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啊!”孟玉蕾呵道。
齐星辉伸手去摁她的胳膊,却被她甩开。
气氛尴尬,包厢里安静到能听风隔壁的吵闹声。岳父终于抬了头,却看向齐星辉,“帮我要包烟。”
齐星辉立刻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来给岳父点上。
借着烟劲儿,他终于开口,“我上个月跟你阿姨离婚了。”
“什么?”孟玉蕾眯起眼睛一脸愕然。齐星辉是同样猝不及防。
“你不会又出轨了吧?”孟玉蕾脱口而出。
齐星辉尴尬之极。孟玉蕾这样斥责父亲实在失礼,可是他却不敢再拦她。
“都这把年纪了,怎么会?”父亲小声说着,将身体靠向椅背,“我跟人合伙做生意,欠了一些钱。唉,不是原配夫妻,人家有孩子有孙子,不愿意再跟着你受苦,能理解。”
“理解什么?你当初答应给我留学的钱你拿去给人家的孩子买房,你现在遇到难处了你就被扫地出门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这次是亏得有点儿多了,他们也在帮着还,两个孩子都给拿钱了,你阿姨把商店都盘出去了,老板不当了,现在去给人打工。”
“亏了多少钱?”
父亲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半截指头长的烟灰飘落在他的啤酒杯里。他低头去吹壁沿的烟灰,显得十分慌乱。
“多少钱?”孟玉蕾提高了音量。
“也就,三百多万吧。”
齐星辉不由得哆嗦一下,“这么多?”他脱口而出。
“还了一些了,这些年我手上也有些积蓄。”
孟玉蕾死死瞪着父亲,眼里能喷出火来。
齐星辉想到这些年岳父除了上次路过西安给过笑笑五千块的红包之外,安安满月邀请他他没来,还分文未施。原来他也有过生活富足有积蓄的时候,只是他从未将他们考虑在内。
这些年岳父对他们疏离,原无可指摘,打他认识孟玉蕾就知道他是个失职的父亲,可是眼下,他赔了钱、闯了祸,却想起来有个女儿可以投靠,不由得孟玉蕾没有好脸色,就是齐星辉这个当女婿的心里也不舒服。
“你上次找我借钱就是想还债的吧?”孟玉蕾问道。
父亲点了头。
“你还骗我,说你要投资?”孟玉蕾满脸怒容,“还好我没有,我要真借给你了就打水漂了对吧?”
“也不是,等我有了我肯定还给你。”
“有,你什么时候有?有你怎么不给人还钱呢?你现在还死鸭子嘴硬?”
“小蕾!”齐星辉脱口而出。
孟玉蕾还是认同了齐星辉的态度,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向椅背,把脸扭向了一边。孟玉蕾不肯说话,齐星辉只得接过话头,“爸,那你现在欠款还完了没?”
岳父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也,差不多了吧!”
“那是差多少?”孟玉蕾恨恨地转过头来。
“百八十万吧!”
“什么?百八十万?是一百万还是八十万?”孟玉蕾紧逼。
“这些不急,都是几个亲近的朋友,他们也不缺这些钱。”岳父扬了扬下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放心,他们不会追着要的,都几十年关系了,等我回头有了给他们就得了。”
“呵!”孟玉蕾从嗓子眼发出声音,“我还以为你怎么突然好心来看我们,原是躲债来的。你不止是躲债的吧,你是想来看看我们到底过得怎么样,看看我跟你说没钱是不是真话,看看我们这有没有油水可捞,好捞一笔给债主还钱吧?结果很不幸,你看我们还住那么小的房子,看齐星辉还在忙着找工作,看我还也在忙着挣钱,你看油水捞不着了,内蒙也回不去了,你就想赖这儿了。有我住的地方就不能让您这当爹的淋雨,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能让您这当爹的饿肚子,回头你有个头疼脑热我也得伺候你,过些年还得给你养老送终对吧?亏我叫你一声爸,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响了吧?”
孟玉蕾连珠炮一样的质问让岳父脸色大变,“蕾蕾,怪我这么多年没怎么教育过你,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哟,怪你没教育过我!你倒是有机会教育啊?从你跟我妈离婚起,你见过我几回,你给我花过多少钱,你又关心过我多少?你想让我跟你怎么说话?你指望我像齐星辉对他爸那样敬重你吗?那你也不看看人家的爸爸对儿子是怎么付出的?你想要我敬重你你也得拿出个让人敬重的样子来!你大半辈子不把我当回事儿,承诺给我钱让我出国留学,到眼眉儿前了你变卦了。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哭了多少天,我抱着准备好的申请材料哭得腰都直不起来,我也从来没想过质问你一句话。我告诉你,当年从你告诉我没钱给我那一刻起,我对你就死心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再信你能对我好我他妈就不是人!”
