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妻——柏盈掬【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1:25

  劫狱?阮柔听得心惊肉跳,忙问:“大人可有受伤?”
  “啊,这倒没有。”
  阮柔放下心来,踏入临时充作值房的石室,墙上本该是窗的位置,镶嵌着造型粗犷的多头烛台,明晃晃照亮一室,叫人身在其中,不辨昼夜。
  室内陈设简单,四周架子上堆满卷宗,正中一张大案,沈之砚神情专注埋首翻阅,闻声抬头,见是阮柔,蓦地蹙紧了眉。
  “你怎么来了?”
  这表情分明是不喜她来。
  他神色倦怠,眉心皱出个川字,一向最重仪容的人,如今下巴隐露青色胡渣,这般满面颓态的沈之砚,阮柔从未见过,不由暗暗吃惊。
  “夫君两日未归家,妾身心下记挂,炖了些补汤过来给你。”
  那小吏还未走,她话说得中规中矩,走上前轻轻将食盒放在案上,拿帕子垫手,捧出温烫的汤盅,探身搁到他面前。
  沈之砚紧绷两日的心弦,在见到阮柔后,不知不觉便松弛下来,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始终追随她的动作,神情逐渐柔和,接过她递来的勺子,薄唇微抿,“多谢阿柔。”
  阮柔也不乱问,含笑道:“快吃吧。”
  刚舀起一勺,不及放进嘴里,外头一个役差急匆匆跑进来,“大人……”
  他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跑了很远的距离,满脸沮丧,喘定一口气,语气沉重,“人没救下来。”
  “啪”的一声脆响,沈之砚手中白瓷汤勺的细柄应声断作两截,他垂着眼,定定思索片刻,忽而轻声冷笑,“死了!好,还是死了。”
  一日一夜,医师尽力救治,哪怕让秦献有片刻清醒,只要能张口说话,把他急于吐露的秘密,说出来再死也好。
  看得出秦献亦有强烈的求生欲,那么重的伤,若非他拼命不咽那口气,沈之砚也不必一直守在这儿苦等。
  刑部有最好的外伤医师,沈之砚又命人给桂保递了信儿。
  此举亦有意试探,翟天修此时依附于他,秦献之死,沈之砚想看看,到底桂保是否知情,还是纯粹只是翟天修的私心。
  桂保很快便派了坐镇东厂、有妙手之称的季保山前来,他自己虽未亲至,却遣来心腹,详细问明经过。
  沈之砚未有隐瞒,一五一十告知来人,至于桂保与翟天修之间作何理论,眼下还不得而知。
  只由此番桂保的作派看,他确实并不知情,且对秦献的死大为光火。
  这即是说,翟天修拼着与桂保反目,也要杀人灭口。
  沈之砚面上的怒色渐消,漆眸沉冷,透出意味深长的思索。
  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阮柔立在一旁茫然无措,尚不知发生何事,沈之砚起身,轻轻拥住她向外走。
  “我得去后面看看,你难得来一趟,不若我顺道带你参观一番,阿柔还没见过大牢里面是什么样的吧?”
  阮柔心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却被他不由分说揽着出了门。
  走进灯火昏黄的长廊,两侧都是黑洞洞的牢房,看不清内里,却更引人暇思,一时身上寒毛根根竖起。
  “怕么?”沈之砚低头问她。
  到底是在他日常办公之地,与她独处时的乖张略有收敛,牵着她的手,察觉指尖冰凉,大掌将之握紧。
  行了一阵,沈之砚带她在一间牢房前驻足,黑暗中影影绰绰,宋仁猛地扑到铁栏前大喊,“放我出去。”
  阮柔忽觉这人有些眼熟,不敢定睛细看,心头却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她颤声轻问:“听说前两日有人劫狱,人……可抓到了?”
  “嗯,抓了几个。”沈之砚略显遗憾,“可惜,为首的叫他跑了。”
  “为首的……是谁?”阮柔的声音细若蚊蚋,飘忽得不像自己的。
  沈之砚垂眸,薄唇勾起,“是你表哥啊。”
第83章 不择手段
  ◎“若换作是你被人质疑……”◎
  宋仁自打进了牢房, 期间只有狱卒们手持水火棍冲进来,不由分说将他们几个身上扒了个精光,扔给一人一件囚服, 接下来便再无人问津。
  等了一天一夜,总算等来这一声, 令人神清气爽的垂询, “你等受何人指使?”
  宋仁顶着一头乱发, 双眼精亮,迫不及待冲沈之砚大声陈情。
  “梁泽那叛徒早就该死,我们金刀的弟兄与他不共戴天, 江湖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宋仁为人粗莽,琢磨一宿,倒有几分细腻心思。
  “我家少主如今有了官身,才不会怕你, 你休想构陷他。”
  只要撇清少主,将这事说成江湖中的私人恩怨, 梁泽本就是死囚, 想来判不了多大的罪,到时少主在外打点好,就能把他们捞出去。
  这点小心思, 沈之砚实在见得太多, 漫不经心点头,“哦, 你想一力承担, 替人顶罪。”
  宋仁梗着脖子, 倒是他身后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瑟缩了一下。
  听到这里, 阮柔连蒙带猜已基本搞清状况,翟天修欲杀梁泽报仇,竟带人闯大牢,偏巧,又是撞在沈之砚手里。
  先例在前,她下意识回眸看了眼沈之砚。
  察觉她的目光,沈之砚唇边浮起讥讽,“阿柔也觉得,为报家仇,便可不择手段?”
