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阿娘约了琼姨,应该明天就能见面,刚好置衣是沈老夫人交待下的差事,到时带着沈幼舒一道出门,便不必再去请示。
“好啊。”这一提议,沈幼舒正中下怀,连声道谢将她送出了门。
回到棠梨院,阮柔进屋就喊疼,吕嬷嬷卷起她裤筒一看,两个膝盖肿起些许,涂抹了药膏看上去更是红得发亮,不由心疼地连声叹气,“去了这趟光通寺,怎么回来倒还三灾八难的。”
差云珠去打水,屋里只剩她两人,吕嬷嬷一边上药,说了今日阮老夫人叫了她去,仔细询问避子汤的事。
“我都如实说了,老太太听完倒也没说什么,只道了句,‘孩子大了自有主意,她不说,就是不叫我管,那我就不管吧。’”
吕嬷嬷枯瘦的脸上神情哀怨,阮柔看着她,似乎也看到祖母同样担忧发愁的脸,心头升起浓浓的愧疚。
前世祖母走得那么快,很大程度是因为她与沈之砚和离的事,这也是她心头最深重的悔恨。
吕嬷嬷愁眉深锁,“姑娘啊,翟少爷若是回来,你……”
“不会的。”阮柔脱口打断她,“您放心,我再……我不会任性了,再也不会拿终身大事当儿戏的。”
吕嬷嬷和祖母身体都不好,为她的事操碎了心,她既重生一遭,断不会重蹈覆辙。
“好好。”吕嬷嬷欣慰点头,“姑娘想得明白,我就放心了。”
“回头叫虞大夫再来一趟吧。”阮柔刚说这话,就见嬷嬷的脸绷起一点,赶忙笑着解释,“我是想叫她也给您瞧瞧,前些天早起又听见咳了。”
“我那是老毛病,瞧不瞧都一样。”吕嬷嬷神情一松,又劝她,“夫人,那些汤药喝多了毕竟伤身,要不还是不喝了吧。”
“就是老毛病它才得治,这事儿您得听我的。”
阮柔坚持,吕嬷嬷的旧疾,眼下她既提早知晓症状,跟虞大夫商议过对策,便可防患于未然。
至于祖母,虽说寿数天定,但这一次,她也要尽全力挽救。
她喝的避子汤还剩下几副,想到刘太医的医嘱,沈之砚的手半年不能用力,兴许……不会来跟她那个。
那药的确伤身,她这两年每回小日子疼得死去活来,皆因药性过寒,再吃下去,难保不会伤及根本,真想生也生不出来。
阮柔转念哂笑,眼下考虑这些真是多余,她和沈之砚眼看要和离,兴许他这会儿已在裴府见过裴四姑娘,一旦应承下婚事,之后的日子都不会再碰她了。
*
马车出城,朝着玉昆山下驶去。
山脚有座虹桥别院,倚山傍水,内以碧玉砌虹桥,桥下莲荷芬芳,景致清雅,亭台廊榭曲径通幽。
花间馆阁无数,养着数十歌伎舞姬、香艳美人,乃是首辅裴安专门用来藏娇纳美之所。
知道此地的人极少,裴相权倾朝野,依附者众,于世人眼中,他是清隽雅洁之士,文人墨客推崇他的诗文,权贵高官仰慕他的人品,胸有千秋眼光睿智,乃济世经邦之能臣。
赞誉之外,裴安也不过是个人,一个相貌英俊、才情上佳的男人,文人骚客的那些喜好他都有,诗酒美色,一样不少。
若然一个人能打心眼里相信上述一切,另须得是裴安最亲信之人,两者兼具,才有可能受邀来这虹桥别院作客。
若说这其中有一人是特例,那便是沈之砚。
从踏进院门的一刻,沈之砚目光随意落在精美华贵的建筑上,带点欣赏和品评的雅兴,却不多留。
及至引路的美人香衣如雪、云鬓轻垂,曼妙身姿在他面前一晃三摇,沈之砚的目光依旧平静,淡淡扫过,与看见一件奢华家具没什么两样。
