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老东家对他还是不错的。刚从设计院跳槽过去时,竞争激烈的新环境也曾让他无所适从,可是董事长、范经理再到他手下几个员工,他们从各个方面给了他信任和支持。成绩是有的、烦恼也是有的,辛苦的付出让他获得了比设计院高出许多的收入,所以才能买车、买名表,偶尔给妻子买名牌包,送父母出门旅游,给笑笑报各种兴趣班。他也曾想过,会一直在这家公司,干到四五十岁,或许能爬到范经理的位置。那时候孩子都大了,如果公司发展得好,或许能拿点儿股份,每年靠着分红就可以保生活无虞,他便可以带着孟玉蕾去世界各地旅游,静下来享受生活。
可是平安顺遂的愿景突然就被打破。至少此刻,一种破碎感依然在齐星辉的大脑里挥之不去。于工作、于生活,以前像孙悟空被他握在手掌心里,可是现在,全都跳了出去,只剩他手心空空,不知路在何方。
“星辉。”范经理突然从后门进来,拍了齐星辉的肩膀。他还是从前的样子,宽厚却精明。
“范大哥。”齐星辉起身致意,想用称呼来告诉他这算得上私人见面。
范经理摆摆手,坐在了齐星辉对面。
“瘦了。”范经理道,“精神看起来还可以啊!”
齐星辉笑笑,不置可否。
“也没见你来报销医药费。”
“都已经离职了,就不给公司添麻烦了,社保也可以报销。”
“那就好。”
范经理微微点头,目光显得犹豫。
“要不要喝点儿什么?”齐星辉指了柜台,半个身子都站了起来。
“不用。”范经理点了下巴,“你坐,我跟你说会儿话就走,一会儿上面还有会。”
齐星辉缓缓坐了下去。
“我不该从别人那里知道你在到处求职。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这——”
“因为史静吧!”范经理直勾勾看向齐星辉,“你们的事儿其实大家都知道。”
齐星辉惊得浑身一颤。大家是指多大的范围?具体又知道多少?他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史静,我已经让她走了,你知道吧?”
“您让她走的?”齐星辉有些吃惊。
“你们两个,我当然选你,这还有什么说的。她起初不愿意,后来我主动跟她谈的,最后谈妥了。”
齐星辉心里很不舒服,“这对她不公平。您让她回去吧,没必要这样。”
“怎么?怜香惜玉了?”
“不是,只是这让我在公司没办法立足了。”
“就是为了保护你,我才让她主动辞职的。不过你放心,公司对她有补偿的。”
齐星辉低头不语,满腹心事。
“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回来。”范经理字字铿锵。
齐星辉终于等到了那句话,可是他却无法面对。手机就在自己眼前,屏幕上是两个孩子的照片。
“谢谢您,但是我没办法回去了。同事都认识,大家议论纷纷,工作也不好开展。”
“嗨,这算什么事儿!只要你老婆原谅你了,管其他人说什么呢?”
“关键是,我老婆也没原谅我啊!”齐星辉苦笑。
“啊?”范经理反而诧异起来,额头假发刘海还跟着抖了抖,“这种事情,你老婆不至于吧?上次去医院见过她啊,感觉也不像不讲道理的人嘛。”
“您认为她不讲道理吗?”齐星辉诧异。
范经理面带微笑,“不瞒你说,如果史静没骗我,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离开之前,你手上工作都没了结就突然要休年假,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不像你的风格啊!史静一解释我才明白,原来是她替你请的假。你没去是对的,你这场病生的时机也是很微妙,也算对你的一种保护。既然没什么事情发生,你老婆又是何必呢?”
“背叛并一定是实质的行为,而是那些谎言。”
“唉,我都五十岁人了,见过的夫妻也比你多多了。要我看,这两口子过日子,哪能什么实话都说的?有时候撒点儿小谎不也是为了对方好吗?我要是真不在乎你,我费那劲干嘛?再说了,男人在外面打拼多不容易,什么活儿都得干,什么人都得见,什么脸都得看,哪像她们女人,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孩子管一管,地拖一拖,吃喝不愁,无忧无虑。你说咱男人那么不容易,要真有艳遇,那也是老天爷赏口糖吃,吃完乖乖回家得了呗,只要没闹着分家离婚,有什么可闹的?”
齐星辉听着,眉头越皱越深。他以前从未和范经理过多地讨论过家庭生活话题,此刻听他的话,像面对一个陌生人。那个他敬重的、对下属关爱提携、让他深以为幸运的直属领导,大脑里竟是这样扭曲的家庭观念!