孟玉蕾声声控诉,脸红到了脖子根儿。齐星辉看着她桌面上的拳头攥得青筋暴起,看着她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只恨不能帮分担怒气。他挪向她一旁的座位,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孟玉蕾接在手里,抹了眼泪和鼻涕,扔掉了纸。
看孟玉蕾气儿都喘不上的样子,齐星辉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控诉,而是她三十多年的哀伤和委屈,当她将积压在心头多年的话全都倒出来,几近将她身体掏空。
“行嘛,姑娘大了,长本事了,不想管老子,还要教训老子。”岳父点着下巴,一句一顿,“你不欢迎我,我走就是了,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再怎么说,我生过你,养过你几年。我跟你妈分开,抚养费也是给了一大笔。我没想着你回报我,但也别在我遇上难处了指着鼻子骂我。”岳父喝了半杯酒,显得委屈,“这些年,我在内蒙,距离远,顾不上你,可你也成家立业了,不是非得要我管。当年你要留学,我是答应过,可是到跟前不是我不想给,也是出了许多状况迫不得已。天下没让儿女留学的父母多了,也没见别人把他爸恨成这样。”
孟玉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可她的拳头依然紧攥着,像在努力把满肚子的气都往下咽。
“爸,话不是这么说。笑笑十岁了,今天想要个玩具,明天想要套漫画,我没满足她的时候也很多。但是身为父亲,我分得清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不该要的,我在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如果是该她要的,我深思熟虑答应她了,那我就是砸锅卖铁,我就是去卖肾,我也一定得做到。您多年做生意,最知道诚信两个字有多重,如果对自己的孩子都不诚信,那还怎么让别人相信呢?”
齐星辉话音刚落,岳父已经变了脸,“我们父女的事儿,轮得到你教训我?我这个爹当得再不好,那也只能蕾蕾有资格说,你算什么?当年我要是给了她留学的钱,你能娶得了她?你现在能有一儿一女?有这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打着光棍呢!”
齐星辉摇了摇头,忍不住笑起来。以岳父这种不讲逻辑偷换概念的方式,他们的争执永远不会结束,他也无法奢望岳父能有半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爸,您说得对,我真得感谢您。可是人不能太自私,如果对小蕾来讲,能当钢琴家,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只要她过得快乐,那我宁愿她不是我的妻子。”
齐星辉端起面前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他感到有些疲惫,便靠向椅背。他等着岳父再说出什么不讲道理的话来反驳他,可他只是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却没有再说话。
包厢又恢复了安静,烟气在桌面上氤氲成一团雾气。齐星辉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仍然不确定他对岳父的指责是否得体,毕竟他还没什么跟父辈冲突的经验。他懒散地靠着,感受着酒精如何让他的脑袋发胀。突然,几根冰凉的手指攥住他的手背,是孟玉蕾在桌下抓住了他。他回头看她,原来她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她在抽搐中倒吸了一口气,回看了他一眼,久违的温情目光让他感动到几乎流下泪来。
他用手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他想要她知道,“没事,有我呢。”
第52章 冬日烦愁
孟玉蕾一个人裹着寒风走在小区的石板路上,有种虚脱后的平静。齐星辉送父亲去酒店了,就算再吵再嚷意见再大,他远道而来,还是不能不管。
左边楼上婆婆家的窗户亮着,两个孩子怕是已经睡了,右手边自己家那幢楼已是家家灯火,孟玉蕾一时竟找不出哪一扇暗窗属于自己。
她在楼下驻足许久,无法决定是去接孩子还是一个人先回去。从她打定主意要去留学起,她便抓紧一切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她还没有告诉笑笑她的决定,她怕面对女儿的哭泣与挽留会让她动摇了意志。
她坐在楼下条凳上,任寒风吹过她的脸颊和发梢。小区的路灯下已经挂起了灯笼,树上也悬了中国结,星星点点的红,是对万家团圆的祝福与期盼,可是她却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轻声破碎。
出走半生,归来落魄如狗的父亲,在这个节骨眼儿找上了门。哪怕穷困至此,他却不知悔改,依然装模作样、夸夸其谈。恨也罢,怨也罢,人总是无法逃脱血缘的桎梏。她用了几十年去消化不被父亲重视的悲伤,现在却还要面对他把自己当救命稻草的不堪。
在她毫无意识的时候,她已经抓住了齐星辉的手。就像她当年一个人在西安漂泊时,是齐星辉给了她最多的依靠。十多年了,足够形成一种本能,本能地需要他,本能地依靠他。当她把几十年的伤痛血淋淋掏在父亲的面前时,只能齐星辉还能支撑着她,不让她昏厥倒下去。
当她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当她被牢牢紧握的时候,她知道有种力量超越了男欢女爱,所有怨怒可以置之不顾,他给她的力量竟然从未终止。
那么想着,她又流下了眼泪。这么些天,她都要忘了,她多么爱从前的他们啊!爱那个心无旁骛把她捧在手心给她无尽依靠的小伙子,爱那个可以为了他放弃梦想回归家庭的自己,爱一双可爱的儿女,爱幸福简单的小家庭啊!