待客花厅里,一个容貌绝美的少女静静立在正中,轻衣浅饰,妆容素净,垂眉敛目,任由周围四五道如狼似虎的目光评头论足,仿佛她不是一个人,只是待售的物件。
裴安斜靠上首软座,品酒听曲,目光偶尔扫过厅中,间或被那些个歪诗艳词逗乐,捧腹一笑。
一身质地上乘的松散道袍,姿态闲逸,这般瞧去,与那等富绅商贾无甚区别,任谁见了,也想不到他便是大益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
这时正有个身穿赭褐袍子的男人,趴在女子裙下,眼凑上那对纤纤金莲,摇头晃脑吟诵:
“穿□□,登小楼,浅尘窄印任人愁……啊任人愁。好,好,真好。”
连声道好,引得裴安发笑,“潘少詹眼光独到,这一场当属你拔得头魁,今晚便可一尝掌上起舞的妙处……”
众人惊叹艳羡声不断,纷纷鼓掌起哄,要那女子当场一舞,闹得正欢,裴安抬首,见着沈之砚立在门外,身姿如松、挺拔端秀,似是眼前靡靡,皆与他无关。
裴安站起身,经过众人时笑道:“你们先乐着。”
出得门来,与沈之砚相视颔首,目光轻描淡写在他裹着白纱的右手瞄一眼,含笑招手,“你来。”
师生二人沿回廊信步而走,裴安身上,先前那股风流随性的意味荡然无存,若非半散的道袍,倒与平日出入中书内阁时,一般无二。
先问了几句政务上的事,沈之砚一一作答,接下来,又说起刚结的侵田案,裴安貌似随意,“听说原告那对金姓父女,现如今被你安置在四九巷的老宅?”
沈之砚神色不动,“是,借住而已,他们大约这两日便要离京,去山西投奔亲戚。”
裴安点个头,踅身行出几步,脚下微缓,“那金巧儿,你给老师送过来吧。”
他随意挥了挥手,又走回花厅去,便似叫沈之砚大老远从城里过来一趟,不过是如寻常一般,问问公务,再办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仅此而已。
沈之砚神色晦暗,胸中怒意灼盛,语气却一如既往平静,“学生遵命。”
裴安背手而行,此时神色一松,继而浮上些满意的笑。
他这个学生与众不同,看似正直精明,实则内里颇有狠辣心性,眼下还不多,但他可以慢慢挖,总归是要叫他臣服的。
第22章 同道相逢
◎沈之砚最窝囊的一桩案。◎
马车回城,再次到了西阳坊,拐进四九巷前,沈之砚敲了敲车壁,“先回趟大理寺。”
车夫调转马头,朝东走了约摸一箭地,便是大理寺。
沈之砚在门前下车,步履从容进去,这里几乎算他第二值房,尤其近些日子,几乎每日必到,吏官见他早已熟络,招呼道:“严少卿出去了,沈大人您先进去坐会儿。”
“不找他。”沈之砚负手立在廊下,“劳烦叫马司狱上来一趟。”
他一身书卷气,在这人人疾步而走、雷厉风行的大理寺中,一向鹤立鸡群,众人见惯他温和稳重的模样,见面回话声气儿都要软和几分。
眼下这小吏却在他温和的话语中,察觉一丝冷肃杀气,倒是比……严大人那种时刻外露的彪悍,还要吓人。
要说这大理寺,大家伙最服气的当属严少卿,但真要论可怕程度,众人会一致跺脚,意指脚下地牢里那位、常年不上来见天光的马牢头。
此人擅刑讯,天牢里五花八门的刑具就没有他不知晓的,且对此有种近乎狂热的痴迷,精通各种行刑手段,器械、药物,无所不精。
候了两盏茶功夫,一个人□□漆漆的角落出来,像个失魂少魄的幽灵,无声走到沈之砚身前躬身一礼,嗓音低哑似若蚊蚋,“沈大人找我?”
