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炎宗。
松柏林。
李卿之正在翻阅律典,一根朱红毛笔勾勾画画,不断地做批注。
明炎宗弟子随侍在身侧,大气儿都不敢出。
“李师兄在不在?”
李卿之顿了一下,抬起头,搁下朱红毛笔。想起来了,“殷长衍的娘子。”
“叫我唯一就好。”
虽然与师尊几年不见一次,但师尊每次都叫她“小一”或者“一一”。“唯一”已经很生疏了。
李卿之:那种无力感又来了,这小姑娘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李卿之挂出职业笑容:“寻堂主的话,他不在。”
“我不找堂主,我找你。”王唯一拖了个板凳坐到长案前,说了金纸的事情,“李师兄,你有没有兴趣做红花君子?”
明炎宗随侍弟子眼角狠狠地抽了一下。她在说什么?!叫李师兄去角色扮演在大街上供人欣赏?!!真是勇士。
李卿之:“下辈子都没。”
谁要去那条艳俗的街道上做丢人现眼的事儿。
“哦。”王唯一点点头。
随侍弟子端来一碗茶,“勇士”两个字从喉头滑向齿关,又生生地硬改成“小姑娘”,“喝点儿,润一润嗓子。”
“谢谢师兄。”王唯一甜甜道。回剑堂就跟回家一样,真舒坦。
茶水当然先敬师尊,“李师兄,你喝不喝?”
“口苦,不需要,谢谢。”李卿之身边从没坐过人,或者说没人敢坐在他身边。目光从律典移到她身上,“你怎么还不走?”
“等你改主意。你一改主意我立刻就走。”
“......”你且等着吧。
傍晚。
随侍在侧的弟子都离开了。
王唯一肚子发出咕咕叫声。
怀孕容易饿肚子。
扛不住啊。
回去吃点儿。
“师兄,你饿不饿?我饿了,去干个饭。中场休息一下,过会儿再来等你改主意。”
李卿之翻一页律典,没说话。
王唯一回家炸了一锅红薯片,撒上细密的绵白糖。
拿纸包装好,收拾收拾出门。
“天色晚了,你还要出去。”殷长衍说。
“李师兄是我的希望。”
殷长衍觉得有几分刺耳,“我陪你一起。”
明炎宗。
松柏林。
李卿之老远看见王唯一就收拾律典准备走,但晚了一步。
“李师兄!!”王唯一蹦蹦跳跳过来,把一堆红薯片推到李卿之面前,“我炸了红薯片,可香了,来一点儿。”
“多谢,我吃过了。”
“哄谁呢。你那笔勾勾画画一天,屁股都没有离开过凳子。”
“我不爱吃。”看着就油腻。
说谎。他最喜欢吃炸红薯片儿,每次见她袖子里都有一纸袋哄她玩儿。毫不夸张地说,这小零嘴儿填满她童年的角角落落。
王唯一拆开纸包,热气儿混着甜味儿扑鼻而来,在夜风里格外温暖。
“你洒了糖?”
“昂。你说你口苦,我就弄了点儿。”
李卿之愣了一下。
素白指尖拿起一片红薯片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她刀工不怎么好,切得薄厚不一,薄的地方炸胡了,厚的咬起来还没怎么熟。
拿布巾擦拭手指。“红花君子得成双成对,我一个人,成不了事儿。你得再找一个人与我搭档。”
王唯一简直喜出望外。揪着殷长衍的衣袖,“你有没有听见,师兄他同意了。下一个人我要找谁?”
殷长衍:......我没聋。
有些刺目。
如果能让王唯一眼睛从李卿之身上移开,他可以勉为其难跟李卿之牵扯一下。
“王唯一,我也不是不能做红花君子。”
王唯一:惊喜来得太突然。
殷长衍视线与李卿之交接,在对方眼里看到相同的情绪。
一起丢人现眼。
第26章 第 26 章
◎红花节(大修,请重看)◎
红花节红花君子有一个重头戏任务, 就是跳一出繁华盛世厉鉴扇舞、为红花神开道。
殷长衍得知这事儿时整个人都懵了。
他哪儿会跳舞。
还是用扇子跳舞。
李卿之扔给他一个红木匣子,“打开看看。”
红木匣子里静静地躺了一把半臂长的铁扇,扇子边缘锋利如刃, 挂着六颗铁铃铛。
“我不会。”
李卿之神色也不怎么好,说得好像他会一样。手头还有一大堆律典没批注,他跑来做什么红花君子。
“你必须会。红花节整个明炎宗的人都在看,你的舞就是剑堂的脸面。”李卿之想了一下, “这样吧, 明日起, 你来松柏林跟我练舞。”
殷长衍:“......”
