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家里不和,很久没见,电梯里站满了人,余正海还是那么理直气壮,毫不在意她此时的对外人事处境。
同事们都侧脸望着余津津。
担心余正海下一句又会不管不顾,余津津忍着怒气,对何逢萍:
“你们先回去,我晚点回单位。”
微小的屈服,不过是不喜欢把公事与私事绞缠。
提前下了电梯,余津津并不想去看余绍良。
站在电梯前,等下一趟。
妈来了,来接余正海——儿子被打,都快痊愈了,做爹的第一次来,不知道具体的病房。
老余,多么幽默。
伺候儿子,让妈苍老了许多。
以前眼角只是起了褶子的抹布,现在抹布存了水,褶子沉重地往下耷拉。
也许是妈苍老的太快,也许是因为忙着照顾儿子,她已无时间花费在自己身上,用腻重的粉质再与时间做着辛酸的对抗。
那一刻,望着妈,余津津只有无限苍凉的悲哀。
心想,边柏青,你只要让我活成一半这样,我就剖了你小马的肚子,把你缝进去。
医院里的走廊,总荡着一种类似超度经似的嗡鸣,余津津听见自己鞋底踩碎这声音。
哒、哒、哒······
——妈朝她招手,轻轻的,手势成串,像重新连接了一根无影无形的链子,把女儿牵着走。
余津津,随着妈的招手,跟进了余绍良的病房。
母女,因为一根脐带的缠绕,产生无可道尽的共情,注定一生带着纠缠。
一进病房,还未寻到两张床上哪一个是余绍良,就听见他对妈的抱怨:
“你就不能把柜子上收拾干净?粥就这么敞着!细菌落在上面,脏不脏!”
还是这种人最有本事,永远在余津津灵魂游离、无法召唤回来的时候,他们仅是张张嘴,说句话,就能把她的灵魂结结实实扇回躯壳里。
比民间神话里的巫师跳大神和现代心理学家的温吞都好使。
一句话的疗程,余津津又强硬起来了。
妈赶紧去盖粥的盖子,笑着:
“我不是想着接你爸回来再吃嘛。没来得及。你吃不吃?”
余绍良鄙夷:
“我不爱吃粥,没营养,没有肉好吃。”
余津津笑出声。
余绍良撇过头,发现了她,热情:
“哎,姐也来了?站后面,没看见你,不好意思。”
弟弟好幽默!
随着姐姐与有钱人纠缠越来越深,他也越来越有礼貌了。
余津津因为边柏青,腰杆子又硬了。
对他的爱恨跟墙边草似的,但是对他带来的金钱客观效应,那可是只有一个立场:
只有喜欢,毫无批评。
余正海嫌医院脏,不坐,立在床尾,看了看儿子,教育老婆:
“他头上缠着纱布,怎么喝粥?还不弄一脸?天也热了,喝了粥就出汗,还不捂臭了?勤给他擦着身子点儿。”
妈捧着饭盒,嘴嘬尖,站着,吸着粥点头。
余津津立刻垂下眼,吞嗓子里要呕出来的心。
妈的唇上,竖纹丛生,唇角的毛孔黑大,站着,进食下午两点半过后的午餐。
而床下塞着余绍良的尿壶。
余津津撇过头就嚷余正海:
“你这么会支使,你干嘛去了?”
余正海特别理直气壮:
“家里还有那么一堆人赖着,我不得看着家?搬空了怎么住?”
余津津音调高叠:
“家里有什么好偷的!破家,搬空了都算装修!”
“咳、咳——”
余正海像唱京戏似的发音,他越当着陌生人,越喜欢架着胳膊说话,表情也是一个做完了、有明显的转场。
一个本靠自己毫无存在感的男人,靠着一个女人,为他生了孩子,他有了存在的身份与价值,也有了唱不完的戏。
“我家不要了?让它散了?我想不挪窝看着?谁不想出去玩玩?那帮人好缠?哼!我合同都没办法出去签!收购方回内蒙古啦!妈的,钱的事,又得拖后了!”
一听到矿的合同,想起是边柏青介绍的,余津津心中异常烦躁。
老宰羔子,就爱狗拿耗子!