两人相对而立,面色是差不多的惨淡苍白,皆透着股死寂的意味。
“老马,上回配的那红颜泪,可还有?”
马牢头呆站着,似是反应迟钝,半晌才道:“有。”
他从怀里掏摸出好些个瓶罐,挑出其中一只递上前。
沈之砚再无二话,拿过转身离去。
四九巷尽头的一进小院,金老汉听见敲门声,拖着伤腿蹒跚而来,警惕问:“谁啊?”
待听到门外熟悉的声音,金老汉松了口气,吃力挪开抵在门后的两根大竹筒,压在一旁已经削净抛光的细竹片上。
“是沈大人来了,您快请进。”
引人进了正屋,老汉口中抱歉地笑,“屋里怪乱的,真是对不住,您看着点脚下。”
房间里,几张细白棉纱用重物压着抻平,桌上还放了两三个未完工的竹蜻蜓,一个女子藏在柜子后面,怯生生露出半边脸,见着跟在父亲身后的人,慌乱淡去,踅出来行礼,小声喊了声“沈大人”。
金氏父女对沈之砚心怀感激,老头殷勤张罗,拿袖来回抹凳,“您坐,快坐,巧儿,去给大人沏壶茶来……”
“不必。”沈之砚立在窄小的堂屋中,感觉四处逼仄,转身不开,少年时他住在此处,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他平静负手,简单道明来意。
金氏父女震惊瞪直了眼,一时难以置信,老汉一把抱住女儿,两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沈大人,求求你放过小女吧,她才只有十三啊,大人……求求你了,我父女两个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恸哭与哀求不断回响在小小的堂屋间,沈之砚脸白如纸,漆眸深处似有鬼火一样的幽光闪烁不定,沉冷眉眼却毫无动容。
“你们不愿?”他微微伏身,向地上的父女问道。
“不不不……”金巧儿颤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姣好容颜,即使在这破旧屋舍、昏黄烛灯下,亦如珍珠般耀眼,惹人注目。
“我不去,爹,我不去啊,大人,求你放过我吧……”
“裴相位高权重,到了那里,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非你生了这样一张脸,换作旁人,想也想不来这等好事。”
沈之砚弯着腰,感觉自己像个妓寮里年老色衰的老鸨,花言巧语,鼓动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行那肮脏勾当。
“你竟不愿?”
“我不愿。”金巧儿两只手捂紧脸,“别卖我,爹,别、别让我去。”
“苍天呐……”
金老汉身子一歪,瘫坐下捶胸顿地,“你们抢了我家的地,烧了我家的房,害我父女无家可归,这还不够吗?眼下还要抢走我女儿,老汉我今日也不活了,你倒不如现下就打死我们……”
沈之砚伸出手,掌心摊放的瓶身泛着污浊的朱红色,似一摊陈年血迹。
“用了它。”他低沉的话语如同蛊惑,“毁去这张脸,换你父女二人活命的机会,你……可愿意?”
半刻钟后,沈之砚独自离开。
在他身后,房中对镜整妆的少女,细细涂抹上胭脂般殷红的药液,那张美好的脸庞接二连三泛起细小乳白色肉球,似坠满一颗颗眼泪。
父女二人抱头痛哭,金巧儿在父亲怀里扬起脸,痴痴盯着铜镜,哭笑声如癫似狂。
侵田案草草结案,到底把杨忠摘了出来,只将几个地保、甲长推出来顶罪,强买强卖、侵吞他人田产,判以斩立决。
这是沈之砚入刑部两年来,办得最窝囊的一桩案,若非涉及端宁长公主,他不会就此轻易罢休。
老师看出他窝火,为拖他下水,这才点明要他把苦主送到虹桥别院去,留下这一污点,将来他再也没有立场替金家翻案。
他别无选择,只得出此下策。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沈之砚脚步桀桀,像足底踏着的不是青石地面,而是数万具枯骨垒起的尸山,发出一声声咯吱咯吱、骨头裂成齑粉的响动。
又回到大理寺,沈之砚迳直下到地牢,行在阴森湿冷的走廊上,两旁刑房发出阵阵恶臭,血腥气混杂着汗臭,屎尿横流,湿辘辘在地面淌得到处都是。
他身上阵阵发寒,带点嫌恶的目光自污秽上移开,神情肃冷,眸子渐渐明亮,跳动锋锐火光。
进到最里间,他看一眼吊在半空,几乎辨不出形貌的血人,“老马,如何了?”