  阮柔不似宋仁那般天真,擅闯天牢是死罪,她想象不出,翟天修为何要甘冒奇险。
  抛开此点不谈,下到州府县衙,官府偶尔视情节而定,也有默许私刑的情况,再说,她最心知肚明不过,沈之砚捉拿梁泽,其中的私心,便是诱使翟天修上钩。
  她一时间思绪纷杂,垂着眼,袖中掐着指甲,并不辨驳,形同默认。
  沈之砚眼底有淡淡的阴霾,她果然还是向着他多一点么?
  他回过头,神情滴水不漏,问宋仁:“你等是如何潜入大牢的?”
  这点宋仁倒很配合,甚至带了几分得意,“弟兄们在外用硝雷炸松墙体,再以铁锤砸开,我们就进来了。”
  “一行几人?”
  “五……四个!”宋仁咽了口口水,大喇喇一指,“喏,都在这儿了。”
  “不,你们进来的是五个人。”
  沈之砚一板一眼纠正他,与惯常审讯犯人没什么两样,似乎他打算顺道就在这儿,把这几个罪证确凿的人犯审完了事。
  “另有一人与你们背道而行,潜往大牢深处的密室,在那里,杀死一名重犯。”
  他垂眉敛目,严肃又冷漠地陈述事实。
  宋仁仅知翟天修进来另有安排,具体是什么却没跟他说,此刻紧紧闭上嘴巴,生怕被套出话来。
  “之后,他以硝雷炸开气窗,逃走了。”
  沈之砚面无表情说完,徐缓的调子陡然一转,“宋仁,既有硝雷,你四人为何会自困于此?”
  先前搜过这几人的身,沈之砚才确定了心中猜想。
  宋仁张口结舌,愣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少、少主说,硝雷威力强大,近距离使用,极易炸伤自己人,因此……只能、只能在外面用。”
  沈之砚淡淡一笑,像是在说一个极其寻常的道理,“用量少些,便可避免误伤。”
  牢房中,包括宋仁在内,四人齐齐目瞪口舌,满脸不可置信。
  平直无波的陈述仍在继续,“处置完梁泽,你们少主的目的已然达到,正如你所说,他如今是朝廷武将,金刀以运贩私盐为生,他想洗白,便要舍弃金刀,舍弃你们这些……兄弟。”
  兄弟二字何其讽刺,然而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冷冰冰,不掺杂一丝感情。
  牢房中,自诩义气的四个江湖汉子如遭雷击。
  牢房之外,阮柔身子晃了一下,又极快地站稳。
  沈之砚回头,见她小脸颜色惨白,眼中仍带一丝执拗。
  他近乎粗鲁地,把她交握在身前的两手拆开,将一只桎梏在掌中,转身沿甬道继续向前。
  “我……”阮柔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
  眼前的一切,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她心头感慨万分,化作一声喟叹。
  “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为了报仇,真的可以不择手段吗?
  阮柔不是沈之砚,他通熟律法,那些大是大非的道义,刻在骨子里已成教条。
  而她只是个普通人,有私心,有怨愤,力有不逮时,可能不需要太多挣扎,便会滑向铤而走险。
  此刻,她尝试顺着沈之砚的思路去看问题,翟家当年被烨王阴谋算计、挑拨离间,才至家破人亡,阿修为了报仇,把自己变成和烨王一样的人,那么,将来又该是谁寻他报仇?
  沈之砚没说话,赌气似的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手。
  长长的甬道上只有他们二人,阮柔随在他身后,他走得快,她便小碎步紧追,他缓下步子,她便也慢慢跟着。
  走出不远,旁边的牢房透出一抹明亮,不是密闭大牢里随处可见的烛火,而是明媚天光,不多,在这样阴森沉寂的地方,却令人心生向往。
  “那里破了个大洞。”她下意识开口,更像是没话找话。
  沈之砚侧过头,那抹天光映在他脸上,眉眼俊美,苍白憔悴,暗影令清晰的轮廓如刀裁一般,像一尊威严的神祇。
  然而,唇边笑弧隐现,那整张脸又立刻生动起来,如天神降临人世。
  昨天严烁还曾语带嘲讽,“你们刑部大牢快烂成筛子了。”
  沈之砚重又牵回她的手,“嗯,你表哥砸的。”
  非要强调这个亲戚关系,他才心里舒坦是吧?