妈吸溜着粥,走过来,拿胳膊肘子顶了下余津津,朝她一种撺掇的笑意:
“你弟的保险,说是打架报不了。你是记者,你有办法,去压压保险公司,叫他给你弟赔了。又不是他打人,他是被打,都伤成这样了,怎么报不了?······”
余津津没等妈的话说完,掉头走了。
被迷惑,也是短暂的,她总能最后清醒过来。
烈阳无情,晒得余津津皮疼,可忽然间被唤了一声,她有点动情——
何逢萍还等在医院的停车场,余津津坐她车来的,她等着带她回去。
还好,还好,曾经种下的善果,在焦渴的路上,给了一丝安慰。
余津津坐到副驾。
车里香味细幽,整洁凉爽,洗濯了刚才病房里沾染的浑浊。
路上,何逢萍接了个电话,语气明显因为余津津在场而支吾。
余津津猜出来了,是那个要工钱而不得的女人。
何逢萍知道余津津也没好的办法,不想再出难题,又要顾及女人求助无门的情绪,回电的言语中便闪闪躲躲。
女人浓重的口音:
“你们是记者,有办法的,有办法的······”
余津津忙把眼神瞥向窗外很深远的地方。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这个职业能量很大,精通各个门路、关系,代表着走投无路后、能起死回生的希望。
可她自己,深陷迷茫,同外面被晒焦的白茫茫一样。
她又忽然想起边柏青曾调侃她“干大事的”,她对他恨中又泛起爱……
挂了电话,车厢里瞬间沉默。
何逢萍可能是出于愧疚,给余津津惹上这么一个事儿。
而余津津沉浸在和边柏青异地沟通不及时的烦躁。
太想弄通所有疑惑,太想掌控到他听话,别再让生活出现波澜……
最终,余津津还是转回现实,自己狗拿耗子插手过的事,总要有个交代,她艰难理出一点思路:
“你叫你邻居直接去包工头子的家里,静坐,别闹。一天又一天的耗着。光打电话,是没用的——”
——还是要见面,才能唤起对方的心情。
她明明都觉得心理上已经放下了妈和那一家子,刚才在医院,一碰面,还是又波动了情绪,而且难安。
而且不见边柏青,已经生出好几出折子戏了……
所以,见面,哪怕不说话,也是非常重要的沟通手段。
何逢萍也赞同:
“这好像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又打给那女人,女人不停重复,不信:
“就这么简单?能行吗?能行吗?”
何逢萍鼓励女人:
“你得去试试,你现在打包工的电话,他直接把你拖黑了,你光窝在出租屋,不也是没办法吗?”
挂了电话,余津津皱着眉:
“她怎么不去试试,就觉得不行?”
“她生活里都是失望,失望多了,一听去试试,就知道试了也白试。”
不知为什么,不经意的一句话,在余津津心里翻来覆去。
边柏青去北京好几天了,他爸都回来了,他都没回来。
只是每天晚上来一个电话,匆匆的。
余津津更是把这种被迫类似异地恋的因由,全怪在他头上。
甚至快要上升到恨!
如果不是为了他所谓的理想维护,他本不用陷入如此棘手的旋涡,以他们俊男美女、财力雄厚的条件,不知道把青春可以灿烂成什么模样!
她在电话里,也不热情,只有日益加剧的烦躁不堪。
边柏青天天疲惫,不知道在如何奔波,失去了往日的敏觉,没有察觉出余津津情绪里的不对劲。
尤其是那句劝:
“不要太累,报社给你发几个钱,就那么拼。早点睡。”
简直踩到了余津津神经上的雷点。
——就你的“深明大义”叫理想,我辛辛苦苦周旋出的事业,因为财力收获上不如你,它就被嘲笑?!
挂了电话,余津津气得连他父母家都没回,滞留在办公室泄怒气。
可能玻璃墙滤灯光到外面走廊,金丽扬看到后,进门了。
余津津调整好呼吸:
“金副编,怎么还没走?”
金丽扬走到窗前,点点玻璃:
“外面下雨了。”
余津津顾着生气,没发现。
过了会儿,金丽扬转过身,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
“今天是跳楼女孩的五七。我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在办公室默哀。”
余津津震愕地抬头。
还有人在不知道的角落,纪念着那个女孩。
金丽扬的眼神从吸顶灯落到余津津脸上:
“你接过那女孩的电话,所以她一跳,在你心中也砸了个坑,是吗?”