身处地牢,马牢头便像换了个人,浊黄眼珠精芒四射。
“没,嘴硬得很,一个字都不肯吐。”
他如愿以偿地,在沈之砚的面上见到一抹残忍,兴奋地搓了搓手,恰似同道相逢时的快意。
“先倒瞧不出来,一个商行掌柜也这么能抗。”马牢头走到密密麻麻摆放刑具的桌旁,琢磨着挑选,不时回眼在血人身上打量,神情跃跃欲试。
“无妨,那便慢慢审。”沈之砚撂袍在案前坐下,扯过薄薄一纸卷案看了眼,“总归,长夜漫漫,还有的是时间……你说是不是,莫掌柜?”
*
阮柔在书房用钥匙打开柜门,并未按着沈之砚的指示,挑了日期最近的一本。
一连翻了几本,并没有与私盐案相关的卷宗,她思忖着,或许前世这个时候,他们根本还没查到金刀商行,是她太心急了。
摇头哂笑,她仍旧循着就近的日期,翻看得很快,指尖抵着一行行划下来,只找她熟悉的人名、地名之类。
沈之砚这书房并无小厮伺候笔墨,他一贯不要人近身服侍,能出入这里的只有白松,眼下他在外面办事,白松必跟着,没人知道她在这里偷看,却仍警觉地不时抬眼看窗。
前世她从不过问沈之砚的正事,也不拿家人或亲戚的麻烦向他求告,尽量做到独善其身,如今想来,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做着和离的准备。
不论翟天修有没有回来。
那时祖母和阮桑都对她这态度不满,祖母务实,夫妻情意和安稳日子若只能选一样,她必定会要后者。
至于阮桑,认为她放不下旧的,自愿过的新生活又糟蹋成一团乱麻,说难听点,又立又当。
呵,桑虫儿什么时候说话好听过?
阮柔眼中浮现温柔,她这个姐姐在外行事堪称官眷中的楷模,让人挑不出一点差错,所有的棱角,都用在她这个妹子身上。
阮桑好强,什么都要拔尖,世事总有她够不着的地儿,那便宁当鸡首不做牛背。
若然没有前世,她也认定姐夫付轶勤勉耐劳、踏实上进,是个有情有义的。
前世她和离之前,付轶已升分司同知,连跳两级,即将调任扬州。
他大可携眷离京,沾不到阮家的晦气,何故心狠到母子情分都不顾,非要送姐姐进家庙?
她脑子里想着这些,指尖划至一处蓦地顿住,霍然见到付轶的名字。
*
这一夜阮柔没睡好,脑子里翻来倒去,像是自己还在书房里,一扇扇柜门打开,在架子上不停翻找,有关付轶在私盐案的种种罪状。
一时梦见爹爹和姐夫都被押赴刑场,雪亮铡刀下,两颗头颅发出刺耳惊叫。
她蓦地醒来,抱着被子惊魂不定缩坐榻角,昨夜见到的卷宗,只在一列渎职官员名单中,出现过一次付轶的名字,她前后找了一遍,前因后果皆不全,看不大明白。
显而易见,付轶眼下怕是涉及某桩官司之中,这事阮桑知道吗?跟阮家有关吗?
阮柔一概不知。
窗上天光透进来,约摸刚过卯时,她起来走出房门,先看向东厢,见书房窗上烛光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