“范大哥,我不知道嫂子听到您这些话怎么想,但我实在不能苟同。这阵子我在家里,亲眼看着我太太忙,她出门的时候,这些事情就交给我。我想以我的亲身体验告诉你,当家庭主妇并不只是管管孩子、拖拖地那么简单,拖拖地也许简单,但管孩子一点儿也不比您管一个团队来得容易。除此之外,你还要做饭、洗衣、整理、打扫,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若非您亲身体验,永远不会明白它有多琐碎,有多麻烦。除此之外,还有老人,当我生病在家的时候,我妈突然住院,我老婆一个人忙里忙外,一大家子人全靠她来撑,我都不敢想像,她要是倒下了,我们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
齐星辉原以为用真情实感能换来一些理解,可是范经理却大声笑了起来,“哎呦,怎么生一场病成了妇女之友了?看来你老婆没少给你洗脑啊?”
齐星辉无可奈何,问道,“嫂子也是家庭主妇,您真的从来没有试着去理解过她吗?”
“理解?我还不理解她吗?这些年,工资大部分都交给她,包、化妆品、首饰,美容卡一办就好几万,她想怎么买怎么买,我连头都没摇过,这还不算理解吗?”
齐星辉愕然,他想不到“理解”还可以如此实用主义。他看着范经理,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位工作上的前辈,在公司广受爱戴的领导,对待他的家庭与妻子时,竟是这般自以为事。
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恐慌,如果没有这次“变小”的意外,没有让他深入家庭去体味妻子的生活,未来的他大概就是如今范经理的样子——那种自以为给家庭提供了经济基础的傲慢、那种对夫妻关系真诚态度的缺乏,以及早已失去了家人的敬爱而浑然不觉的愚蠢。
可惜,以范经理的年纪,他大概没有可以改变的机会了。或许他和妻子当初也因爱而结合,可如今,夫妻关系早已走向庸俗的境地却自以为合理。
“可能我们对理解的定义不一样吧!”齐星辉微笑道,“只是突然替嫂子感到有些遗憾。”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把妻子的奉献当作理所当然而缺乏感激。作为男人,除了工资卡,其实我们还可以给更好的东西,只是时间久了,我们都给不出来了。”
“怎么生个病变得神叨叨了?”
齐星辉淡淡一笑,“我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更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人的想法,但是我被生活上了一课,我就得把收获牢牢地记在心里。我得为我的过错赎罪,也得为未来拿出决心。公司这么多年,从上到小,确实对我没说的,我感激不尽。要不是这个荒诞的事情,我肯定会一直干下去。但是目前这个局面,她在,我没办法回去,她不在,我更不能踩着她回去,我做不出那样子的事情。错在我,却要连累公司,实在是——”齐星辉深低下头,“对不起您了。”
远处车水马龙,城市笼在冬日午后微微的尘土中。范经理靠向椅背,眼中满是失望。他摇了摇头,挤出一些可怜的微笑,“看来你不打算回来了?”
“其实,您都听懂了。”齐星辉苦笑起来,“这件事情,我亏欠公司,亏欠史静,但亏欠我太太和孩子更多。以公司的实力,还能招到更好的项目经理,史静那边,我无能为力,就算有亏欠,我也不会再跟她联系。最重要的,是我的家庭,我必须尽力去弥补,希望您能理解。”
“行业在走下坡路,现在很难有公司能给到我们从前给你的待遇了。”
“我知道。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太太重回职场,她也能分担很多。非常感谢公司的厚爱,但我想要重新开始,希望您能理解。”
范经理双臂抱在胸前,无奈地点头,“好吧,我尊重你。”
晚上回家,齐星辉先去母亲那里吃晚饭看孩子。狼吞虎咽之际,母亲坐在他对门,眼睛闪着光道:“玉蕾今天回来上课了。”
齐星辉心里一颤,强装镇定,“什么时候?”
“下午上了两节课,我给你发微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没回我。”
“那会儿忙。”齐星辉擦了嘴,“不见也好,现在她在气头上,见了又要吵。”
“我觉得她比上次见好多了,上课时还有说有笑的。”
“她得挣钱啊,哪能给人家哭丧着脸?”
“我看不止是笑给学生的,感觉她有精神气儿了。而且,关键的是——”母亲看了眼在卧室看书的笑笑,压低了声音说,“我给她说让她回家住,她答应了!”母亲脸上是邀功的骄傲笑容。
“真的?”
“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你先住我这边。我看也不错了,起码不影响两个孩子嘛,不然你说她老住别人家可算什么事儿呢?”
齐星辉靠在椅子上听着母亲的唠叨,大脑飞速转动着,“也行,一步一步来嘛。”
“我也是这个意思。只要不离婚啊,什么都好说。这段儿时间呢,你就多忍让着,等她气儿顺了,自然就好了。孩子还那么小,不到万不得已,哪个女的肯离婚呢?”
“她不一样。”齐星辉小声说。
“有什么不一样?”
齐星辉一时竟无法应答。这个问题就像当年母亲问他究竟喜欢孟玉蕾什么那样难以描述,但他心里清楚明白。她是一件珍宝,多年平凡琐碎的婚姻生活和他的忽略让这件珍宝蒙尘,但如今,她又凭自己的能力发出了光芒。可是这些肉麻的比喻他无法说给母亲听,幸好,他也无须说给别人听。一如当年,他想要取得她的原谅,除了真诚,别无他法。
“唉,对面的灯亮着呢!”母亲指了阳台。
“什么?”