也许是她眼中带了光给余津津,余津津眼中一汪,如实答:
“是。”
金丽扬朝她招手:
“跟我来。”
也是招手,也和妈差不多的年纪,也是年长的女人。
外面的雨点哗哗而下,像河流湍急,要冲走人。
余津津有刹那间的急于抓住什么,求救似的:
“这些天,我有点临近······”
临近崩坏,无可诉说。
但余津津不是个流露软弱的人,到底最后忍住了。
“没有人告诉我,理想怎么会在无力中幻灭,解决不了,只能干看着,总有一种狗拿耗子的自嘲感,爱情看着一切顺畅,却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余津津打住了,不能再说了,已是言多必失了。
金丽扬是找边柏青要过机会的人。
说不定会传话给他。
但金丽扬没打算劝余津津“别哭了”,而是:
“跟我来。”
余津津在走廊抹干净不争气的泪水,进了金丽扬的办公室。
从未在情人之外的人面前落过泪。
金丽扬桌上的矿泉水瓶插着一朵小白花。
这一幕,太雷同,让余津津对金丽扬生出说不出的情感。
金丽扬派活给余津津,条理的张张便签上是计划周详的专栏策划。
她总是声线没有大的起伏:
“我女儿读公安大学,我朝她咨询了一些刑侦知识。她说人在急速降落时,产生的恐惧,会觉得曾经历的焦虑、困难、委屈,不过是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这种心理,叫做后悔,但已随着降落,来不及了。”
余津津撕下便签,细细看。
密密麻麻,涂涂改改,也遮不住字迹的苍劲。
带着金丽扬一贯的沉稳。
金丽扬:
“来,我们一起查资料,出个稿子,明日刊登《跳楼并非一了百了》打起精神,让我们做些来得及的事情。”
没有宏大,只有查证与整理,她俩在那张起了皮、又贴了胶带的办公桌上,做着具体而琐碎的事情。
或许感觉到余津津平静了许多,金丽扬忽然一句:
“这才是我们职业存在的意义。是职业要求变化时,我们这部分人待在行业里的意义。”
余津津抬头,看到金丽扬头顶心上的白发簇,像积了撮雪,所以才让她如冬雪一般吗?
“怎样可以做到像你这样平静?”
心中祈求,千万别答:
到我这个年纪你就怎样怎样啦。
受不了千篇一律的自赋“年纪权威”!
年纪大,除了离死亡可能更近,该蠢还是蠢。
金丽扬抬头,还是那样一视同仁的平视:
“经历灰心、失望,以及理想的完全破灭。等待,等待,无尽的等待。”
她忽而朝余津津一笑:
“你看到的,是等待中的我。”
余津津再次震愕,她比你阅历深,失望的次数更多,依旧没有认命。
忙完,雨也有了停顿,金丽扬看表:
“你快回家,不然一会儿还有雨。我收拾完这里,也要回家了。”
余津津没有客套,出了报社,倒车时,看到旁边药店还开着,想起医生开的鱼油吃完了,她进了药房。
挑好鱼油结账时,前面结账的女孩看着余津津,呆住了。
余光里,觉得不对劲,余津津抬头。
余绍馨的头发淋湿了,贴在头皮上,等待她付钱的是——紧急XX孕药。
两姐妹,再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时刻相遇。
眼神都落在结款台的药盒上。
余绍馨垂下睫毛。
余津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黑夜,卡死在了嗓子眼里。
余津津提着鱼油出来,外面又下起雨。
余绍馨跑向一辆车前。
本走向自己车子的余津津,忽然掉头,发疯一样拦住余绍馨乘坐的车子。
车子本已发动,又停了下来。
余津津在雨中捶主驾的玻璃。
玻璃落下,是那天去看余绍良的男人,脸庞带着过于不沉稳的年轻。
他还认得余津津:
“姐!你上车啊,别淋雨。”
余津津在雨中喊:
“你车子哪里来的?”
男人立刻变得结舌,脸上不安。
余津津吼:
“说!谁给你买的车子!”
余绍馨从副驾上探头,怯生生的:
“姐,是你给我的钱。因为小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但他上班的地方,大家都开着······”
余津津掉头钻进雨幕。
泪从头顶浇下来。
从全世界淹来。
——仅凭直觉,一个掏不起小产养护费,却又能让余绍馨淋雨、自己买事后药也不肯下车的人,余津津不觉得余绍馨的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姐妹,和妈的命运,千万不要一个不拉,全倒在男人的坑里!
妈曾经贡献过的那根脐带,不应该成为她栓女儿给男人的锁链。
回到家,余津津上楼,听见边董在一楼打电话:
“······像他们这种还存着理想信念的人,应该加以适当保护。嘲讽是最大的愚昧!历史上,但凡开功的,哪个不是理想主义?他们一般都是高智商的,一旦灰心,不一定是破坏力……光是他们能号召的影响力,掉了头,就算只是消极,那对社会健康发展,能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