第二天天没亮。
隐约有铃铛声从窗户传进来。
殷长衍一向浅眠, 吵醒了。王唯一拧着眉头,睡得不怎么好。
他遮住她的耳朵, 她的眉头松了些、继续沉睡。
光着脚下床。
窗户外。
李卿之手持铁扇,铁扇又轻又慢地敲在掌心, 铃铛发出连续不断的声响。
对立在窗户边上的殷长衍笑了一下。
王唯一整天乐呵呵, 满脑子都是金纸。出门去木香阁定制了一口大箱子, 专门用来装红花节当天的金纸。
这几日下雨, 天凉。
她本能地朝床上另一处热源靠拢, 手脚并用缠上去汲取暖意。
扑了个空。
强睁开眼皮子。
床铺空荡荡,天色还是青的。
“......去哪儿了?”
殷长衍去松柏林练习厉鉴扇舞。
松柏林。
李卿之掌间铁扇利刃划出锋利弧度,带出一线银光割破青色天际。铃铛左右晃动, 以最清脆的声响迎接擦过铁扇边缘的日光。
殷长衍:气势到位, 就是这姿势无论看多少遍都像一个僵硬的螃蟹。
他哪里来的脸叫自己跟他练习厉鉴扇舞。
李卿之迎上殷长衍视线, 自我感觉极其良好, “练习, 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剑堂不能的脸面不能丢。”
“哦。”
殷长衍学习李卿之, 于是松柏林又多出一个僵硬的螃蟹。
剑堂弟子越来越多, 在松柏林停下脚步。
纷纷瞳孔地震。
......跳成这样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吧。
“回来了?锅里蒸了南瓜,桌子上有西红柿鸡蛋面,你洗个手来吃饭。”王唯一喜滋滋道。
“嗯。”殷长衍坐在桌前大快朵颐,又吃了三个馒头夹辣椒酱。
“不够吃吗?我煮了红薯粥,要不要来一碗。”王唯一盛了一碗,不太够,于是把炉子上的小砂锅全端给他。
殷长衍舔干净最后一粒米。
王唯一对着空碗特别欣慰,“都快把家里吃垮了,你一定练习得特别好。”
殷长衍筷子僵了一下。一句话伤了他两次。
王唯一白天喝粥多,大半夜爬起来上厕所。
桌上的铁扇吸引了注意。
她见过红花君子跳的厉鉴扇舞,惊鸿一瞥,心动至今。
摸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铃铛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睡得板正宛如一块砖头的殷长衍掀开被子坐起来,眉头皱得死紧,眼睛没睁开。摸索着穿衣服。
喃喃自语,“这就来,别催。”
王唯一:大半夜他做什么?
殷长衍一见是王唯一,反应过来。
松了一口气。
舒展开眉头,拉回被子躺了下来。
唇角含笑望着王唯一,拍了拍床侧,示意她上来。
王唯一:他在高兴个什么?
殷长衍:当然是不用跳那别扭的玩意儿。
几天之后。
红花节。
明炎宗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囍庆的气息,到处花团锦簇、红彤彤一片。小孩子举着糖葫芦在红海中笑闹穿梭。
李卿之整理好身上的银红色红花君子服,妩媚热烈冲淡了三分严肃冷凝。问殷长衍,“你的扇子呢?”
