下就没有让孟玉蕾害怕的事情了。
在两个人婚礼的问题上,孟玉蕾一直对公婆心存感激。因为孟玉蕾的父亲没提过彩礼的事情,他们就把五万块钱塞给了孟玉蕾。老两口都是拿退休工资的,又刚给儿子买了房,孟玉蕾知道他们手上不富余。他们还能这样宽厚,孟玉蕾着实感激。她见过朋友因为结婚两家为了物质金钱互相算计扯皮的事情,也见过男方嫌弃女孩儿单亲或是工作不稳定的情况,可是齐家父母从来没给她提过任何意见,即使她婚前怀孕他们也没有瞧不起她,而是开开心心地帮他们筹备婚礼,迎娶她进门。尽管婆婆乔彩云多少有些独断专行又听不进意见,但在孟玉蕾看来,她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但是婚礼过后,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公公婆婆多少有些让孟玉蕾意想不到。婚礼办完,老两口立刻就回老家去了。用齐母的话说,小夫妻的日子还要自己过,他们年纪大了,不要指望他们。相比于孟玉蕾的母亲把女儿的大小事情都当成自己事情那样操心,齐父齐母似乎更习惯于以他们自己为中心。老两口都已退休,每个月退休工资准时到帐,也算衣食无忧。齐父喜欢跟朋友出去钓鱼、喝酒、打牌,齐母也有一帮老姐妹整天在一起游山玩水跳广场舞。用他们的话说,辛苦奉献了一辈子,现在要享受他们自己的人生。他们对能有个孙子也很高兴也很期待,但却没有松口说过愿意来西安带孩子的话。
齐星辉尊重父母的态度,他们退休了,对儿子也尽到了责任,他们当然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齐星辉的态度摆在那里,孟玉蕾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她只好自己打听找保姆,关于孩子的一切,必须亲力亲为。
孟玉蕾怀孕期间一直坚持带课,既然不能去国外求学,她很想拥有自己的钢琴工作室。她看上了一架三角钢琴,二手的,但是成色很好,音色也很美。可是钢琴价格不菲,二十八万,一分不少。孟玉蕾考虑过,就算卖了母亲那套房来买钢琴,齐星辉那套不足百平米的小居室也没有放三角钢琴的地方。如果再出去租房子,每个月房租水电物业加起来又不划算。
而齐星辉也不赞成她卖掉那套房子。他说:“老家那个情况,那套房子不值什么钱,也就够你买架琴的,而且你马上要生宝宝了,能带的课时肯定还𝖒𝖑𝖟𝖑会减少,这时候再投入这么多实在不划算,不如等生完宝宝看你事业的发展再做打算。再说了,你老家还有你姨妈和姥姥,有那套房子在,好赖也是个念想,每年清明节咱回去给妈扫墓,也能有个住处。”齐星辉的话不无道理,想开钢琴工作室的想法一时也就搁置下来了。
孩子出生后,吃喝拉撒都需要用钱,月嫂走后,找不来靠谱的保姆,干家务、带孩子,家里的一切都得孟玉蕾亲自来。一个产假下来,手上的学生渐渐被琴行老板转给了其他人,孟玉蕾的收入也随之越来越少。好在手上有些积蓄,再加上齐星辉的工资,日子倒还过得去。
只是当了妈妈,心境就截然不同了,小小的女儿软软糯糯地抱在怀里,仿佛她就成了宇宙的中心,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原来当母亲是这样奇妙的感受,原来爱可以如此简单而纯粹,只要女儿需要,这条命随时豁出去都在所不惜,至于梦想、至于音乐,就像烟雾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逐渐被风吹散了。
第8章 平凡滋味
婚姻对女人的改变都在潜移默化中,像孟玉蕾这样奉子成婚的,生理的变化更走在心理前面。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二人世界的甜蜜时,就要开始经受生育的一系列“折磨”。虽说“折磨”这个词实在让肚子里无辜的女儿受委屈,但其中的滋味若非亲身经历,也很难想象其中的惴惴不安与天翻地覆。
孕吐、疲惫、脱发、发胖这些变化是客观的,身体随着那颗小小细胞的生长自然地发生改变,除了接受,并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去抵抗它。可是其它的改变却更是事无巨细,劳心劳累的。比如被每一次孕检报告上的指数、要忌口的各种食物、不能够高不能下蹲、还要更认真地保持健康,否则一次小小的头疼脑热都可以影响孩子的健康。
但好在整个孕期齐星辉的表现都称得上典范,他没有缺席过一次产检,从半夜抢号到各种排队检查都是他亲力亲为,大多数时候孟玉蕾都是靠墙坐在齐星辉随身携带的折叠椅上看手机。她也会偶尔抬对看齐星辉,看他流汗,看他认真整理报告单,看他对别的孕妇也礼貌客气,她都会由衷地感叹自己嫁对了人。有一个这样体贴的老公,她还求什么呢?
产后的日子并不容易,喂奶的痛、身体的苦、孩子黄疸反复的揪心,都让孟玉蕾寝食难安。而婆婆虽然前来照顾,可她更像个局外人一般,除了洗洗碗逗逗孩子外,并不过分主动热情,甚至偶尔还会对孟玉蕾露出“没什么大不了”的冷漠表情,让孟玉蕾总是很恼火。她不大理解何以同样经历过生育的人却对她不能生出她的期望的温柔与耐心,这让她对母亲的思念每日倍增。她总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母亲还在世,她一定会照顾好宝宝,替她分担忧虑,安顿好一切。
越是那样想,就越是难过,孟玉蕾听说过有产后抑郁症,虽不能感同深受,但那种无助、虚空的情绪总像幽灵一般时隐时现。好在齐星辉的表现还不错,甚至可以称得上可圈可点。他会主动跟着月嫂学怎么照顾孩子,也会在孟玉蕾与婆婆产生龃龉耐心地哄劝,他对女儿的爱不像新手妈妈孟玉蕾那样带着完美主义的偏执,更多的时候,他是一种精神力量,能让孟玉蕾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