  阮柔带点讨好的意味,指尖捏了捏他,语调轻软,却极其认真。
  “若换作是你被人质疑,我也不会随便听听就相信的。”
  沈之砚脚下顿了顿,没有回头,心底却涌上一股热流,像冬日暖阳照在皑皑白雪上,雪融的声音细小却清晰,连绵不绝,细细密密淌遍心田。
  握在掌心的手那么柔软,却又那么强大,这就是当初他在天牢门前遇见的小姑娘,有着一颗光明磊落的心。
  这颗心,如今终于向着他了。
  长廊尽头,沈之砚停在密室门前,回身看着她,“里头的尸首没什么好瞧的,你还是别进去了,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这时候才良心发现么?阮柔无奈苦笑,看着他推门进去,脚下没停也跟在后面。
  她想看看,翟天修处心积虑要杀的人是谁。
  因不宜搬动,秦献的救治依旧在这间密室,此刻季保山已先行离开,赶回东厂给桂保报信,室内只剩两名医师,见沈之砚到来,上前禀报。
  沈之砚只问了问秦献期间有无醒过,得到否定的答案,便不再多言。
  秦献活着,可解开许多密团,死了,则一文不值。
  他回身向外走,见阮柔站在门边,脸上满是震惊,微讶,“你见过他?”
  啊?阮柔如梦初醒,又看一眼那张与生前变化不大的白净面孔,心有余悸,“哦,上次在曲殇楼见过一面。”
  沈之砚不置可否,“走吧。”
  “他……他为何要杀秦公公?”阮柔的声音不自禁带了几分凉意,一时竟无法说出翟天修的名字。
  “唔,我也想知道。”
  沈之砚回头又看了一眼梁上的气窗,语气沉冷下来,向她解释道:“硝雷只在军中流通,民间持有皆为重罪,你可有想过,翟天修手中的硝雷,从何而来?”
  阮柔迅速抬眸,明白他言下之意,仍旧是在暗示,翟天修与烨王之间有勾结。
  这一次,她不再出言反驳,默默点了点头。
  回到前头的值房,沈之砚看了眼屋角更漏,道:“我叫白松送你回去。”
  未时已过,再有一会儿就该下值了,阮柔问他,“夫君今日还没忙完吗?要不我等你一起回家。”
  “我还要再晚一会儿。”沈之砚没答应让她留下,叫了白松进来,“你和朱枫一道送夫人回府。”
  一向沉默的白松,此时略显迟疑,“大人……”
  沈之砚眼神止住他,挥了挥手,不容置疑。
  阮柔颦眉微蹙,站在桌旁不动,就那么静静瞧着沈之砚。
  他上来揽着她送到门口,语声低柔,“今晚回来陪你用膳。”
  也不差这一个多时辰,阮柔觉得他古怪,心下不愿,无奈白松已走到前面去了,只得跟上,走两步,回头看一眼。
  沈之砚就站在那里,身后是庞然巨兽般的石牢,西斜的日影在他身上拢了半幅光,他在光明与黑暗的中心,不偏不倚。
  这个形象,无比清晰地铭刻在了阮柔的脑海中。
  这就是她所认识和了解的沈之砚,拥有温雅周正的表相,狂悖乖张的内心,但他始终强大、坚韧,如同磐石,值得信任,可以依赖。
  她心底微微悸动,有种难以喻言的情感在身体中慢慢流淌,是眷恋,又似不舍。
  一个时辰后,天色将将擦黑,沈之砚出门踏上马车,前头充当车夫的林七低声道:
  “严大人说,估摸就是这阵儿,他已经先过去了。”
  “嗯。”沈之砚点头,目光从容,向外扫了一眼。
  暗卫们散在四下,严烁正带着他的人,赶往最有可能伏击的七孔桥。
  一贯以来,沈之砚是那个布设陷阱的猎人,然而今天,他将成为别人的猎物。
  他早便通过梦境,知道会有这场袭击发生,然而刺客来袭时,沈之砚脑中划过一个念头。
  这一次裴安的杀心,比前世更重。
  马车距离七孔桥尚有两个街口,那里是他回府的必经之路,地处僻静,袭击更容易放得开手脚,但相对来说,防御也同样便利。
  此处却在闹市,大福寺门前,进香的车水马龙刚刚散去,摆摊叫卖的小贩则还在收拾家什,街道两侧闹哄哄,嘈杂声响成一片。
  数支羽箭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射出,带着尖锐的呼啸,钉在镶了铁板的马车壁上,发出刺耳的铁器磨擦声,引得街头惶乱乍起。
  人群四下奔逃,暗哨们的身形在其中暴露无遗,箭羽迅速调转方向袭来。
  如此迅疾的反应和整齐划一的动作,不似独来独往的刺客,更像训练有素的军伍中人。
  若在前世,沈之砚身边通常只有白松一人,在没有提前防备的情况下,尚且伤不致命,说明裴安还只是恐吓警告的成份居多。
  一轮箭雨过后,沈之砚果断冲出车厢,来人既能如此迅速地应对暗哨,眼见箭矢对车厢无效,必定另有后手。
  铁壳子看起来很安全,其实远不到无懈可击。
  甫一离开马车,沈之砚敏捷地就地一滚,扑出去一丈多远。
  紧接着,身后轰然震响,一股热浪挟着巨力,推着他的身体在半空横飞,跃过道旁的矮石墩,被寺前影壁挡住,重重落在地上。
第84章 长街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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