“家里灯亮着呢?她不会是已经回来了吧?”母亲走过去,“没错,肯定是玉蕾。我打电话问问啊!”
“别打了,我过去。”
齐星辉起身,“让笑笑先在这儿待着,你帮我把沙发床收拾下,晚上我过来住。”
“笑笑在这儿没问题,你能住那边就住那边呗!小两口亲热亲热。”母亲眼角带着笑。
“既然答应她了,我还是过来吧!”
推开门,孟玉蕾果然在家。安安坐在餐椅上捏着小布偶丫丫说话,孟玉蕾坐在茶几上整理东西。一只塑料箱子摆在她面前,她一脸严肃认真。
齐星辉站在沙发后,偷偷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孟玉蕾望了他一眼,仍低头整理箱子里的东西。箱子盖上覆了很厚一层灰,灰尘甚至洒在了茶几白色的大理石面儿上。她手里握着一张光盘,细心地用湿巾擦拭着,擦完灰尘,又去翻一沓纸质资料。资料下面,有几本法语书,从侧面看,书页似乎已经泛了黄。
齐星辉像傻子一样站着,他摸了摸儿子稀疏的头发,试图缓解自己的尴尬。
“你能帮我放一下这个吗?我不会摆弄你的电脑。”孟玉蕾突然道。
齐星辉像一块儿糖突然含进嘴里似的快乐,一步跨到儿子前,接过光盘道,“好。”说完,他又意识到,应该先去拿电脑。
一翻忙乱之后,他把电脑放在茶几上接上了电源。好在家里这台笔记本够老,不然他一时还真想不出办法来播放光盘。鼓捣好播放器,光盘上的内容终于放了出来。让他欢喜又意外的是,屏幕上出现的竟是年轻时的孟玉蕾。长发披肩的她站在钢琴旁,咕嘟咕嘟说了一串法语,然后坐在琴凳上。她用了几十秒钟酝酿情绪,然后一抬手,音符就像瀑布一般倾泻下来。
屏幕将齐星辉带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时候的她就是这样在音乐里发光,细长的手指,仿佛拥有用音乐去改变世界的力量。他听不懂她弹的是什么,可是他多么为她痴迷。她的专注、认真与陶醉,她沉浸在艺术中的超脱与自由,曾多么深刻地拨动他的心弦。
当年很多被她打动的地方重涌心头——她说到急促时连珠炮一样的声音,她脸颊上突出得恰到好处的颧骨,她那双不算大形状却迷人的眼睛,以及笑起来就像玻璃弹珠一样闪光的眼球儿。她小小的个子、过肩的长发,她结实的手臂、漂亮的双腿,还有她雪白的脖颈、修长的手指......
那时候的他,以为那是一份天长地久的迷恋,他以为将她娶到身边这份爱情便被镌刻在了石板上,任风吹雨打都不会动摇半分。可是,迷恋究竟是哪一刻开始褪去,而这爱情又是什么时候变了滋味,他竟找不到确切的节点。他不忍责怪生活的柴米油盐,也不敢责怪时间,他只想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自以为是,以及未从觉知的傲慢。
“我今天给我大姨打电话了,让她帮我把我妈的房子卖掉,我要去法国读研究生。”孟玉蕾淡淡道。
齐星辉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缓缓看向孟玉蕾,竟仓皇到不知该如何应答。
“倒不是有什么非要出国的执念,只是想换个环境。既然要换,就干脆换远一点儿吧!我妈这辈子就希望我能当个钢琴家,现在看来,是没什么机会实现了。所以我想,那就努力实现我的愿望吧,我想当个好钢琴老师,所以我想去国外看看,听听西方音乐在西方是什么声音,看看他们怎么学钢琴,怎么教钢琴。”
“只是,太突然了。”
“我想了好几天了,终于下了决心,既然你来了,也该告诉你一声。”
“笑笑和安安怎么办?”
孟玉蕾的身体立刻就僵硬下来,过了好久,她的表情缓和,“两个孩子,就先拜托你了。如果我在那边能稳定下来,我看能不能接一个过去。”
齐星辉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攥出掌心细细的汗。
“管两个孩子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嗯——”
他急得说不出话来。可孟玉蕾盯着屏幕,表情依然从容。
“还回来吗?”
孟玉蕾迟迟不语。齐星辉低下头,有种跌入谷底的无助。
齐星辉抬头望了望她,心乱如麻。她的沉默代表了太多种可能。她或许在国外找到新的发展,或许遇上别的什么人,或许毕业去别的城市,或许回到她从小生活过的老家。
齐星辉意识到,从前的她也是有这样无限的可能,可她还是为了自己留在了西安,当时的他是多么快乐和感激,可是那种感觉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他忘却了。
如今的她,比当年更勇敢,除了两个孩子会让她牵肠挂肚外,她完全有能力去实现人生的各种可能,而他,大概不再属于她的考虑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