如果他永远像年轻时一样专一热忱、如果他与史静从未相识、如果他能经得起这个世界的纷繁复杂,那该多好!他们就是电视广告里永远完美的一家,他们拥有无法消失的笑脸,他们会一起看日月交替直到白发苍苍……
远处一楼窗户传来一阵孩子的嬉闹,接着是一串笑声,笑声里还有两声狗叫。学音乐的人总是对声音过于敏感,在这雾气团团的夜里,孟玉蕾仿佛从中听到别人幸福的宣告,而这种宣告却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提醒她现实的残酷与回不去的往昔。她回头看了眼模糊的窗口,裹紧大衣,朝着那个漆黑的家走去了。
在沙发上坐了一阵子,孟玉蕾听到一阵敲门声。赶去开门,是齐星辉。
“你没带钥匙?”她问。
“想着你在家,还是敲下门比较好。”
两人确是越来越远了,这让孟玉蕾心里很不是滋味。
“爸让把他的箱子给送过去。”他指了茶几边那只黑色大皮箱。
“饭钱和酒店的钱都是你付的吧?”孟玉蕾问。
齐星辉点了头,忙又摆手,“你不用管,我能应付。”
“我给你转三万块钱过去,钱都在我这儿,要过年了,你开销也不小。”孟玉蕾说罢,拿起手机将钱转了过去。
“要不了这么多,吃饭就三千多,酒店我开了三天的,也就一千多。你最近申请学校,花费比我大。”
“别跟我争了,我要是钱不够了再跟你要。”
齐星辉咬着牙关,轻声道了“行”。
自从他和史静的事情被发现后,他总是这副唯唯诺诺不肯争辩的样子,仿佛放低姿态就能换取孟玉蕾的原谅。可是在孟玉蕾看来,这种态度更像一种时刻的提醒,让她无法忘掉他的背叛。
齐星辉绕到箱子旁,却站着不动。他摸着后脑勺将家里环视一周,道:“今晚就笑笑和安安住那边吧,你也累了,好好歇歇。”
“我知道了。”
“爸的事儿你别担心,我刚跟他说你最近上课忙不方便接电话,让他有什么事儿跟我联系。放心,我顶在前头,你安心忙你的事儿。”
孟玉蕾轻声道了“谢谢”,鼻子竟有些酸。
“我上学的事儿决定的突然,也没跟你商量。再怎么说,你也是孩子的爸爸。”她试图解释些什么,以缓解之前态度的决绝,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刚开始也觉挺突然的。”齐星辉低着头,歪着脑袋。孟玉蕾从他这个姿势和表情里捕捉到他年轻时的影子。“后来想想也理解了,毕竟你有过遗憾,现在想去弥补,人之常情。换个角度,如果是我有份工作被派到国外两年,可能给你和妈打个招呼说走就走了,这么一想,你要去国外两年也就容易接受了。”
孟玉蕾微笑看着他,心里有股暖流。
“可难以接受的是——”齐星辉看向孟玉蕾,“我怕你像鸟一样飞走了。”
新年在即,孟玉蕾录完了全套的演奏视频,准备好了申请书、推荐信等一系列材料。
大姨打来电话,说跟一个买家谈到了五十六万八,如果孟玉蕾同意,就可以回去签合同了。从价格上孟玉蕾也看得出,大姨是一千一千费着口舌在替自己争取。她的心理价位是五十万,能多出六万多,她很知足了。
“等过完春节我回去一趟,都需要带哪些资料你发给我。”
“你把两个孩子也带上吧!安安还是月子里我去抱过一回儿,现在能走路了吧?”
“能走了,还很利索呢!”孟玉蕾笑,“可是我今年事情太多了,想一个人回去。”
“一个人?那怎么行?房子要过户你和星辉都在呢!”
“啊?那不是我妈给我的房子吗?”
“当然没错,可你俩是夫妻,房子办手续必须两口子都到场,这是规定,不然人家不给办。”大姨变了口气,“怎么?星辉不知道吗?”
“不是,他公司事儿多,怕他走不开。”
“几天而已有什么走不开的?再说你们有多久没回来过了?也该回来看看。要不我给星辉打电话,我给他说!”
“瞧你急的,我给他说,让他请假!”
“这才对嘛!一家子都回来啊!让我也跟两个孩子好好亲热亲热!”
“行,听你的,都回去!”
年前,蒋蔓要带着妈妈去澳大利亚旅游,下午五点的飞机,孟玉蕾答应了陪她买东西,再送她们到机场。一大早,她给蒋蔓打电话,可打了两次没人接,第三次她终于接了,竟然还没起床。
“好姐姐,你昨天不是说今天早上去买东西吗?”
“懒得买了。”
“你箱子收拾好了没?”
“没有。”
蒋蔓的声音听着很是萎靡。
“要买什么你发给我,我现在去买,买好了过去给你收拾箱子。”
“就防晒霜那些吧,家里没多少了,其它我也想不起来,你看着办。”
“好的,大小姐,奴婢这就去办!”
孟玉蕾赶到商场,七七八八买了一大堆,又在便利店给蒋蔓买了早饭,这才大包小包地拎上楼去。输了密码进了门,蒋蔓仍躺在床上刷手机。她的箱子何止是没收好,箱子压根儿没从柜子上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