“在家里。我回去取。”
“尽快。红花君子午时三刻为红花神开道,万一耽误,这事儿你担待不起。”李卿之眯了眯眼睛,“剑堂也会跟着蒙羞。”
“嗯。”
殷长衍回家拿铁扇。
从临江到红花神游行的街道上要过一条神禾桥。
踏上神禾桥,细微的麻绳绷紧声传入耳朵。
殷长衍看向神禾桥腰身往上九寸部分。这是麻绳陈旧腐朽、不堪重负,岌岌可危的声音。
修炼这段时间,殷长衍越发地耳聪目明。很多细微的声响在他耳边不断放大。
“嘻嘻,小哥哥,你直直地杵在这里当木桩嘛。”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边舔糖葫芦一边笑殷长衍,“模样好呆哦。”
他坐在板凳上,旁边是年迈的奶奶。奶奶手里拿一个糖葫芦花束往出卖。
红花节生意很好,桥上的人川流不息。
而桥很快会坍塌。
殷长衍敛下眸子,抬步离开神禾桥。
得稍微快一些,要迟到了。
没走多远。
衣摆被人拉住。
转身,低头一瞅,是刚才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踮起脚尖去够他的手,往里面塞了个圆圆的东西,“你是我瞧过长得最好看的人,我喜欢你,送你一个我的宝贝。”
脸蛋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捂嘴嘻嘻笑了两声,转身跑回神禾桥。
殷长衍愣了一下。
摊开掌心。
上头静静地躺了一颗糖葫芦。
大概是握在手里太久,红色透明糖衣有些化,黏糊糊的。
这颗最小。是他手中那串糖葫芦位置最低的那一颗。
走吧。
要迟到了。
会耽误红花君子厉鉴扇舞,李卿之发起火来阴阳怪气,剑堂会蒙羞。
殷长衍走了三步。
步伐一顿,然后调转方向。
麻绳腐朽绷断,神禾桥坍塌。
年轻力壮的人跑回桥边,上了年纪有阅历的人仓促逃窜,孩子们吓得吱哇乱叫。
惊慌失措声一道连一道,催命符一样直往耳朵里灌,在众人心头搅起巨大不安。
小男孩没经历过这事儿,愣在原地。旧绳断裂声猛地抽进耳朵,脚下一空,整个人顿失支持、不断下落。
“啊啊啊啊!!!!”他惊声尖叫,怕得要命。
突然身子一顿,无助挥舞的手被人抓住,没有继续下落。
抬眼去看,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拉着自己的胳膊。
午时三刻已过,殷长衍迟到。
一群红花君子阴沉着脸立在街道上,凉凉视线不耐烦地扫过空出的剑堂弟子位置。
自明炎宗建宗以来,第一次红花节误了吉时。
围观民众从一开始的热烈兴奋渐渐转为疑惑。
纷纷交头接耳。
“时辰都过了,怎么还不开始。”
“五十六位红花君子差一个,人没到齐,没法儿开始。”
“这可是红花君子开道,顶重要的事儿。就算天下下刀子也得按时来。”
“谁说不是呢。”
“哪个堂的?”
“看位置应该是剑堂。”
“......”
王唯一踩在木箱上头占据有利地势。
看了一会儿。
殷长衍没来,他去哪儿了。
难道是练得太烂临阵脱逃?
那不能。他练得可认真了。
豁。师尊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王唯一,你这箱子拿得真机智、挪个地儿,叫我也上去。”吴锁满脸羡艳,怀里抱了一堆用来接金纸的红花。
搁以往王唯一是断断不能让的,但谁叫现在她家有个红花君子,能把金纸一摞一摞往家提的那种。
“上吧。师兄你不是对这个不感兴趣么。”王唯一特别大度,侧开身子,“师兄,接金纸怎么不早点儿来,好位置都叫人抢空了。”
“这点儿地方够用。”吴锁双眼一亮,爬上箱子,“你不知道,神禾桥突然坍塌,邻近的弟子全部被抽调过去救人,要不然我也不会耽误。”
豁,第一次听说。“没人伤着吧?”
“有个红花君子从天而降拉住断桥绳子,拖延了救援时间,我们得以喘息。”吴锁回想了一下,感慨道,“一群人跪地直呼红花神显灵,场面相当震撼,连我这个不信神的都不由自主软了膝盖。”
“我回来了。”
殷长衍跑到队伍里,胸膛上下起伏,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你误了吉时。”为首的红花君子板着一张脸,强压着怒火道。
殷长衍不敢耽搁,抽出腰间的铁扇,边走边摆动作,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对不住,我们赶快开始。”
手腕翻转,刚展开扇子,肩膀让人猛地推了一下。
脚步趔趄,身子后退两步。
殷长衍低头瞅了一下,好意提醒,“这位师兄,你站的是我的位置。”
红花君子陈枫扯了扯嘴角,“对不住有什么用!就算赶快开始,也已经误了吉时。你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红花神还是民众?剑堂弟子是想敷衍完神再糊弄人么。传出去所有人都会说明炎宗弟子对红花神不敬,有心渎神,心有懈怠,明炎宗建宗以来红花节从未出过这样重大的纰漏。”
“你,还有你们剑堂弟子,真他妈的都是贱种!”
李卿之拳头在身侧渐渐收紧。狭长的眸子微眯,薄唇轻启。
“你、”
“你放什么狗屁。”人群中王唯一声音一下子盖过他。
李卿之愣了一下,拳头松了些。贴心地给王唯一腾出地方。
王唯一心头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哒哒地跑上街,挡在殷长衍前头,“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成天干一些昧良心、亵渎红花神的事儿。”
陈枫拧着眉头:“胡搅蛮缠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红花节!你们是红花君子,肩负着跳厉鉴扇舞为神开道的重任。舞呢?我就问你舞呢?!没有舞,红花神怎么出来?没有红花神,过个屁的红花节!我早看出来,你们就是存心不想叫红花节好,其心可诛!”
“他是迟到。可迟到比起嚣张跋扈、目中无神、心无信仰,连没礼貌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